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地产的持续下行,2022年年初,我所在的景悦地产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裁员。曾经的区域总黄站在这次调整中被降为项目总,年薪从200万,降到了30万,总部的态度很明确,愿干就干,不愿干就走。气不过的黄站选择了后者,收拾完东西,于春节前夕离开了工作岗位。
(黄站离职前的故事戳蓝色文字直达:地产时代落幕前,一个项目总经理的最后几年 | 人间)
黄站离职后,很久没找到正式的工作,全国的地产公司几乎都在进行机构调整和裁员优化。他一直闲置在家。有一段时间,他的朋友圈不是到处旅游,就是陪孩子去了乡下挖野菜,或者去图书馆看书,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2022年的国庆节期间,我突然接到了黄站妻子打来的电话。
我和黄站妻子只见过一次面,她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研究生学历,毕业后工作过两年,后来黄站在地产行业发展较好,她便辞职专门在家带孩子。
电话中,她一改往日的优雅,焦急地说:“老黄被抓了。”
我很惊讶。我问为什么,她说她不是很清楚,所以才向我询问一些细节。我说黄站都离职一年了,现在被抓,有点莫名其妙,莫不是贪腐?
她急忙否定我的想法:“不,不是。老黄的为人我知道,他绝不会做这种事。警察抓他的时候,我问过原因,警察说是……金融诈骗,通过虚构项目,骗取融资金3.5个亿。”
我彻底呆住了。我和黄站共事期间,完全没听过这样一个虚构项目,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接着说:“我不相信老黄会干这样的事,他人很老实,从来不碰违法的事,做事也很有分寸。老黄是金融硕士,对这方面很专业,如果有风险,他一定会紧急避让,这次被抓,一定另有原因。”
黄站的确是一个心思缜密,为人和善、正直、谦逊的人,说他贪腐,我也不信,有次施工单位给他送了不少黄金和现金,全被他送到了集团的审计中心,为此,总部还在全集团做了表扬。
不过黄站妻子的话,倒点醒了我,会不会是因为项目烂尾了呢?
那段时间,新闻上爆出了几个烂尾楼项目老总被抓的消息,并且听说要在全国铺开。以后项目如果烂尾,项目负责人要受牵连,严重的要判刑。只是我疑惑的是,那些被抓的总经理都是在职期间,而黄站已经离职近一年了,怎么也没逃过呢?
仔细想想,项目的资金链彻底断掉,是在黄站离职三个月后。
项目是公司进驻A市的第一个项目,当时房地产市场很好,为了抢占市场,扩大区域版图,公司以地王的姿态高价拿地进入,但入市不久,市场就逐渐转冷,价格持续走低,疫情之后,价格和销量同步走低,项目亏损严重,成了集团的拖油瓶,总部不再把精力放在这个项目上,总部资金不仅没有向项目输血,反而不断抽调资金去更优质的项目上,导致项目迅速烂尾。
项目烂尾后,施工单位、农民工、业主几乎天天都在售房部维权。新任命的大领导一看有人维权就躲起来,让一群小兵在前面顶着,小兵没有话语权,且对整个项目的了解程度不够,总是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更加激怒了维权人员的怒气,他们揪着置业顾问的衣领、抢夺置业顾问的手机、打砸售房部的设施,售房部乱成了一团。
我们常羡慕黄站的离职,觉得他逃过一劫。但是我们又不敢离职,因为我们没有黄站家底厚,一旦离职,短时间内很难找到新的工作。我们就在这种羡慕与绝望中煎熬地工作着。
黄站离职后也曾偶尔打来电话询问我项目的情况,话题转来转去都是对项目的担忧。彼时的项目几乎是内忧外患,外部各方施压,内部人心惶惶。我表示很羡慕他离职后的生活,他带点北京口音说:“嗐,凑合吧,都不容易。”
我原以为这是黄站的客气,没想到他竟好像真受了项目的牵连。
我向黄站妻子简单描述了当前项目所面临的严峻形势。我们所在的东方苑项目停工也很久了,业主维权、施工单位维权,频频发生。一开始维权都在售房部周边进行,后来转移到了建设局,再后来到了市政府,政府层面也是焦头烂额,尽管建立了监管账户,专款专用,严查资金流向等各项举措,开发商没钱依旧是没钱,项目依旧是停工,社会治安面越来越差,维权队伍给政府的施压越来越大。
作为项目曾经一把手的黄站被派出所带走,极有可能是为了倒逼开发商尽快想办法筹措资金,推动项目进度。“金融诈骗”也许只是一个噱头。但是,这个噱头可大可小。如果项目顺利推进,也许黄站就能顺利释放,如果项目依旧处于烂尾状态,金融诈骗这四个字的罪名就可能要坐实了。
我说完后,她默不作声。我知道她在思考,我怕打断她的思路,只在电话中互相等着她先开口。
她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了,现在唯一能救老黄的,看来只有集团了,我去总部找领导,无论如何也要保证项目重新启动,绝对不能烂尾。”
黄站属于经济犯罪,被关押在A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大队。
国庆假期结束后上班第一天,我便去了那里,希望能看看黄站。结果,我被警察拦下来了。他听完我的来意后说:“不要打听,不要问,等结果。我就提醒一句话,赶快复工。”
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黄站被抓,可能与工程烂尾有直接关系。
回到办公室,财务负责人找我,邀我去会议室,桌面上堆了一堆的资料。他说,你看看,这是当时提供的资料。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堆复印件,内容是关于一个叫东方红项目的融资资料。但是,项目简介、开发周期、销售情况以及财务数据全是正在开发的东方苑项目信息。
有一页,里面有总部的公章、基金公司的公章、项目公司的公章、财务章和黄站的签字。
财务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国庆期间,我也接到了黄站妻子的来电。这件事你之前可能并不很清楚,因为这事是集团主导的,我们只是配合办理。总部根据我们项目的情况虚拟出了一个新的项目,就是东方红。通过基金公司和贵州一家融资平台公司融资3.5亿元,融来的钱,原则是用于东方苑项目建设,但实际上已经被总部挪走了。本来这事在地产繁荣的时候是常用的操作手段,但是现在项目烂尾,当地政府就要拿这事说事,卖房子的钱去了哪里,融资的钱去了哪里,为什么收了那么多的预售款,项目却烂尾了呢?当地政府明知钱回流到了总部,但是因为这事是黄站在职时发生的,所以,才把他抓了起来。这件事,不仅仅与黄站有关,与总部有关,与你、我也有关。”
我猛地抬起头:“和我也有关?”
“是的。你是行政负责人,公章在你手里面,什么时候盖的章,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静下来使劲地想,猛然间想起来2021年的秋天,总部来了一群人,气势很足,一个个趾高气昂。黄站带着公司的高层隆重接待了总部一行数人的考察。参观结束后,我们在会议室有一个小型的座谈会,互相认识后,总部的人让我们离开,只留下黄站一个人。
没多久,会议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我先是听到有人猛地拍了桌子,继而听到咆哮声:老黄,注意你的身份。这事是集团定下来的,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立马冲到会议室门口,想进去又不能进,就站在会议室门口随时候着。
黄站说:“抢工期、冲业绩,甚至是24小时吃住在工地、在售房部,我们都能接受。但是这种事,我不能同意。”
那人又要喊,被另外一个人拦下,拦下的人说话很客气:“黄站,你不要糊涂啊。你刚刚被提拔为区域总,正是向总部表现的时候,这个时候拒绝执行总部的决策,对你的前途,对项目的发展都不利。再说,这事是总部定下来的,将来真出了问题,责任也在总部,你只是一个执行者,能有多大的责任呢?董事长还不怕,你怕什么呢?”
黄站不说话,会议室安静了一会。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总部的人力总,我的直接顶头上司。
我连忙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电话刚接通,就听到总部人力总暴跳如雷的声音:“你们黄站怎么搞的,一大群总部领导去求他一个人,他油盐不进是不是。一点大局观都没有,自私自利,集团的利益重要,还是项目利益重要。不想干,让他滚,马上启动新的区域总招聘。”
总部人力总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当时并不知道会议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得众领导这么恼怒,后来才得知是会议室里的谈判不顺利,有人通过微信发送到了总部,总部各个层面的领导相互施压,总部财务总也对财务负责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还说连同财务负责人一块撤了。
我在走廊里等了许久,又有来电,是黄站。
他说:“叫上财务,带着公章和财务章来会议室。”
我在电话中听出了他的极不情愿。所以,当我走进会议室后,我一直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表情。可他始终面无表情,我不确定这章到底是盖还是不盖。
我装腔作势地说:“各位领导,咱集团的规定,用章必须有流程,没有流程谁都不能用。”
总部一个人把用章流程“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从基层到董事长,一层一层,各级领导的签字都在上面。
我抬头看看黄站,他向我点点头。
我说:“那把资料拿出来吧,我来盖。”
总部领导说:“不用你盖,章留下,你们出去吧。”
我又看了看黄站,他又点了点头。我们把章放下,离开了。
直到财务负责人把资料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天的事是拿东方苑项目做担保,虚拟开发东方红。
财务负责人说:“一开始,黄站不同意,后来黄站顶不住各方压力,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融资的钱三分之一不能被总部抽出,必须留在项目,保证东方苑项目的正常运转。总部当时同意了,可没料到钱一到账,总部直接全部划走,一分没剩,才彻底导致了项目的停工。大概,黄站也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事情没有爆发之前就离职了。”
可是,职场人身不由己,即便是黄站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即便是他明知道前面是陷阱、是沼泽,又不得不跳。
财务负责人说:“oa系统中总部那个用章流程被删了,现在连个证明材料都没有。”
我急忙冲回办公室,在档案柜中寻找当初的总部拍在桌子上的那个用章流程复印件,还好,它还在。
我把用章流程复印了好几份,偷偷地带走了。
黄站妻子在总部的求援,并不顺利,没有人接待她。她四处求人,可是,一位核心领导都没见着。
黄站被抓十天左右,他的父母按捺不住,从老家来到A市,站在经侦大队的楼顶,非要跳楼。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让公司务必去一个人。我赶到时,黄站父母情绪异常激动,哭诉着自己的儿子多善良,多朴实,做了多少的好事,犯法的事从小到大从来不碰,还说自己供应一个儿子考上大学不容易,黄站本科毕业去考硕士,一直是村里的骄傲,现在冷不丁地进了监狱,以后这老脸算是彻底没法在村里混了,不如死了算了。
警察也很害怕,他们抓黄站,无非是倒逼项目开工,并非真要把他送进监狱,如果两位老人情绪一激动,跳了下去了,事情就闹大了。
警察们一个劲地给老人说好话,我也上前去劝,一开始都没用,直到说“黄站的事情还在调查中,现在黄站没有进监狱,只要黄站好好地配合警察的工作,把事情说清楚了,自然会放的。如果我们这么一闹,再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更是有理说不清了。”
黄站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又转向警察:“真的?没住监狱?”
“暂时只是配合调查,还没到监狱那一步。”警察说。
老人的情绪缓和了下来:“那为啥不让见?”
“很多材料和流程需要一步步地来,这也是规矩,请您二老理解。”
他俩的情绪彻底松了下来,嘴里念叨着“配合,俺好好配合。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还俺一个清白,俺可是好人啊!”
黄站妻子在多次求告总部无果后,她歇斯底里,开始到处上访,在各个平台上投诉,并愤怒地写了一封告状信,交给了派出所,要求警察去总部抓人,理由是既然是总部把钱挪用了,就应该抓了总部的法人,哪怕是黄站被判刑,也得有人陪着。
总部慌了,愿意每个月向项目返还1500万元,用于项目建设。尽管1500万对于整个项目的交付杯水车薪,但至少能够保证项目开始运转起来,增强业主和施工单位信心,减少维权,降低政府压力,也为黄站的事情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
黄站被抓36天后被放了出来。理由有两点,一是证据不足,二是集团的那份用章流程,警察给出的解释是黄站只是执行上级命令,并非主观主动为之。
我去派出所接他,他很憔悴,看着比离职前老了许多,原来的精气神完全没有了。他的父母亲站在我身后哭泣,他的妻子捂着胸口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
交了一万元的保释金,办理完相关手续,临走的时候,警察突然叫了黄站一声,他立马以立正的姿态站直了身体,一脸认真地听警察讲话。
警察说,不要跑远,随时接听电话,这次虽然放了,但并不是没事了,只是证据不足,随时听候传唤。
他大声地回答:是。
走出经侦大队。我说:“领导,兄弟们都等着给您接风,定了一桌酒席,去不去?”
他犹豫地站了一会,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轻轻地答了一句:去。
他的妻子很愤怒:“去什么去?不去?赶紧回家。”
他笑着说:“你开车带爸妈先回去,我去见见弟兄们。他们也挂心了。”
他的妻子很无奈,但是还是开车带着父母离开了。
我开车带着黄站去了饭店。一路上,我们相对无言,我认真开车,他面无表情看着窗外。
有件事,我一直在脑海中不停地盘算,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自从黄站离职后,总部先后派过来了三个项目总,第一个项目总只待了一周,就被项目上的杂事烦得受不了,向总部提出申请,要求必须调回去。第二个项目总能力一般,很多事不敢出面,维权的人都打砸售房部了,他还缩在办公室不出门,政府的人来谈事,他紧张得语无伦次,整个项目越来越糟。第三个项目总完全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姿态,天天不见人,潇洒自在,项目越来越差。更为关键的是,越来越强势的施工单位多次向总部反应能不能派来一个像黄站那样的领导,有黄站一半的能力也行。但黄站当初是被裁的,再让他回来,总部觉得没有面子。
所以,总部虽然答应每个月给项目1500万元,但也提出了条件,要黄站回来做项目总,薪资按照项目总的来,黄站要把这个烂尾项目干完后才离开,否则随时就中断给项目供血。
站在黄站的立场上,他被抓,他母亲和妻子所受的委屈,肯定让他对公司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我说完后,做好了他一定暴跳如雷的准备,没想到,他只是平静地说:“让我想想。”
我没再追问,车开到了饭店。
下了车,进了包厢,兄弟们好一番的热情,集团架构调整和项目烂尾后,项目裁员裁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兄弟都是一块抢过工期、冲过业绩,同甘共苦的哥们了。那顿酒喝的很畅快,谁都不提黄站被警察叫去的事,大家一直玩到很晚才离开。
我没喝酒,开车送黄站回酒店。
路上,他突然问我:“对于我回来,你的意见呢?”
“我肯定是希望您能回来,跟着您这几年,我太了解您的为人,跟着您干,踏实。”
他不说话。
我接着说:“您知道吗?您离开后,很多人念叨过您。一期的业主听说您离职了,拉着我的手问,是那个下暴雨,卷着裤腿,扛着沙袋堵水的老总吗?是那个拄着拐杖还不停去工地视察的领导吗?我说是,他们说,他可是个好人啊,好领导,务实,如果不是他,俺一期的房子不会交房,他一走,二期黄了。”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接着说:“您还记得吗?有个卖胡辣汤的阿姨,70多岁,在桥南开的店,老邀请您去她家喝胡辣汤。买房的时候,怕房子烂尾,一直犹豫不定,您刚好碰见,您说放心吧,一定不会烂尾,那个阿姨说她70多岁了,别等到她死了还住不上房子。前段时间那个阿姨又来了,站在路边看着停工的项目,我在楼上看见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黄站突然哭了。这个强壮的中年男人,缩在汽车的后座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说:“回来吧,咱们一块把东方苑干完。”
他说:“好。”
第二天,我把这个消息反馈给了总部。总部领导只冷冷地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我知道总部想让黄站回来的目的,无非是想利用黄站的关系和资源,让他把这个烂尾楼扛到底。
但是,对于黄站来说,他一定明白: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黄站回来,是救项目,也是救自己。如果总部摆烂,项目彻底没人管,警察一定还会把黄站抓起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掌握主动权。把项目干完,解脱自己。
一个烂尾楼,把我们所有人绑在了一起,同舟共济。
一周后,黄站准时来上班了。
黄站重回项目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也许是他在这里建立的口碑较好,那段时间,维权的都少了,售房部很安静。
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一直在做方案,在办公室的黑板上又是写又是画,他画了很多遍鱼骨图,上下列明了影响项目停工的原因以及解决方法。
三天后,他从办公室出来,把我们叫到会议室,开了个会,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简单地说,项目停工就是因为没钱。项目基本售空,自我造血功能弱,总部现在一堆烂账,四面楚歌,全国各个项目告急,无法顾忌到我们这个小项目。
怎么办?钱从哪里来?
首先是盘家底。
项目住宅部分已售90%,剩余未售,也已被监管,即便销售出去,资金也会进入监管账户,无法使用。
可用的业态是车位、商业和写字楼。但是这三种业态比住宅更难销售。如果单独卖,战线可能拖得很长,受疫情影响和经济下滑,可能三到五年都不一定清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包出售,找大买家,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不计成本,迅速回血,减少利息支出。这样做的难点在于,一是总部是不是同意降价出售,二是去哪找这样的大客户。
其次是请外援。
目前,项目的资源较少,但是总部还有很多优质的固定资产,当初可以拿东方苑融资三个多亿用于别的项目建设,现在也可以拿别的优质资产,用同样的路径来用于东方苑的项目建设。我们不虚构项目,不挪用资金,融来的钱,实打实地用在项目建设上。所有资金往来要走明路,避免造成新的法律风险。
再次是求支持。
一定要做好政府、银行及相关部门,施工单位以及业主的支持,让他们务必树立信心,给我们留足够的时间去寻求突破。
我们听得都很激动,但是,我们也都知道,每一步都很难。理论上说的通,但是执行的时候并不一定能行得通。
黄站看出了我们的担忧,他下了命令:“总部的事,我去协调。销售的事营销总监找客户,全面撒网,但凡遇到意向客户,都拉到我这里来,我亲自谈。开发部和工程部做好政府部门和施工单位的关系维护,把我们的信心释放出去,充分得到他们的信任。要打胜仗,我们自己要有信心。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没信心了,别人更不会相信我们。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必须得胜。”
我们听完之后,很亢奋,纷纷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次日,我和黄站去了总部。
我们坐凌晨四点的高铁,中途转了一次车,下午两点到达目的地。我和黄站站在总部大楼前,仰着脸向上望,深吸了一口气,有种不破楼兰誓不回的决心。
在保安那里登记后,我们上了楼。
黄站事前和总部负责营销的副总裁已提前约过,和门口秘书对接过后,便进了副总裁办公室。此行,他的首要目的是拿下打包出售的价格申请。
他们在里面谈论了很久,我在外面等得焦急。黄站再次回归和以前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以前到总部,总有一种畏首畏尾的感觉,而这次他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甚至有些横冲直撞,我生怕他和副总裁怼起来。约莫一个小时后,门开了,他们在门口握了手,道了别。副总裁说:“黄站不亏是学金融的,账算得清清楚楚。这件事,交给我,我去找董事长汇报,回去等消息吧。”
黄站道了谢,离开了。
没想到,他刚一走到电梯口,就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另外一个方案,要去另外一个楼层。
我问:“咱们不走吗?”
他说:“不走,去会会总裁”。
来之前黄站对我说过,他想通过兼并临近的几个项目,重新合成区域公司,通过梳理优质资产,实现融资的突破。但是这么重大的区域结构调整,不可能会因为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所以,我总觉得黄站在天方夜谭。可没想到,他竟真准备了文件要去谈。
黄站进了总裁的办公室,我再次焦急不安地和秘书等在门口。当初升区域总的时候,黄站有一个竞争者,是跟随总裁征战多年的嫡系,可结果是黄站以一票之差赢了那次投票。这件事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这是董事长故意在分散总裁的势力,还有人说黄站未曾就职,就已经得罪了总裁。
2021年,黄站从项目总升职为区域总的时候,总裁代表总部来了新成立的区域中心,宣布了集团关于黄站的任命决定。临走的时候,总裁对黄站说:“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多感情,不知道是器重还是无奈,还是厌恶或者憎恨。
一个小时后,黄站一脸平静地从总裁的屋里走了出来。
我慌忙问:“怎么样?”
“说是上会研究研究,让我回去等通知。”
“是推辞吗?”
“不是,他们一定会答应的。别忘了,现在这个项目警察盯得很紧,如果再出现问题,总部法人及相关人员和我同样下场。现在不谈私人感情,拯救烂尾楼是所有人唯一出路。”
返程的路上,他可能是累了,睡了整整一路。
正如黄站所料,总部很快下达了批复。首先是总部营销中心同意东方苑项目车位、商业和写字楼打包出售,在价格方面,充分放权,让项目自主决定,成交前提请总部审批。
首先取得突破的是车位。有个客户打算把所有未售车位全部购买。
车位一直是一期客户维权的焦点。一期交房后,车位迟迟不能交付,地下车库半拉子工程停在那里。路边停的到处都是车,交警天天去贴条。黄站和客户谈判的条件是,原车位价格6万一个,打包出售,一个2.5万,但剩余未建工程,由客户自己建成并投入使用。客户同意了。
营销部向总部申请的当天,就得到了同意的批复。客户一次性把500个车位1250万元资金转入到项目未被监管的账户中,既解决了车位烂尾的问题,又有了新的资金来源。
其次是商业的突破。一个大客户买下了全部的商业,但临街商业的建设需要投入一部分资金,客户要求一次性支付的购买金中,至少有50%专款专用,必须用于商业的建设。
写字楼受教培行业收紧影响,尽管临近学校,也做出了许多的努力,但是迟迟没有突破。
陆陆续续的资金到账,总算让项目动起来了,工程进度虽慢,但一直未停,这让业主和施工方都逐渐有了信心,维权越来越少,政府的施压也越来越少。
另外,总部也批复了区域整合的问题,答应拿另外一个项目的优质资产做抵押,融资资金用于东方苑的建设。只是,银行受各种政策性影响,融资始终推进很慢。
日子在捉襟见肘中一点点地前行。2023年的下半年,国家和各级政府对“白名单”项目的支持力度越来越大,政府和商业银行给房地产融资放款的宽松度也越来越宽,2.5亿元的融资额终于放了下来。
悬在每个人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项目举行了大干100天的新闻发布会,在会上,黄站、施工单位、政府以及业主代表都做了发言,有套话,也有真情实感。一边是会议现场的鞭炮齐鸣,一边是工程现场的机器轰鸣。人们仰望着正在施工的项目,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2024年3月15日,在政府相关部门验收后,二期10栋楼全部交付。人们陆续地办理了入伙手续,按照合同约定,逾期产生的违约金,开发商也给予了赔偿。
4月中旬,项目所有员工,除了极个别同意调往外地或者调往后场物业的人员外,都拿着赔偿金离开了工作岗位。
黄站没要赔偿金,他说,没必要,互相都留点脸面。
我们一群人和黄站吃了散伙饭,然后各奔东西了。也许,我们再也不会干房地产了。
别了,黄站。
别了,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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