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几天没有更新文章。而这个国家终究是热闹的,有足够悲剧和马戏供您观赏。前者有江西明经国的血案,可叹这位凶手身上的铠甲,竟是半个蛇皮袋。后者有某位名流的花边——“身许家国心许你”。当一个人尽享歌舞升平之利,却在新婚之时声称不把身体交给新娘,怎么看都是荒诞。
人是意义动物。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赋予不同的意义,其中包括你需要一个怎样的祖国。就算每个人都是赤诚的,大家所爱的国家也并不相同。所以,当有人说他将为祖国奋斗终身时,你不必激动,因为他所要的祖国,未必是你要的祖国。而且,当你不爱他所爱的国时,你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依我之见,无论爱自己的祖国,还是自己的新娘,一切都是内心的抉择。
在现实的沟壑中回望历史,有人爱民国,有人爱大唐,有人爱先秦……我也爱过想象中的一些旧时代。比如,作为熊家子弟,年少时我对以熊为国姓的楚国曾经颇有好感。后来则是因为对楚文化中“问天”精神与老庄哲学的推崇。与此同时,我也爱过有稷下学宫的齐国。在我看来,秦灭齐国,就如斯巴达灭雅典。
和很多知识分子一样,我还深爱过大宋。据说,那是一个有着“不杀士”传统的朝代。所以,当元朝的铁蹄踏破大宋江山时,我也曾为历史的残酷黯然神伤。在这片土地上,善待知识分子的朝代毕竟是罕见的。
然而宋朝,并非只有陈桥兵变的浪漫。否则,一代词宗李后主也不会客死异乡。
近几日,我去南京和苏州两地做新书《追故乡的人》的活动。我所在的北方,已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这样的天气让我焦灼。还好,我的世界里还有南方。每逢新书出版,我总会去那里感受江南的春雨、东风和月明。
而在江南,虽然要面对读者的提问,那几日想得最多的却是南唐旧事。南京之夜,我与两位好友破戒喝了酒,并特别在微信上留了几个字——在后主的城池。
读者知道,在大唐与大宋之间有五代十国。或许只是因为势利和偏见,对于这段历史人们很少谈论。世人习惯于彰显祖上大一统的盛世繁华,对于纷立而短命的小国,并无多大兴趣。
五代十国,我因何独爱南唐?这既因为南唐二主的词章,也因为后主悲剧的命运。而这一悲剧,在这片土地上几成宿命。
南唐(937-975)在十国之中地域最大,从李昪立国到李煜亡国只有三代国君短短三十九年。除了首都南京,其主要城市包括如今的武汉、南昌、扬州和苏州等地。迫于江北后周的压力,南京易攻难守,中主李璟曾迁都于远离长江数百里的南昌。无奈此事半途而废。几个月后李璟在新都南昌病死。在故土难离的诸臣的坚持下,南唐继续留都南京。李璟也是一位词人。诗人戴望舒的《雨巷》,其意境即是取自李璟的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
南唐的结局众所周知。李煜接手南唐之时,南唐已经向中原称臣纳贡,元气大伤。即使是这样,赵匡胤也不允南唐偏安一隅。赵家帝王追求的“天下一家”,即天下全归赵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不久后,南京城破,一度厌倦战争的李煜连同他心爱的小周后都沦为了赵家人的阶下囚。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如今只剩下了“垂泪对宫娥”。
直到公元978年七夕,有关南唐的悲剧在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彻底落幕。新上任的赵家掌门人,也就是赵匡胤(宋太祖)的弟弟赵光义(宋太宗)以牵机之毒毒死了李煜。
据说使李煜惹祸上身的有两样东西,而这都是他所深爱的。
一是他新写的怀念故国旧人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是被赵光义觊觎的小周后。
有些事情不得而知。江湖上的确有小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后屡遭赵光义临幸的传闻。甚至有好事者据此作了著名的春宫画《熙陵幸小周后图》。这里熙陵指的就是赵光义。我读李后主的传记若干,可叹作者多卑鄙无行,他们总是绘声绘色、言语下流地描写赵光义如何强奸小周后,仿佛当年他们一起参与了强奸。
那是暴力至上、“刀把子里出政权”的时代,一个个王朝兴起,你可以看到一统江山的秦家人、刘家人、李家人、赵家人……
我读李煜的词,时常感恩他为中文世界带来了最好的礼物,也感受到了他的亡国之恨。错杀林仁肇、潘佑和李平的确是他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我并不认为李煜是一个沉迷酒色的昏君。关于这方面,我在何剑明的《沉浮:一江春水——李氏南唐国史论稿》中读到一些相对公允的评价,包括在道义层面具仁信之德,在政治层面有御臣之能,在经济层面显济世之愿,拒宋方面行抵抗之实。
一个想做隐士的佛教徒,一个在用武之世热心写词的文人,就算是生在帝王之家,迎接他的也只有荒诞的现实,以及《局外人》里默尔索一般无可奈何的命运。这如狼似虎的世界,谁能够安安静静做一个好国王,谁能安安静静地爱一个人?
宋朝盛极一时,最终也难逃“崖山之后无中国”。
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现实永远让人垂头丧气。如王尔德所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君王,但大多数在流亡中死去。”
火车向北,离开苏州那日,天下着小雨。我在车上继续读着佩索阿(1888-1935)的诗。和李煜一样,佩索阿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诗人。在快要下车的时候,我正读到他的《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
被众神注定,我要全然孤单地
留存在世上。
反抗他们是无用的:他们给予的
我毫无疑虑地接受。
像麦子弯腰于风中,又昂首于
大风歇息时。
偶然地,孤孤单单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或者也是一个亡国之君。所幸这世上还有干净的文字可以流亡,可以葬身。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像佩阿索笔下的麦子,像我上面谈到的南唐后主,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得不弯腰于风中,甚至被折断,而时间又让他们在历史中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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