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主管皇家工匠的将作监李诫编纂的《营造法式》,详细记载了建筑构件模数系统,将材料和零部件尺寸分类、分级与标准化,使得工匠们在动工之前就能列出一份完备而准确的用料表。
但这部书只是对千年来中国建筑工艺的一种经验总结,并没有太多学科意义上的突破,李诫的身世,后人也了解很少,甚至这部书的编纂者叫“李诫”还是“李诚”,尚有争议。而历史上那些达官显贵、英勇武将、文人墨客,甚至打家劫舍的好汉,史书记载是何等详细。中国古代典籍浩如烟海,但记载工艺如《齐民要术》《天工开物》这样的著作比例很小,像宋应星这样愿意去调查、总结工匠劳作经验写一部《天工开物》的士大夫太少了。而宋能这样做,也是因为他科举失利:万历四十七年,宋应星与其兄一起入京参加会试,没有考中。此后,他们于天启及崇祯初年再试,均告失败,从此遂绝科举之念——这才有时间和精力写这类大官们不屑的“闲书”。即便如此,宋应星也只是一个旁观者、总结者,不是进行实际操作的大工匠,能实操的工匠多是文盲、半文盲,自然无法将工艺理论化。
中学历史课本对黄道婆大书特书。她是元初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由于传授先进的纺织技术以及推广先进的纺织工具,而受到百姓的敬仰。黄道婆少年时流落崖州(今海南岛),师从黎族人学会运用制棉工具和织崖州被的方法,回到松江后教人制棉,传授和推广“捍(搅车,即轧棉机)、弹(弹棉弓)、纺(纺车)、织(织机)之具”和“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等织造技术,使松江棉布畅销天下。这样一项重大的技术改革与推广,竟然是由一位身世坎坷的妇女完成,为何?原因很简单,读书的士人谁会去做这个?
政治制度决定着工匠阶层的受教育水平低,同样也决定着商业文化的发达程度。制造业和商贸业是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制造业的利润,必须通过商业才能实现,而中国古代对商业进行打压,到了明清两代,更是由朝廷垄断对外贸易(如清代指定“十三行”)。非自由竞争的商业环境加大了工匠在贸易中的弱势地位,普通工匠辛辛苦苦,也就果腹而已,多数工匠的生存状况是很差的。怎能希望一些活得没有尊严的工匠们去进行技术革新,促进中国制造业发展呢?
欧洲和日本的制造工艺发展,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中国大不相同,欧洲和日本经历了真正的“封建”社会。西欧的封建主在辖区内高度自治,日本诸岛的大名也是如此。各封地多是世袭,西欧的“世官”制延续到资产阶级革命,日本的“世官”制则延续到“明治维新”。工匠与农民、商业处于平等的地位,一些平民家庭的俊秀子弟也愿意去学手艺,有些工匠家族则是数百年不衰,工艺一代超越一代。而且由于没有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封建主和诸侯彼此竞争,工匠阶层和商人阶层有更大的生存空间,优秀的工匠可以脱颖而出,凭手艺过上好日子,并受到全社会的尊重。各作坊和工场可以联合起来形成行业协会,维护本阶层的利益。
与中国工匠单打独斗,甚至祖传手艺不传外人相比,欧洲的工匠较早地出现了组织化和职业化。到了“工业革命”时,英国等国有了“专利保护制度”,更是鼓励工匠进行技术革新,不断改进工艺——一个人一项技术的发明或革新可以让几代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反观中国,技艺高明的能工巧匠在官吏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的草民。
组织化和职业化是工匠的重要特性,而组织化和职业化的建立促使一代代工匠在传承中创新,这种传承和创新才能培育出“工匠精神”。古代欧洲手工业行会之所以成为推动经济、社会和城市化的动力,正是由于其极其有效地保障了各种工匠技术的有序传承、不断改进和广泛传播——这也是西方现代职业教育之滥觞。
1860年10月,英法联军进入北京,焚毁了圆明园。随同侵略军的法国公使团有一位叫乔治·德·克鲁勒的外交官写了一部《进军北京》的书,记录他在北京的种种观感,此人对中国的建筑、器物观察极为仔细。他在书中描述道:“城内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和废墟,没有任何破土动工建造新房的迹象。清廷在物质上和精神上久已停滞不前。”他进入紫禁城前经过一道显示皇家威仪的拱形门:“这道门由4个木制脚手架支撑,高约15米,倒还算结实,上面有些中式的装饰和一些奇形怪状、花花绿绿的图案。这就是我们坐在扶手椅里、阅读游记时在书中看到的壮丽景象!近来,竟然有学者将之与凯旋门相比,这种东西怎能与我们国家的建筑相媲美呢?”
这位爱好艺术的外交官还去了北京的旧货市场买工艺品,看过一些瓷器和景泰蓝后,他的断言竟是:“中国人没有艺术概念,没有艺术品位,也没有美感。”“形状对于中国人来说毫不重要,原材料价格高低和加工难易程度才是决定工艺品价值的要素,混杂、凌乱的堆砌、色彩的冲突,这些都是吸引那些缺乏判断能力的人,令他们备感振奋,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美感和艺术品位”。
这些话当然充满着一个侵略者的傲慢与得意。但是仔细分析,我们不能否定他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他所说“没有艺术概念”的中国人,当然只是制造这些瓷器和景泰蓝的中国工匠。一些没读什么书的工匠,从事如此“贱业”,只可能因循守旧,按照祖师爷传下来的样子依葫芦画瓢,不但工艺技术上难以有进步,审美趣味更不可能有多高水平,只能在材料和繁复的程度上做文章,以求卖个好价钱。而当时的英、法等国,无论是建筑、纺织,还是冶炼、机器制造实在超过大清朝太多了。这也是六千多英法联军能在通州八里桥对僧格林沁的三万铁骑进行毁灭性打击的原因。
中国的制造业水平开始提升,那是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开明官员开启“洋务运动”以后的事了。清朝在1905年废除科举,引进西方近现代学制,包括兴办许多近现代的职业学校和大学里开设工科院系。许多年轻人进入采矿、纺织、冶炼、机器制造的学校和专业,比如鲁迅考入南京矿路学堂;毛泽东初到长沙还报考一所制造肥皂的学校。“中国制造”才慢慢地告别古代那种少有创新、单凭经验的重复劳动,有了真正意义上质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