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任重远 编辑 | 吴如加
时隔三年半后，与聂树斌案有着同样的真凶归来情节的江西乐平“5.24”案的疑似真凶方林崽再次受审，案件5月11日在江西省景德镇中级法院开庭。蹊跷的是，虽然“5.24”案如今已被平反，案发现场也检测出了方林崽的DNA，但他这次被追诉的罪名中，还是没有这一案件。
方林崽上次受审还是2013年10月30日，他宣称自己才是导致程立和等四人被判死缓的“5.24”案真凶，此后案件一直休庭。
2016年12月，程立和等四人经江西省高级法院再审改判无罪，虽然判决书没有提及方林崽，但方的“真凶再现”一直被当事人和律师们视为平冤的关键。
5月11日，程立和等人在律师的陪同下再次来到江西省检察院，一是对导致错案的办案人员申请刑事控告，二是汇报这次方林崽案庭审的情况，希望省检察院进行法律监督。
“如果景德镇法院不认定’5.24’案是方林崽做的，那么对于现场的烟头必须排除合理怀疑，这关系到程立和等人能不能得到彻底的清白，以及案件的追责。否则他被判死刑后，我们会申请停止执行。”代理律师张维玉说。
△2016年12月22日，江西乐平，“5·24”杀人案中被告人释放后召开记者发布会。
乐平“5.24“案发生在2000年，死者为江西省景德镇市下辖乐平市的一家超市老板和其女友——后者最后只发现了一截手臂。2年后，案发现场附近中店村的四名村民被作为凶手逮捕和起诉，经过多次补充侦查和一次发回重审后，四人于2006年被判死缓。
该案一开始就存在颇多疑点——警方没有找到案件的目击证人和凶器，四名被告人中的两位当时也有不在场证明，最终主要依据口供定罪。被告人在庭审时坚称认罪口供来自刑讯逼供，却没有被法院采纳，最后只是把量刑从死刑改成了死缓，作出了一份“留有余地”的判决。
此后被告人家属一直申诉上访，效果并不明显。直到2012年，同村的方林崽因强奸、杀人、绑架等罪名被捕后，自称“5.24”案是其所为，案件的平反才让人看到了希望。
据中店村两位妇女回忆，2012年4月21日，方林崽被警方从看守所带出指认现场时，见到她们后说绿宝超市的案子是他做的，马上就被民警捂住嘴带走。2013年10月30日方林崽出庭受审时，再次当庭表达了这一观点。
方林崽案一位被害人的刑事附带民事律师薛荣民告诉《凤凰周刊》记者，这样的话方曾在庭上讲了好几次，但都被审判长制止 ，说那个案子“我们查过了，不是你做的。”而这位审判长，就是当年审理“5.24”案，判处程立和等人死刑的合议庭成员之一。
5月11日的这次开庭之前，薛荣民向法院申请该审判长有利益冲突，应该回避，案件于是换人审理。这一次，方林崽又提到了“5.24”案。
当检方问他，一位被害人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杀人时，方林崽说，“5.24”案是他做的。但警方却抓了他们村的四个人，当事人家属这些年来一直上访申诉，他看不下去了，于是又出来作案，想给警方搞点事情。
薛荣民认为，结合方林崽当时的语气神态来看，这一说法似乎带有挑衅的意味。和3年半前相比，他现在白了，也胖了，精神状态和之前看到的差不多，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会儿两只脚穿到一只鞋子里面，一会儿两只手在桌子上做弹钢琴状。
△2016年12月23日，江西景德镇检察院外，乐平“5·24杀人案”中被取保候审的汪深兵在律师陪同下，拿到了不起诉决定书。汪和律师表示将对此案件追责到底。
时隔三年多以后的这次开庭，检方对方林崽增加起诉了一起1999年发生的强奸杀人案，对此，方林崽否认是自己所为，他的两名律师也做了无罪辩护。
据薛荣民回忆，2013年时方林崽就曾在法庭上主张，“我做的事情你们不认，不是我做的反而算到我头上”，指的可能就是这个案子。
“5.24”案四名被告人的代理律师们对方林崽案非常关注，现在案件已经平反，他们的工作重点是办案人员的追责。对于景德镇的公安和检察机关，他们并不信任。
“景德镇方面一直回避方林崽和’5.24’案的关系。案子现在虽然平反了，但理由是证据不足、不能排除有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也可能是他们干的，只是疑罪从无。如果方林崽能被认定是凶手，那他们就彻底清白了。没干过却有认罪的口供，申请追责就会更容易些。”“5.24”案四名被告代理律师之一的张维玉说。
张维玉告诉《凤凰周刊》记者，除了DNA检测报告和方林崽的供认，原审卷宗里也有证人提到案发现场的一张IC电话卡后来到了方林崽手里。虽然仅凭这些证据不足以认定他就是“5.24”案的凶手，警方显然有义务进一步调查。如果最终发现不是他做的，必须给出合理的理由。
张维玉发现，近年来平反的几起著名案件，如聂树斌案、呼格吉勒图案、福建念斌案，最后的理由都是疑罪从无，也没有听说办案人员被追责。
“从落实程序正义、保障人权的角度讲，疑罪从无是一种进步；但客观上，这也给一些错案的追责带来了一定的困难——理论上办案机关可能没有办错、只是证据不足。”张维玉说。
张维玉希望，方林崽的出现，能让“5.24”案不止限于一个平反的冤案，也能成为错案追责的标杆。
现年56岁的方林崽作案累累，2011年12月才被抓获。据检方指控，他自2004年以后做案二十多起，杀害三人、强奸七人、强奸幼女一人，另有绑架、抢劫、故意伤害、强制猥亵妇女等。这些案件的被害人全是女性。有52岁外出晨练的妇女，也有刚满13岁的小姑娘。
据此前警方通报，方林崽常随身携带尖刀、斧子以及绳索外出，在偏僻处寻找单身女性作为猎物。用绳子勒晕后强奸或猥亵，如果遭到反抗，就用斧头或尖刀进行伤害，手段残忍，造成三起命案。
检方指控，他还曾数次进入学校，在女生宿舍猥亵学生，并有一次强奸未遂，被两个学生逃脱；另一位女教职工没那么幸运，在办公室午睡时被他制服强奸，顺便劫财。借乘坐“拐的”的名义，方林崽还两次把女司机引到偏僻处，一人被其猥亵，另一人被勒索赎金。
让他最终落网的就是这起绑架案。当天夜里，受害人的丈夫将8500元现金放到指定地点后，方林崽取钱放人。受害人获释后马上报警，警方在附近搜索时将他抓获。
△乐平市公安局向媒体提供的审讯画面，2012年2月10日播出，距离方林崽被捕刚刚两个多月。
民警在他身上搜出一把自制尖刀、一把斧子，还有两条绳索和8500元现金，并在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几个烟头。
警方介绍，方林崽最开始谎称是欲行偷窃，但经过连续审讯，在见家人的要求得到满足后，交代了全部罪行，包括一起未报警的命案。
乐平市公安局向媒体提供的视频资料显示，方林崽自述自己十多年前骑黄包车时候曾受人欺负，被打过起码二十次以上，因此想要报复。有时候坐在家里烦躁的时候想起来，你搞我我也搞你，但是找了他们几次都没找到，于是转向女性发泄。
做案多了，心理动机也发生了变化，从报复变成寻找刺激，到了一定的时间，心情不好了就想做。没什么目的，也没有特定目标。另据警方通报，方林崽“不定期会冒出强烈的作案冲动，异常兴奋到无法控制”。
但在中店村，他的口碑非常好，给人的印象是聪明勤快、总是一副很老实的样子。平时不爱说话，不喝酒，也不打牌。
村民们介绍，方林崽脑子很好使，总能找到活儿干。他还自学了电工，会修柴油机。村里谁家有事要帮忙的，他基本随叫随到，修个电路什么的不仅不要钱，有时烟都不抽一根。虽然他本人烟瘾很大，每天要抽两三包。被抓的那天下午，他还在村里帮忙装水泥。
“5.24”案四被告人中的方春平和他是本家亲戚，家里的二楼还是方林崽帮忙修的。黄志强、程发根也和他住得不远。方林崽刚被抓时，传言说是杀人强奸，方春平的父亲还不相信，骂这些人瞎说。
方林崽的弟弟告诉《凤凰周刊》记者，哥哥平时主要做建筑，和水泥，倒墙面，偶尔才骑黄包车。他从没听说过方林崽骑黄包车时被人打过，也没听说他曾受人歧视、心理不平衡。如果说方林崽平日里有什么不如意的，大概只有他的妻子，一个外乡女人。据周围村民介绍，方林崽的妻子脾气特别大，喜欢骂人，在村里朋友没几个，人称“骂王”。方林崽也经常被她骂，吵架吵不过她。
弟弟告诉《凤凰周刊》记者，方林崽夫妇是自由恋爱。1982年时，方林崽因盗窃被抓，当时还没满18周岁。后来判了5年，服刑在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的珠湖农场，放鸭子。嫂子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就这样认识了。刑满释放后，把她带回了中店村。
但他也承认，哥哥平时不爱说话，对他很难称得上了解。
程发根的哥哥回忆，方林崽曾跟他提起过“5.24”案，说肯定不是五个人一起做的。因为多人做案容易暴露，一个人做不容易被发现。当时他没多想，事后才品出味道。
事实上，当年“5.24”案发后，警方也找过方林崽，得知他曾将一张IC卡卖给修黄包车的程贵秋，代替修理费。当时方林崽对IC卡图案的描述和被害人被抢的IC卡特征极为接近。
然而最后，在程贵秋的几份矛盾的证词中，警方还是采纳了另外一份，称IC卡是四被告之一黄志强给的。方春平申诉律师秦雷认为，这恐怕是因为方林崽素日的形象比较好，而黄志强有点儿“游手好闲”。
如今在乐平警方看来，方林崽反侦察能力很强，因此作案多年都没落网，但也非常嚣张。
2004年9月24日，方林崽在犯下唯一一起强奸幼女案后，还主动拨打了110，告知做案现场是老殡仪馆附近的废弃砖窑，让警方搜救。当时已经重伤并被绑住双手的小女孩因此得以保住性命。
但在打完这个电话之后的四天，方林崽又打110称自己有枪，已经杀了两个人，要报复时任公安局副局长熊武。警方不得不找来熊武侦办过的所有案件，搜索可能的嫌疑人。事后，乐平市公安局向检察院递交起诉意见时，将这一行为定性为企图扰乱侦查视线。
旁听了庭审的薛荣民则认为，结合方林崽的性格来看，此举更多是一种对警方的挑衅。即便现在面临死刑的指控，方林崽在法庭上也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有显露出恐惧悔恨。
新媒体编辑 | 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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