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经洗面、净身、换衣的杨先生,面容安详,神情慈和,就跟睡着了一样。协和医院的值班副院长、值班医师、护士长、护士同志,与我们一起向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深深鞠躬道别。我们谢过了连日来为治疗护理杨先生辛勤劳累的医护人员,缓步推送杨先生去太平间安放。
杨绛先生遗嘱交代:她走后,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讣告在遗体火化后公布。对于杨绛先生这样一位深为读者喜爱的作家、一位大众关心的名人,如此执行遗嘱难度很大,首先媒体一关就不好过。幸亏周晓红同志和我,作为杨绛先生的遗嘱执行人,在杨先生病势危重之际,已将杨先生丧事从简的嘱咐报告国务院有关负责同志,恳请领导知照有关单位打破惯例,遵照杨先生的意愿丧事从简办理。后来丧事办理顺利,一如杨先生所愿,实与领导的理解和大力支持有关。
2016年5月27日清晨,协和医院的告别室绿植环绕,肃穆简朴。没有花圈花篮,也没张挂横幅挽联,人们的哀悼惜别之情,全深藏心底。杨绛先生静卧在花木丛中,等待起灵。她身穿家常衣服,外面套着上世纪80年代出访西欧时穿的深色羊绒大衣,颈围一方黑白相间的小花格丝巾,素雅大方。这都是按杨先生生前嘱咐穿戴的,她不让添置任何衣物。化了淡妆的杨先生,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细眉高扬,神采不减生前,只是她睡得太熟,再也醒不过来。
起灵前,众至亲好友行礼如仪,将白色的玫瑰花瓣撒在杨先生覆盖的白被单上。我和周晓红等乘坐灵车陪伴杨先生去八宝山,陈众议所长留下向媒体发布讣告。讣告内容如下:
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季康(笔名:杨绛)先生,以一百零五岁的高龄于2016年5月25日凌晨1:30与世长辞。
遵照杨绛先生遗嘱,她去世后,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告别仪式,不留骨灰。
杨先生生前已将她和丈夫钱锺书先生二人全部作品著作权中因作品使用而获得的财产收益捐赠母校北京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好读书奖学金”,用以鼓励清华大学家庭经济困难但好学上进的学子,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并希望领受奖学金的学子学成后,能以各种形式报效祖国、回馈社会。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履行协议,在享有钱杨作品因使用而获得的财产收益的同时,有义务负责全面维护钱杨二人作品著作权以及与著作权相关权利不受侵犯。
关于许可他人依照我国著作权法的规定使用钱锺书、杨绛作品的权利以及钱杨作品的发表权,杨绛先生已委托专人行使。家中所藏珍贵文物字画,已于生前全部无偿捐赠中国国家博物馆。书籍、手稿以及其他财产等,亦均作了安排交代,捐赠国家有关单位,并指定了遗嘱执行人。
杨绛先生遗体已于5月27日火化。
从讣告看,杨绛先生生前对身后所有重要事项,已一一安排妥帖;与众不同的是,这一讣告居然经杨先生本人看过,并交代遗嘱执行人,讣告要待她遗体火化后方公布。
杨先生那种“向死而生”的坦然,对身后事安排考虑的睿智、周到、理性,往往使我感到吃惊和钦佩。
对于年老衰迈、死亡病痛这类话题,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不喜欢也不愿多提,杨先生却不忌讳,不但谈论,且思考琢磨,体会多多。我就听杨先生说过“病”与“老”不同:她以为“病是外加的,临时性的,不论久病、多病,可以治愈。‘老’却是自身的,是生命日渐萎弱,以至熄灭;是慢吞吞地死。死是老的perfect tense,老是死的present participle;dying也。老人就是dying的人,慢吞吞,一面死,一面还能品味死的感受”。
杨先生自嘲当了十多年“未亡人”和“钱锺书办公室”光杆司令,已又老又病又累。可是她无论读书、作文、处事怎样忙个不停,永远都那么有条有理,从容不迫。
同住南沙沟小区的老人一批批走了,杨先生也等着动身;只是她一面干活儿一面等,不让时光白白流过。
为保持脚力,每天“下楼走走”的步数,从2008年的七千步渐减为五千步、三千步,由健步而变成慢慢儿一步步走;哪怕不再下楼,退到屋里也“鱼游千里”,坚持走步不偷懒。
日复一日的“八段锦”早课,2016年春因病住院才停做。“十趾抓地”还能站稳;“两手托天”仍有顶天立地之感;“摇头摆尾”勉强蹲下;“两手攀足”做不到就弯弯腰;“两手按地”则只能离地两三寸了。
毛笔练字,尽量像老师指导的那样,“指实、掌虚、腕灵、肘松、力透纸笔”,少有间断。只是习字时间,已由原来的每天90分钟步步缩减为60、30、20分钟,直到后来无力悬腕握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