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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嫁人了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8-12-11 21:30

正文

by Ludwig West




艄公嫁女

/ 毛老太



青石镇上的艄公老杜,一生有两件事最为得意:一是静水河畔生养了健壮如黑牛的儿子初一,二是静水河畔收养了伶俐如游鱼的女儿十五。

老杜靠坐在老旧的乌篷船上,磕磕擦得发亮的破烟斗,看看初一劈柴、十五捣衣,常常觉得世间一切尽可勾去。仿佛这些年来,天公加诸在这个老人身上的苦难尽可被小女儿面上的痴笑消解。妻子出奔,老友早亡的苦痛也渐渐淡了。只是近些日子,老杜有些忧虑:十五已过及笄之年,怎么尽大一个青石,没有哪家上门来说亲呢?

杜初一觉得老父的忧虑甚无道理。这个船上扑腾成人的后生老实诚恳如牛,亦蛮横固执如牛,他有自的一番道理。初一从十二岁到三十岁,同镇上几乎所有四肢健全的汉子干过架。他以为这青石镇里,打不过他的尽是孱头,没甚么出息,不可嫁不可嫁;胜过他的全是爆竹,即便过了门,终有一天也要将媳妇欺负了去,更不可嫁。自家妹子盘顺条靓,从南星到青石到水泽,沿着静水河数下来,是一等一的水灵勤快,这些个孱头爆竹,见了十五便自惭形秽,不敢上门说亲是自然。既是挑妹婿,自然要挑一个一家三口都瞧得上眼的。只是十五能瞧上哪个后生呢?初一猜不出。

整个青石镇里,只有杜家父子猜不出十五心里住着谁。即便是瞎子,从岸边的十五身旁走过,也能瞧出少女的心思顺着水流,同落花一路漂到书塾。

书塾是个小书塾,却出过两个极出挑的人物。一个是十年前高中探花的赵慎赵翰林,另一个是十年来任劳任怨的夏清夏夫子。赵老夫子无端过世时,仅仅留下了这小小书塾,半屋旧书和这两个得意门生。赵慎生得一双含威不露的凤眼。探花嘛,模样自然同其余面黄肌瘦的穷酸书生不相同。夏清生得温温的眉,温温的眼,也生得温温的性子,从不说重话,也从不对人抛眼珠子。他有时候是会带一点痴态的,像戏台上谦谦如玉的小生。

书生呆,书塾小,盛不下载不住大半个青石镇少女们的浓浓情意。亏得赵慎隔得远,起初远在京都,后来远在边疆,滚烫情愁熬成一锅浓浓的汤尽数泼到和顺的夏夫子身上。十五自以为隐蔽地往汤里加了一条鱼,只暗暗可惜加佐料的时机不够巧。

一晃许多年,岸边的借着汲水浣衣含羞窥夏清亭畔煮酒的姑娘排到十五,已换了三四波,夏夫子却仍不温不火地过他的安生日子,不曾见他对哪个姑娘格外垂青。因夏清一个回眸犟过嘴的姑娘,或许已成为一对妯娌,夜半私语,说起彼此当时的痴相都忍不住偷笑。有心思细巧的姑娘做一个荷包,在针脚处小心翼翼地绣他的字——濯缨,挂在床头默默地念,嗔嗔地想,绵绵地看,看到嫁做人妇,也要将荷包偷偷地藏入妆奁,却不做他想。

“谁家的姑娘瞧上了书塾那个谁”统一算作陈年旧料,连东头柳树下王婆都懒得拿它作花生米的配料。任谁都觉得,杜家那个捡来的姑娘相中夏清,再寻常不过了,如春去秋来,夏暑冬寒,青石镇的姑娘恋着青石镇的夏夫子,都是大自然的规律。过了一阵子她们自然会死心,病愈一样是例行的事。

独十五觉得,同是暗恋一场,自己对夏清的情意与其他姑娘相比,不可并论;夏清对自己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书塾同乌篷船,有相当一段渊源缠在两代人间。老杜同赵老夫子是相伴几十年的知交好友,赵慎、夏清、杜初一是自小一起在青石砖上打滚的竹马之交。十五可算是由这三个人照看着长大,她偷偷地瞧夏夫子,多多少少有些近水楼台的悦意。

她幼时像极了初一,天真固执且有些蛮气,皮肤黝黑,眼仁儿精亮,能把板砖舞得虎虎生风。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吃了嘴贱的苦,捂着血流如柱地脑门涕泪横流回家找娘。杜家兄妹都是青石一霸,久而久之再没人敢不长眼地骂一句“没娘的野孩子”。如今青石镇适龄的后生对着十五生不出半分绮念,多少同当年的板砖有些关系。后话不提,十五就这样慢慢长大,生得极好动又极矫健,成日疯跑,可上树学猴子摘新果,可下水学初一捉虾米。杜家父子都自豪于十五的活泼与健康,从不忧虑十五日后会不会因此嫁不出去。

同天下间所有的姑娘一样,十五也是在情窦初开的那一刹那突然长大的。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攀着书塾的窗口,透过古旧的雕花,循着琅琅书声看夏夫子讲经授道。她的个子太小了,即使垫着板砖使劲踮着脚,也仅仅能探出一双弯弯的眼睛。夏清眉目如画,穿过层层梳着髻的脑袋与十五四目相对,只微微一笑,便转过头不作声张。十五突然觉得热气上涌,不作停留,捂着脑袋弃了板砖迅疾逃了。她逃到岸边,发痴似的看着水面倒影,觉得自己逃的挺可笑;她又渐渐觉得自己的头发太乱,面皮太脏,手也不够干净。左边衣角上打的那个补丁不好看,夏夫子有没有看见呢?

夏夫子的目光很温柔,其中又有一种叫人诧异的凄凉。这凄凉并不使她寒冷,反使她生出一点不讲道理的暖意。

十五生养在初一的身畔,能从围着肚兜成日疯跑的垂髫小儿长成干净秀气的娉婷少女,是那一年那一日夏清不经意间种下的兰因。她生得水灵,且一双眼睛生得标致。赵老夫子在世时,说她的眉眼间有一股男子气概。这气概不是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气概,是一种“身死酬知己”的英气。十五很自豪,又有些郁闷:她不好看的时候,夏夫子常常摸一摸她的脑袋,再给她一块芙蓉酥或桂花糕;如今她渐渐长开,夏夫子好像依了一点读书人的迂腐性子,待她不似从前那样亲近。那会儿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她已经长大,大到可以嫁给他。

老杜猜不透十五心里装着谁,一味忧虑女儿的婚事,愁白了大片芦苇。居云山上不知名的野果由酸转甜,成荫群木由绿及黄,转眼就入了十月小阳春。是日天将晚,由远处历经辗转捎来一封沾了土腥的信函,初一从信客手里接过这封颇具分量的信,记着夏清盼它一年有余,实在耽误不得,便转头撂了船桨,又探手招呼十五:“去濯缨那儿讨口茶。”

十五正坐在岸边编一个小草虫,听见喊声并不着急,反向水面望一眼,才跟在哥哥身后慢慢地走。她一面走,一面仍用手指头绕着长长的草,脑袋里想的事却全然同这两件无关。

她突然开怀笑起来,笑得初一不明所以,也叫路过的小书生羞红了脸,不远处书塾一景竟显得慷慨起来。天色已近昏沉,学生们尽逃似的散回家。兄妹俩避过人群进了屋子,十五自跨了门槛便敛了笑,只低着头编蚱蜢,退到一旁不作声了。

初一捧着茶,挨着夏清瞧他慢条斯理地展信。信上的字不似从前龙飞凤舞,是字的主人前些年被流矢伤了手。初一窥着夏清的神色,猜不出悲喜,开口道:“怎么样?”

“还活着。”

“什么时候回来?”

夏清将信细细折了,收进信函,压在一本诗集下。“等吧,等哪一年天下大赦,他就能喘着气回来。”他自始至终低着头,“或许等十五嫁人,他赶得上说一声恭喜呢。”

十五支棱着耳朵,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跳出来,不曾细想脸色就红红白白乱得渗人。她出门时同往常一样把草蚱蜢放在书塾窗沿,两三步跟上初一,脸上仍是这副睁大了眼不认人的模样。她觉得自己来时那些引人发笑的念头尽被碾成了细细的茶末子。初一很纳闷,相当难得地起了踯躅的意头——自家妹子今日喜怒无常,不好直口问,忽的就听十五兔子似的怯怯开了口:“哥哥,夏先生为什么不成亲呢?”

初一一时气短,抬手摸摸鼻子又挠挠脑袋,答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家徒四壁两袖清风,谁乐意嫁他?”

十五在心里默默地认真反驳:你妹妹。她面上发烧,不大好意思再问下去,转了话头:“哥哥,那你什么时候讨媳妇呢?”

他很欣慰妹妹终于开始在意的他的大事,虽然排在夏清后头有些吃味,但也很认真地一面走一面思考。半晌,他简明扼要得出了结论:“穷,再说吧。”

十五又不作声了。她的心里挺通透,杜初一是青石镇响当当一条汉子,虽穷却志不短,虽蛮亦勤快肯干,脾气不算温和但从不逞凶斗狠,模样不算俊朗但威武周正。哥哥已过而立仍未成婚,多是因为青石镇里的姑娘忌惮自己这个好吃懒做不好相与还嫁不出去的妹妹。

附近已有人家升了炊烟,十五思考一路已饿了脑子,闻见饭香又迅速瘪了肚子。她得出了结论:无非就是夏清终身不娶妻,那么她也终身不嫁人。她不爱他的好相貌,不爱他的好脾性,她只是爱看他每日读书、授课、写字、温酒、沏茶,周而复始,十年如一日,孑然一身过着乏味清苦的日子,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仅仅因着“知己”二字罢了。她爱上他的孤独,爱上他把日子过成一幅画的浪漫,也透过他的孤独和浪漫爱上她自己。

莫说相公痴……

那哥哥呢?十五脑袋直直的筋顿时打了结,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跟随初一进了家门,在旧木桌边上落了座,并没注意到老杜今日喜上眉梢,花白胡茬显得格外精神。

他眉眼里有按捺不住的喜色,清清嗓子,对着儿女宣布了一桩喜事,

十五要嫁人了。

流言爬山虎似的生了脚几处跑。王小虎信誓旦旦说瞧见邻镇富商从杜家老屋走出,十五要去做个小姨太太,李家三姑嚼舌头说十五将去做个童养媳,周家闲赖老二涎着脸说十五要去做个填房。

这无垠流言里,总该有一桩货真价实。十五心思淡淡的,实在不愿去细想。她变得不爱闹了,常一个人跑到高高的河堤上揪野草。草皮干且枯,发白发黄。她有时候抬头看一眼,常会错觉现在仍是春天,好像眨一眨眼睛,杜十五仍在河畔汲水捣衣,河床之上有花盏飘零。那时候她眼里尽是初春嫩生生的青石,心里满是磨墨写字的夏夫子。

如今秋意渐渐浓,杜家姑娘要被说给水泽镇陈家茶铺的少东家。杜初一生平头一回做了长舌妇,陈家琐事尽被数得清清落落。十五要嫁的陈程,就是陈家夫妇的独子。陈程年幼时被送到青石镇的书塾读书,不过几年而已,两位夫子都很喜欢他。他有天资,也肯下苦工,写的一手好字。多好?有风骨!赵老夫子很惋惜他生在商贾之家。——否则?“否则又是一个赵谨言!”

初一很满意。赵慎赵谨言算是人中龙凤了,样样都出挑,只是运气不大好。这陈家小子有幸娶自家妹子,可见运气是非常好的。

十五一声不吭听着,看着初一眉飞色舞的模样,觉得哥哥很可爱。但是她轻声打断他:“你是不是找夏夫子算了八字,他说什么?”

初一腆着一张笑脸,摸摸十五的脑袋:“他说佳偶天成。”

十五鼻头一酸,却是挤出了一个笑。

初一从夏清处归来,带回一句“佳偶天成”,也带回一个崭新的素色锦盒。这是陈程寄放在书塾,托夏清转交给十五的。

初一掂了掂,觉得挺轻,但猜不出里头装着什么,就好像他猜不出十五的心事。老杜小杜,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却齐齐在女儿心事面前投了降。

“兴许十五不乐意?”这个念头猛地在初一心头升起来,着实将他惊了一惊。他看一眼十五,头一次觉得妹妹很没出息——哪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杜家的女儿这么犹犹豫豫不清不楚,像什么样子!只消点头摇头便可理清的杂事,非得九曲十八弯绕得爹不清娘不认,吃饱了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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