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这“钱办”司令真是当得十分辛苦,成绩也斐然可观。
《钱锺书集》出了,《宋诗纪事补正》《宋诗纪事补订》出了,《钱锺书英文文集》出了,《围城》汉英对照本出了,尤令人惊讶的是,包括《容安馆札记》(3巨册)、《中文笔记》(20巨册)、《外文笔记》(48巨册,附1册)在内皇皇72巨册的《钱锺书手稿集》,竟于杨先生生前全部出齐。很难想象,杨先生为此倾注多少心血。以上每部作品,不论中英文,杨先生都亲自作序,寄予深情。
还有,钱锺书先生的尊人钱基博老先生珍藏多年的谭复堂献《复堂师友手札菁华》也出版了。杨先生因为手札珍贵,担心丢失,不想拿出家门,宁请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同志登门扫描。连续十多天,她让出起居室供人文社同志们工作,自己躲进卧室读写。
杨先生在忙活钱著出版的同时,不忘自己一向爱好的翻译和写作。她怀着丧夫失女的无比悲痛翻译柏拉图的《斐多》,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她仔细研究原著多种版本的注释,按照自己翻译的惯例,一句句死盯着原文而力求通达流畅。她成功了,把这篇盛称语言生动如戏剧的对话,译成戏剧似的对话。
《斐多》出版后,杨先生私下说,她原来倒没想深究灵魂死不死,而更想弄清“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如今不是仍在讲“真、善、美”吗,是非好恶之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呢?
杨先生思念女儿,又写了《我们仨》,在点点滴滴的往事回忆中,与锺书和圆圆又聚了聚,写到动情处,泪滴溅落纸上。
《走到人生边上》,则写得不那么顺当,有过周折,颇费心思。听杨先生说,此作起意于她94岁那年,立春之前,小病住院。躺在病床上,闲来无事,左思右想,要对几个朋友“人死烛灭”“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的一致信念来个质疑。
没想到一质疑,便引发了许许多多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从未想过,有些还是经常想的,只是不求甚解,糊里糊涂留在心上。糊涂思想清理一番,已不容易,要一个个问题想通,就更难了。不料问题越想越多,好似黑夜走入布满乱石的深山僻径,磕绊跌撞,没处求教。自忖这回只好半途而废了,但是念头愈转愈有意味,只是像转螺丝钉,转得愈深愈吃力;放下不甘心,不放又年老精力不足。正像《堂吉诃德》里丢了官的桑丘,跌入泥坑,看见前面的光亮却走不过去,听到主人的呼喊又爬不起来。
杨先生说:“我挣扎,这么想想,那么想想,思索了整整两年六个月,才把自以为想通的问题,像小姑娘穿珠子般穿成一串。我又添上十四篇长短不一的注释,写成了这本不在行的自说自话。”她为台湾出版此书的繁体字本写道:“我这薄薄一本小书,是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讲理论,不谈学问,只是和亲近的人说说心上话、家常话。我说的有理没理,是错是对,还请亲爱的读者批评指教。”
此前及其后,杨先生的《文集》《全集》先后面世。出版社营销部门的同志出于职业习惯,总想弄个研讨会什么的热闹热闹,或请杨先生上上电视、做客网站,吹吹自己。他们好心,却不清楚,这对不喜张扬的杨先生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杨绛先生一生淡泊名利、躲避名利,晚年依旧。我印象较深的,就有三例:
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杨绛先生荣誉学部委员,她没去领受荣誉证书;讣告中也没让写上这一头衔。
2013年9月,中国艺术研究院函告杨先生已入选为第二届中华文艺奖获奖候选人,请她修订组委会草拟的个人简历,并提供两张近照。杨先生的答复是:“自揣没有资格。谢谢!”
2014年4月,钱、杨二位先生曾就读的英国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院长佛朗西斯·卡恩克劳斯(Frances Cairncross)女士来函称,在Exeter学院建立七百周年之际,该院以推选杰出校友为荣誉院士的方式纪念院庆,恭喜杨绛先生当选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荣誉院士,特此祝贺。
杨绛先生不使用电脑,便口授大意,要我代复电邮说:
尊敬的Frances Cairncross女士,
我很高兴收到您4月25日的来信。
首先,我代表我已去世的丈夫钱锺书和我本人,对牛津大学艾克赛特学院建立七百周年表示热烈的祝贺。我很荣幸也很感谢艾克赛特学院授予我荣誉院士,但我只是曾在贵院上课的一名旁听生,对此殊荣,实不敢当,故我不能接受。
杨绛
Frances Cairncross是牛津大学Exeter学院建立七百年来的首任女性院长,已任职十年。此次当选的荣誉院士只有两位,全系杰出女性:一位是西班牙王后,一位就是杨绛先生。Frances Cairncross怎么也想不明白,别人求之不得的殊荣,杨绛竟然拒绝。她转而求助于我,要我帮助说服动员,一定将她5月4日的来信所言充分转达杨绛先生。
Frances Cairncross院长生怕杨绛先生误解Exeter College授予她荣誉院士,系因她是钱锺书先生的遗孀,因而再三解释:
1.杨绛自身就是一位杰出的学者,Exeter College知名校友众多,我们却从未考虑过授予其遗孀荣誉院士。杨绛的情况很特殊,事实上如果她接受这一荣誉,将有助于在欧洲弘扬她的学术成就。
2.她对塞万提斯研究做过重要贡献,我院设有阿方索十三世西班牙语言和文学讲座,现任阿方索十三世讲座教授埃德温·威廉逊(Edwin Williamson)也是一位研究塞万提斯的学者,他本人对杨绛女士在此领域的研究也深感兴趣。
3.目前我院还没有女性学者获此殊荣;作为牛津大学的首位女院长之一,我对此深表遗憾,这也是我热切希望她能接受此荣誉的原因之一。
我将Frances Cairncross院长托付的话,详细转达杨先生,并将她的电邮打印送杨先生亲自阅看。然而杨先生再次辞谢,5月7日命我大致如此作答:
尊敬的Frances Cairncross院长:
您5月4日的来信,我已认真仔细拜读。您和您的同事们对我的褒扬和赞赏,您再次敦促我接受Exeter学院最高荣誉所抱的热切、真诚,我深感亲切,受到感动,甚至回想起1935—1937年我与钱锺书在Exeter学院、在Bodleian Library一起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
然而,我仍不能不坦诚直告尊敬的阁下,我如今103岁,已走在人生边缘的边缘,读书自娱,心静如水,只求每天有一点点进步,过好每一天。荣誉、地位、特殊权利等等,对我来说,已是身外之物;所以很抱歉,虽然我非常感谢您们的深情厚谊,我仍不得不辞谢贵院授予我荣誉院士的荣誉,敬求您们原谅和理解。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杨绛
Frances Cairncross院长此时大概已对杨绛先生的“倔”脾气有所领会,于是回复说,“以我对您超众脱俗品格的了解,您具有尊严和思虑缜密的回信应在我的预料之中。未能将您延揽入我院授予的极少数的杰出的女性荣誉院士中,我个人非常难过,但我尊重和接受您的理由。感谢您为回应我们的请求,做如此认真的思考。”
杨绛先生心感Frances Cairncross的理解和宽容,提出《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出版后,将请商务印书馆代为寄送牛津大学Exeter学院图书馆和Frances Cairncross院长各一套,以表达对母校的栽培和对院长的感激之情。钱锺书这些涉及七国语言的笔记,正是他20世纪30年代在Exeter学院求学时做起的,使用的还是Exeter学院的练习簿。
Frances Cairncross要我转达杨先生,深表谢意。她写道:您亲切友好的来信,对我前些日子的失望是一个莫大安慰。杨绛提出赠与学院和我的美好礼物,让我深受感动。我的同事请您代我们向她热情致谢。
杨绛先生历来低调,不爱出头露面;90岁前已决心“蛰居泥中”,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哪里想到2013年暮春,中贸圣佳国际拍卖公司拍卖钱锺书、杨绛书信手稿一案,不但把她从泥中揪了出来,还抛向风口浪尖,连日登上社会新闻的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