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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选读 | 无名指(李陀)3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7-31 23:06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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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主人公杨博奇,中文系出身,在海外又拿了社会学和艺术史的硕士学位,为了从“人的内部”理解人的秘密,又修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回国以后以心理医生为职业在北京谋生。这个职业使他见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有大老板,有公务员,有家境丰裕而内心迷茫的家庭妇女……经济在不断发展,而人的内心却无处安放,自己个性不羁的女友突然宣布分手,至交朋友历史学教授出轨,朋友聪明绝顶的妻子要出家。深研过文学和心理学的博士在光怪陆离的现实面前也失去了判断力,仅仅在不是自己病人的那些打工者身上看到了些许微光。


无名指

李陀



选读



4


早晨起来,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给华森打电话。

他是我的铁哥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你有机会和一个人结伴,一起背着背包在北美流浪,一起跑了几千里的路,你才能明白,说他是我的铁哥们,那是什么意思。

是赵苒苒接的电话:“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从电话听筒里可以听到盘子和碗叮叮碰撞的声音,赵苒苒肯定是在厨房里做早饭。不等我说什么,赵苒苒就喊起来:“喂,花子!你那一半的电话!”

“花子”是华森外号。上大学的时候,华森读书之勤奋和他生活之邋遢同样闻名。有一次,系主任在会上非常生气地批评:“我们系里有个同学很‘现代派’,可是不讲卫生,衣服从来不洗,一星期才洗一次脸,刷一次牙,特别是,他吃饭用的饭盒——一学期才洗一次!这还像大学生?简直是叫花子!”系主任没有点名,但是大家都知道是在说华森,于是上百双眼睛齐刷刷一起向他扫过去。谁知人家一点不在意,一脸笑容,神采奕奕,由于平日就是一身的超级“混搭”,被四五层灰白相间的脏领子包围的脖子,这时候居然还特意伸了出来,头抬得很高,又特意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把里面的勺子摇得啪啪乱响,以证明系主任所言不虚。从那以后,华森就以“花子”扬名立万。不但如此,还有一些女同学主动去帮他洗被褥和衣服,这更让他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誉,一时名动江湖。

至于“一半儿”,是赵苒苒的一贯看法:华森的“那一半”不是她,而是我。不过,她对我的这个“一半儿”地位从来不反感,似乎觉得理所当然,非此不可。这从下边的事实里得到多次验证:只要我有几天不到他们家吃饭,赵苒苒就一定打电话叫我过去,这意味着她会下厨做一顿佳肴美餐,名义是给我这光棍儿“补一补”。

华森大概是刚刚醒来,“什么事?”

我向他仔细介绍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诊所里的一幕幕精彩的戏:那个大个子金老板,那个不孝顺老妈的小白脸,还有那两个也很重要的次要角色——黑胖子保镖和打耳光很有一手的女铁饼运动员。

“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金,叫金兆山。”

“这是一条大黑鱼,你得下钩儿,把他钓住。”

“这小子讨厌,神气活现——”

“怎么神气活现?”

“到我的诊所,还带一个保镖。”

“第一次见?”

“第一次。”

“少见多怪!去年到沈阳开会,住一家酒店,晚上八点多钟,我和几个朋友正要出门吃饭,忽然一个老板带十几个保镖前呼后拥闯进来,黑乎乎一片,你猜他干什么?原来是让一个小男孩儿在酒店大堂里砸东西。那孩子顶多十一二岁,简直是小疯子,手里提着个垒球棒,见什么砸什么,两米高的十八罗汉落地大瓷瓶,这小子一下一个,稀里哗啦,粉碎!那个老板还站在大厅里喊:‘好侄子,砸得好,痛快!接着砸!看谁敢拦着?’我当时以为自己是穿越,不小心一头碰上了Godfather,兴奋得不得了——”

华森的话被赵苒苒催促打断了,他上午还要去参加一个有关十五至十八世纪中国和欧洲贸易史的学术研讨会,匆匆放下电话就去洗漱了。但是放下电话之前,他特别提高了嗓门警告说:“喂,开了诊所,那就要赚钱,特别是要赚金兆山这种人的钱,明白不明白?”

“明白,赚钱。”

“抓住机会!别老是晕头转向。”

 

我能成为华森的“另一半”,决不偶然,我喜欢他,他身上有股鲜活劲儿,“鲜活”这个词一般都是在菜市场形容活鱼活虾,用这个词形容一个人,其实不恰当,有点滑稽,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华森在,他不用费劲,周围的气氛能一下子有风有雨、又鲜又活。我见他第一面,就是全宿舍的人围住他,听他讲欧洲老贵族“炫富”的故事:一七一七年那阵子,萨克森选候奥古斯都二世做了一单让他永垂青史的大生意——用最英武的六百名龙骑兵和普鲁士国王交换一百二十七件康熙老皇上在位时候出产的瓷器,为此,他一下子就成了当年老欧洲老贵族里最拉风的明星财主;不但如此,这老财主的女儿还爱上了这队龙骑兵的队长,由是又生出一段德国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香艳故事,等等等等。华森喜欢读书,更喜欢说书,喜欢把从书里读来的东西,或者任意褒贬,或者任意发挥,变成曲折动听的故事,而且,一旦兴致大发,干脆胡编乱造,比如说奥古斯都二世的女儿和龙骑兵队长那一段朱、罗式的浪漫爱情,就是他当场现想现编、即兴发挥、自行创造的一个桥段,“要不然就不够味儿嘛!”他后来和我这么解释的时候,居然一脸正经,一点不害臊。不过,这家伙放肆的想象力真对我的胃口。

我和华森意气相投,还有另一个原因。

大学期间,我和他一直在一个班,住一个宿舍,大学毕业之后出国读书,我们竟然又在一个城市一个学校,又凑到了一起。这自然对我们的友情史不能不产生很大的影响,形成很多纠结。

谁都有不顺的时候。读博到第二年,先是国内的女友分手,接着是学分不够被停了奖学金,华森一下子染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认定自己是个Loser,几乎要停课回国。那时候我刚申请了一年的休学,其中一个计划,是在冬春之交到加拿大魁北克的荒野去旅行。我突发奇想,觉得如果让华森和我结伴同行,对治疗他的抑郁病肯定有好处,可是,这小子敢吗?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建议竟然得到华森的热烈反应,并且说干就干,两个人在二月初北上,在冰雪茫茫的荒原里,开着个破TOYOTA足足游荡了两个月。更想不到的是,魁北克的雪原竟然真的促生了奇迹:待旅行结束,华森的抑郁症不知怎么就好了。这中间自然也有波折,有好几次,当我们扎下帐篷,在雪地里睡下的时候,华森突然从睡袋里爬出来发作,又说他完蛋了,没有成功,没有爱情,也没有前途,还泪如雨下,大哭一通。其中有一次,他不但哭成了个泪人儿,还紧紧抱着我一下下厉声号啕,浑身发抖。那是我一生中最觉得尴尬和难受的经历,因为怀里抱的不是一个女孩儿,而是一个相当壮实的男人,软塌塌的,可怜兮兮,活像个没有脱奶的婴儿,还把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都抹到了我的脸上。


5


“有意思。又是雨夜,又是神秘客,简直像侦探小说嘛。”

华森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往烟斗里装烟丝,可是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别扭,有点像表演。

在美国读博那些年,哪儿哪儿都不准许吸烟,这小子的烟瘾一发作,就生不如死——一个人逛大街,不巧尿急万分,可怎么也找不到一家麦当劳,那差不多就是他的标准像。为这个,赵苒苒经常讽刺他:“人家是神仙日子,不腾云驾雾怎么活?”讽刺归讽刺,她可从来没有反对丈夫吸烟。今年去英国旅游,正好赶上了情人节,苒苒专门为华森带回来一个爱尔兰出产的Peterson牌的新烟斗,送给丈夫作情人节的礼物。从那以后,这支烟斗就成了华森的最爱。除了它隐喻着妻子对他吸烟的全力支持,还因为这Peterson牌烟斗有个说法——“The Thinking Mans Pipe”。

“这个金老板找我,干什么?有点奇怪。”

“是有点奇怪,”华森用火柴点燃了烟斗,长长吸了一口烟,又用手把吐出来的烟雾向四处赶,可是那些蓝色的轻烟对他非常依恋,散而复聚,缭绕不去,“不过,他不是说提着猪头找庙嘛,也许他有抑郁症。”

“这种人能有抑郁症?”

“看你说话这口气,‘这种人’——你嫉妒。”

“我嫉妒?我嫉妒一个老板?”

“潜意识——心理学常识。”

“别胡扯。”

“你潜意识里嫉妒,所以你不能正确看金兆山这类人。”

“好吧,我暂时不嫉妒,金兆山是个什么人?”

“你愿意听?”华森得意起来。

这家伙是个圆脸,他一笑,脸上的笑容就像湖面上漾起的涟漪,很诗意地向周围扩散,还绕过耳朵,向他胖嘟嘟的后脑勺儿漾了过去,然后在那一带隐没。可是,此刻他一下子收起笑容,表情一下子郑重起来。

“需要有点想象力,伙计。”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我说,你不许打断我。”华森吸了两口烟,似乎在酝酿情绪,烟雾里,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发亮,“这个金兆山,傻大黑粗,你看不上人家,可你想过没有?这样一个人在你的小诊所现身,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历史重演,是十七、十八世纪欧洲故事在中国的重演——要是没有一帮资产阶级,在那二百年里拼命模仿欧洲老贵族们那种穷奢极欲的享受生活,声色犬马,精衣美食,极尽奢靡,那能有现代的欧洲吗?能有现代社会吗?今天,这故事又来了,是金兆山,千万个金兆山,正在干着当年欧洲人一模一样的事儿,一模一样!是谁在改变中国?是你?是我?不是,是他们!”

“等一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打断华森,“你说哪儿去了?我好像又回到大学时候,上起政治课了。”

“政治课!”华森喊了起来,还把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伙计,这不是政治课,这是政治,差了一个字,可差着十万八千里!”

“你激动什么呀?活像贾雨村。”

贾雨村是当年我们一位政治课老师的外号,他的真名叫贾承真,不过,谁要在校园里说起贾承真,那绝对是百分百的默默无名,可一提起贾雨村,那真是大名鼎鼎,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很少见到华森这样:气恼地用烟斗指着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华森正在写一本书,题目是《奢侈品贸易和十八世纪中国—欧洲关系》,所以,最近动不动就往这个题目上扯;我读过其中两章的初稿,其实书中所论,完全是桑巴特的思路,没什么新鲜,只要材料足够,写作上应该没什么大困难,何况这小子总是习惯于凭想象力和模糊的直觉来代替分析,动不动就有新的发现,还把这些“发现”说得头头是道——这种半演绎半推理的论说,特别适合口头表述和演说,一旦形成文字,就成了一个满是裂缝的雕花水桶,中看不中用。为这个,我和他口角不断,认真地警告他,这样的雕花木桶做得再多,你也终究是“不成器”;苒苒更尖刻,讽刺他的学问,是“去尽皮而不见肉,去尽肉而不见骨,终骨而不见髓”。无奈华森面对这样严重的打击,总是淡定非常,笑呵呵地一再表态说,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改——但改起来谈何容易。现在,他显然要把金兆山装进这个雕花水桶里大加发挥。

我得想办法赶快转移话题。

很幸运,这时候从书房门外传来苒苒的声音。

 

“花子,这下你该高兴了!”

“什么事?”

“你的两个猴子来了。”

“真的?在哪儿?”

华森高兴地一下跳了起来,一脸的兴奋。

“在门口,快递刚送来的。”

放下烟斗,华森急匆匆地跑出书房。

“两个猴子?你们要养猴子?”

看着我的惊讶,苒苒笑起来,“你等着看吧。”

华森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

我的好奇很快就得到了满足:华森打开盒子以后,的确从里面拿出了两只猴子,不过,不是活猴子,而是一个玉雕的小石架,石架的座子上,一高一矮两个玉石雕成的小猴。这两个猴子一黑一白,白如羊脂,黑如乌炭,都高举着手臂,样子很滑稽,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凄楚。

起初,我还以为这东西不过是个小摆设,不料华森很神秘地对我笑笑说:“知道这是干什么的?”

不等我回答,他拿起烟斗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斗放在了两个小猴的手臂上——原来这是一个烟斗架。

苒苒摇摇头,转身向我解释,“这是我托了人,请一个有名的工艺大师做的,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等这东西,梦里全是这两只猴子!”

不理会苒苒的讥讽,华森兴奋地把两只玉猴举起来,来回仔细端详,然后又转身对我说:“你注意了没有?这是一块整玉,黑白两色,还分两边,正好让两只猴子黑白相对,巧不巧?有意思吧?”

不错,这是一块整玉,虽然底座部分还黑白交错,两色相互浸润,但是越往上就色越纯,黑玉和白玉截然分开,黑愈黑,白愈白,也愈晶莹透明。

拿起这玉雕双猴仔细看,我发现底座上还刻了四个字:

朝三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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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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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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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指(李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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