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小鸟与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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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每一个我爱过的人拼凑而成的马赛克

小鸟与好奇心  · 公众号  ·  · 2024-05-13 09:00

正文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 经“新经典文化”授权, 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一卷,为免费内容。

在这本书里,高烧成为一道通往过去的入口,让人得以重温那些曾经至关重要的关系,重新进入那已然失落的生活。正是在这对于微小细节的高度感知中,整个世界苏醒过来。

——奥古斯特文学奖颁奖词

“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袭击,开始发起了高烧。缠绵病榻之时,身体的高热令“我”对时间的感知产生折叠,关于过去的记忆开始显现。

四个人,四个章节,勾勒“我”的一生。

这些人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影响“我”,改变“我”,最后却又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再无踪影。向前,向前。在时间的流逝中,唯余生活的细节四下散落。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病毒在我体内蛰伏了几天后,我发起高烧,随即涌起一股迫切的冲动:重温那本小说。直到窝在床上,翻开书的那一瞬间,我才恍然明白原因。扉页上是几行蓝色圆珠笔的题词,字迹无可挑剔:

1996 年 5 月 29 日
早日康复。
还记得水手结咖啡馆的招牌可丽饼和苹果酒吗?
等你一起重温。
吻(你的唇),
约翰娜

那次是因为疟疾。那是在发病之前的几周,我在塞伦盖蒂边上露营时被一只东非蚊子传染上的,一回到家我就病倒了。我住进了胡迪克斯瓦尔医院,检查结果没一项达标,着实让所有人费解;最后好不容易确定了病因,医生们排着队过来参观我这个正被异域病痛折磨的女人。一团火在我的额上熊熊燃烧,住院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会被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吵醒,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头痛。东非之行一结束,我本该直接赶往海尔辛兰,探望弥留之际的祖父,结果自己却先病倒了,差点丢了性命。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当约翰娜送来这本小说时,我整个人正蜷缩在我们位于海格斯滕的公寓卧室里。在此之前,他们先派了救护车送我去乌普萨拉做了肝脏活检。检查结果我已经记不清了。关于那个夏天的回忆很模糊,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公寓,那本书,还有她。在高烧和头痛之中,小说渐渐消失,与它们融为一体,而在这团混沌深处,隐藏着通往当下的线索——一条被高热和恐惧所激发出的情感脉络,在这个午后驱使着我去书架上找到那本特定的小说。无情的高烧和头痛,脑中浮现的纷杂念头,汹涌而来的痛苦和折磨—我从过去的经验中认出熟悉的场景,床边地板上放着几盒聊以安慰的止痛药,几瓶根本无法解渴的气泡水。只要一闭上眼睛,画面就开始滚动播放:干旱沙漠中的马蹄,充斥着无声幽灵的潮湿地下室,没有形状、失去边界的身体,冲我尖叫的元音字母——我童年时代起的全部噩梦,只不过现在多了死亡的泡沫和疾病掌控下的毁灭。

文学是我和约翰娜最喜爱的游戏:从作者、主题、时代、地区和代表作,到古代、现当代和各种类型的作品,我们开阔了彼此的眼界。虽然品味相似,但我们在看法上存在相当多的分歧,对话因此变得格外有趣。对一些作品,我们意见相左(欧茨、布考斯基);对一些作品,我们不为所动(戈迪默、奇幻小说);还有些作品,我们都爱不释手(克拉斯 · 奥斯特格伦、埃温特·约翰逊的“克里隆三部曲”、莱辛)。我可以根据她的阅读速度判断出她对书的整体感觉。如果她读得飞快(昆德拉、所有的犯罪小说),说明她已经无聊至极,急着收尾;如果她读得奇慢(《铁皮鼓》、所有的科幻小说),说明她同样无聊至极,但仍勉强自己看下去。只要打开一本书,她就一定要读完,她将此视作义务,和修完课程、写完论文、做完项目一样的义务。在她内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顺从,无论手头的任务看来有多么无望,她都会心存敬畏。我猜这源于她的家教,源于她那拥有旺盛创造力和百折不挠的奉献精神的父母。在她看来,有始有终的承诺能使自己毫无负担地走向未来,这是保持她所谓“崭新的开始”的方式。在约翰娜的世界里,生活只有一个方向:前进,一直前进。而这成了我们的不同之处:我几乎从没有完成过任何重大项目。在便利店打了一年工后,我注册了大学里的多门课程,但在以更严肃的态度开始写作之前,我要么半途而废,要么无限期拖延。甚至到后来,在决定成为一名全职作家后,我仍没能沿着自己设定的道路走下去,而是整日在阿斯普登、梅拉伦高地、米索马克兰森、阿克塞尔山一带闲逛。在那个年代,斯德哥尔摩城郊仍保留着一定程度的脏乱感:摩托车俱乐部、文身工作室以及附带美黑服务的地下影碟店随处可见。地铁站阴冷潮湿,各色人等比邻而居:拎着公文包赶去上班的白领;在工业区租用廉价工作室的艺术家;以毒窝为家,不定期被警察突袭的瘾君子;成天坐在街心广场,喝着啤酒,晒得黝黑的老头。这些人全部住在曲曲绕绕的主街两侧林立的三层楼房内。临街的低矮门店,有的售卖外国香料,有的被改造成有着棕色内饰的小餐馆。我就坐在餐馆的一角,桌上的塑料托盘里摆着吃完的空盘,一边喝着最后一点淡啤酒,一边打量着其他早到的顾客。我的面前常常摆着一本笔记本,搭配一支精心挑选的钢笔,但几乎派不上用场。或许我给人留下专注而认真的印象,但其实不然。我床头柜上的书堆里,总有一两本读着读着就不了了之。我更偏爱有强大吸引力,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书。对于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是如此,这也意味着我要承担的责任很少,或许是太少了。老实说,我几乎推卸了所有的责任。站在普遍的立场来看,这绝对无法成为“崭新的开始”。我猜,这种深入骨髓的怠惰,在约翰娜眼里绝对是一种挑战。她的速度和热情多少带动了我,推动事情向前发展。或许这正是她让我在这段关系中产生安全感的地方:她已经在我身上起步,绝不会轻易放弃。她哪里都不会去,她不会允许自己屈服于离开我的冲动。我放松下来,缴械投降。她是那么体贴,那么深情,那么忠诚。像她这样的人,会萌生哪怕丝毫分手的念头吗?不,我想,绝不。

我手中的这本书是《纽约三部曲》。奥斯特:隐晦却灵动,如此简单又极尽曲折,偏执而不失剔透,字里行间自有广阔天空。就这一点而言,我和约翰娜的看法高度一致。几周后,一等高烧退去,我就带着挑刺的心态迫不及待地重读了一遍——说不定这一次,我能看穿其中的文字把戏,或是就此心生厌倦,然而,我始终未能找到任何一处令人不快的瑕疵。没过多久,我读了《月宫》,再一次陶醉其中。无论是对于阅读还是写作,奥斯特始终是我的指南针——即便我已经不再关注他的新书,甚至将他遗忘,也仍然如此。于我而言,他的简洁利落无异于理想的标杆,是他的代名词,然后逐渐挣脱了他的名字,成为独立的存在。一些作品会深入你的骨髓,就算书名和细节都早已湮没在记忆的长河之中。当我终于得到机会到访布鲁克林时,我想都没想就直奔他的住址而去。那是进入千禧年后的头几年,约翰娜早已因为别人离开了我—那场分手决绝而残酷,让人猝不及防。我久久凝视着褐石大楼的入口处——那是保罗·奥斯特和希莉·哈斯特维特共同生活和写作的地方,彼时的我已经建立起另一段长久的关系,那个男人正和我女儿在附近的咖啡馆吃着松饼。时间的交叠让我在身处公园坡的同时,仿佛约翰娜就站在我身旁,我可以听到她絮絮地说着有关机会的什么事,一些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明白的事,我们可以认为我们一起目睹了顶楼某幅窗帘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如我现在的高热,疟疾在我体内设置了某种永恒状态:疾病似乎成了常态。我们曾前去探望她的两个朋友,他们的工作属于“人道主义援助”的范畴,这一概念所涵盖的领域显然相当宽广,我们在他们的公司晃悠了两个星期,仍然没搞明白他们具体的工作内容。其中一个正在为某一机构拍摄在会议上播放的电影——前提是电影顺利杀青,会议如期举行。另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成天扛着一副三脚架跟在后面。他们打算在那里逗留三个月,然后继续南下。在塞伦盖蒂边露营的那晚,是我们在坦桑尼亚度过的最后一夜,我们睡在同一顶蚊帐里面,可谁都没留意到咬我的那只蚊子。直到在返程的飞机上,我才发现手肘上多出三个奇痒的蚊子包。约翰娜没事。严格说来,我也就烧了两三个星期,顶多四个星期,可感觉上却像是卧床了几个月之久。约翰娜擦拭我的额头,去广场的面包店为我买来点心——小包装的那种,配合我有限的胃口。她说我凸出的髋骨令人担心,但语气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痴迷。她煮了奶油浓汤,用烤炉烤了面包,抹上一层厚实到快陷下去的黄油。对这些食物和礼物,以及写有她的诗意题词的平装书,我都心怀感激。她来自泰比市的一个优渥的中产阶级家庭,遵循这样的馈赠传统:为特定或不特定的场合准备包装精美的礼物,蝴蝶结下还会塞进漂亮的卡片。哪怕是午餐时随手送出的小东西,也会让收到的人感到一种节日气氛。在她的世界里,礼物不仅仅关乎内容和包装,还在于惊喜程度、时机掌握,以及对过去和潜在未来的指涉。每一份礼物都是指涉网的一部分,充满暗示,代表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随着时间的推移,礼物的累积渐渐成为我无法偿还的负担。她的礼物数量太多,价格太昂贵,也承载了太多的承诺。她还具有我缺乏的那种审美眼光:她在一家博物馆礼品店里挑到了完美的手表,还在一家行将倒闭的电影院里相中了一只印有电影海报的托盘。这两件东西我都还留着。孩子们曾问过我关于莫妮卡的事,她是谁?谁和她一起度过了黑白色调的夏天?那只手表已经不走了,拆了腕带,被丢在洗漱包里,但那真的是我用过的最好的手表。因为她离开得强硬决绝,我扔掉了一些礼物,其他的统统束之高阁,打算在情绪冷静之后再拿出来。这和价值无关:金钱从来都不在讨论话题内。她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申请学生贷款(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大学的新闻课上),而是有一张信用卡,直接挂在她父母会定期汇款的账户下。而我的情况是十六岁就搬出去住,自己养活自己,大学期间多次休学,每笔额外开支都需要挪用预算中的其他款项。还在一起时,我送出去的那些礼物,除了书之外她还保留了多少,我不知道:袖珍相机,仿丝质睡衣,装裱好的画—作画的那位漫画家一度声名大噪,如今早已被遗忘。我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以及馈赠的行为,都让我有种亏欠的感觉。因为我总会想到它们的价格,还有相形之下少得可怜的数量。对于比较,我向来反应迟钝,现在才突然意识到,金钱和传承的品位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它们仿佛生活之下涌动的暗流,属于我们从不会触碰的话题。她赠予的方式或许带着某种暴力,暗含着某种得胜般的优越:她会把一只方形礼盒推到餐桌中央(一条不对称造型的银质吊坠项链),或是在客厅中央留下一个大大的惊喜(配备冰爪的远足冰靴),要么在我的枕头上摆上一本包好的新书(特朗斯特罗姆的《悲哀贡多拉》),又或是拎着贡纳森面包店的盒子回家,在我眼前一晃,然后放在我们的茶杯之间。这是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展现出的一种慷慨,但她知道这也是我永远无法与之匹敌的,因此让她隐隐地占据了上风。当我手头拮据的时候,一定是她负责填满冰箱和食品柜,而她会习惯性地选择市集上的农家奶酪、鲜榨果汁,以及林奈大街专卖店出售的棕色纸袋装的现磨咖啡。在某些时候——或许是关系刚结束的时候——我会自问,这是否就是结构性暴力的表现形式:无意识地向对方灌输礼物的性质、购买的地点以及赠予的方式;教导对方不要满足于最便宜的裤子、蒜蓉酱、电脑或煎锅,就像我过去常做的那样,而是应该选择最好的。直到几年后我才意识到,认为这种交流方式暗含暴力的想法纯粹源于我的想象,被遭人抛弃的经历激发,并于事后在满是怨怼的思绪中成形。约翰娜之所以送我《纽约三部曲》,无非是出于善意的冲动,而她题词中(想要落在我的唇上)的吻一如扉页上蓝色墨水的唇印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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