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和他慢吞吞从书店往家走。披着一身木屑徒劳地互相拍打,边走边冒烟,像一对叨了一天树的啄木鸟,脑瓜子嗡嗡的。
这是五月里的一个傍晚,磨砂机突突了一天,终于搓完全部的书架和地板,为上漆做准备。过去五个月里,这条路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从深冬到初夏,野渡要开门店的秘密,也在怀里揣了五个月。
闷声整大活,说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次是背着男友木夫自己捣鼓出个中文书网站,这次是一年后,背着读者开始装修门店。
01
阁楼仓库
一边在事务所上班,一边开家实体书店?回看这一年半,倒也不是一下子就疯到这一步的。
2023年1月,野渡书店网站上线。和木夫两人手忙脚乱做起了业余店长,时常觉得俩脑袋不够用。对于“开一家门店”这件事,停留在有点想,但没使劲想的程度。
12月底,朋友发来两张照片,说刚好看到家附近的小书店搬走了,铺子暂且还空,不然你来试试。机会就这么扑面而来。
店面旧照
彼时刚结束一段长达三个月的合同拉锯,种种原因没能签下秋天看中的第一间梦中情店,心中黯然。不抱多大希望地给照片里的邮箱发了信,没想到爽快定到三天后的visit,对面秒回的速度简直不像个荷兰人。
在Herman的坚持下,见面时间定在傍晚。应门的是个老爷子,一手夹烟,一手举着一大缸咖啡。“The later in a day, the better I am in shape.”他解释道,骄傲地把自己的作息命名为2 to 2:下午两点到凌晨两点。
相当朋克。
老爷子十分健谈,拉着我们在他蚂蚁洞一样的打印工作室里爬上爬下,眉飞色舞地讲了一个多小时。准备出租的是整个空间一角,比起“门店”,更准确的说法是一间不临街的破阁楼。前身是打印店堆纸的仓库,二十多年前老爷子自己找木匠,在鹿特丹Hofbogen标志性的5m桥拱下硬是加出这个板房。
打印工作室全景,左上角阁楼即未来书店
整个空间把荷兰实用主义奉行到底:裸露的木材,反人类弧形屋顶,没有一处直角的上世纪粗糙手工,1/3的空间猫腰才能坐进去,邱瑞钻石房照进现实。每颗尖儿朝上戳出来的钉子都那么有态度,建筑师看了摩拳擦掌,装修队看了两眼一黑。
阁楼内景
总之很合眼缘,合同签得飞快。
二十多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开店以来身上的东北虎基因却开始迷之觉醒,办事讲究先干后想。
今年初,野渡在做書的第一篇采访(
《在荷兰,开一家叫“野渡”的线上中文书店》
)上线同周,我们接下了阁楼的钥匙。
02
重生之我在荷兰开市政垃圾车
两个建筑人兴奋异常,抡开膀子打算大干一场。和木夫花一个周末边讨论边建模,按模型下好木料,在老爷子推荐下敲开一家本地木材店的门。
模型截图
至此一切顺利,临门一脚的时候才想起来,哦豁,俩人都不会开车。老爷子神秘一笑,说有缘人,我再教你个秘法。市政厅免费出借货箱型自行车,以便市民朋友把废弃大件自助运往市政回收点。车斗可以装大象,我十年前那次翻修就是这么自己抬的大梁。
荷兰人万物皆可自行车真不是玩梗啊咱就说。
沉浸式驾驶荷兰市政三轮车
装书店学会的第一个技能是驾驶荷兰市政三轮车,令人意想不到的展开。甩着两米五的木板一路战战兢兢蹬回书店,前期准备终于告一段落。
成日坐在电脑前的设计师直面常识缺失,意识到这双动辄指点几公顷的手,却拼不起一个简单的木节点。
幸得建筑学院昔日同窗好友,如今的手工达人周师傅相助,开车叉着无数箱刀枪剑戟闪亮登场。此时距离拿钥匙已经过去个把月,材料人工家伙事儿终于齐活,正式开整。
凭借民间手艺人的十八般武艺和惊人智慧,我们硬是在没有一处直角的违章建筑里严丝合缝地塞进这组手打书架。作为空间主体,烧掉了60%的预算和时间,落地的那一刻“书店”二字好像终于有了形状。
03
等待戈多
筹备实体店可谓i人乍e,半年里结识的新朋友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多。比如一位艺术学院影像专业的小伙,某天联系到我,问是否愿意一起把书店筹备过程拍成纪录片。
没有起止时间和拍摄计划,总之先随便录些素材,边拍边琢磨怎么剪。和书店经营全无章法的王八拳可谓一脉相承,见面后一拍即合,约定他以大致每周一次的频率过来取材。
大部分时候他像一棵枝桠叉着摄像机的树,沉默地注视着阁楼里扬起的灰尘和西沉的落日。在这些注视里,我们埋头,庆贺,在深夜一起吃外卖,砂掉失败的漆从头再来,不停犯错,高楼渐起。
最后一遍地板漆刷完的那天,理想中的书店好像终于显出一点神气。仓库的昏黄底色褪尽,一白遮百丑果真大道至简,空间的气色一下子提起来。
后来又接受过一些再无回音的采访,如同几月间我们漫无边际地拍摄着这些片段。那些踌躇,渺茫,不足为外人道的时刻一帧一帧诚实记录在案,令人并不忧心片子成品会在何时脱胎,像寄出一些不盼回复的信,或为我们的书店在宇宙某处多藏一份副本
。
那些日子我们数着云漫无边际地等待,眼睛被云迷住,并不企盼戈多会来。
04
野渡无人舟自横
七月傍晚,成为新店长的第三个周末,打烊前的困意渐至,一边看店,一边心猿意马地敲这篇稿子。
歌单不知何时播完了,街上尖叫整日的小孩竟也适时收声,回神时,寂静像暖潮一样漫开多时。
两位客人正各自安静地窝在一角。
窗外,低地之国的风雨正盛,窗内,灯火茸茸几粒,俯仰间自成一世。
“沙发角以后肯定是店里最受欢迎的区域,书架板子打密一些,这样视线也不用跟外面交汇,一坐一下午,把人活活美死。”几月前,木夫一边转着模型一边断言,可惜从目前几个周末来看,并不如我们所想,长久停留的客人不多,有时候见天儿也没一个人窝进去坐一下。
只能猫腰坐进去的 i人快乐角
今天是个例外,两位客人福至心灵地领会了这个i人角的用意,舒适地倚了个把小时,设计师感动得心里涕泗横流。
这些年四处奔走,在不同语境中演练空间设计,越学越倒不懂,出走半生,归来仍是菜鸡。
进门十几年才算有了这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出道作,极尽潦草,也满是毛毛的指头印和温存的目光。
翻过了所有可能的车,但也并无什么遗憾。空间营造是没有尽头的事,剩下的毛病不如边用边改。
你男朋友支持你开书店吗?某天来人问。
“他支不支持都没关系啊。”下意识接口,某根独立女性神经被隐隐灼痛。再经思索又意识到这个回答几乎是一种想当然的狡猾。
我知他是和我这样相似的人,见到了这个书店,只会忍不住加入我,列书单,做设计,装修活记,大包大揽,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会这样发生。
但这些其实没有那么理所当然。我一个人单打独斗自然也是成的,不过定是另一番愁苦和粗狂的光景。
起先它脆生,明亮,像从记忆里日渐远去的东北翻箱倒柜攒出的一小团雪。
然后木夫来了,不假思索又兴致勃勃地加入:
这里要给客人设计两个座位。
我们的工位要侧对而不能面对楼梯口,会很有压迫感。
要选直径大一些的,圆圆的小月亮一样的灯泡。
一定要挂上一只表。
在空间设计这件事上,我们惯持红蓝,意见相左。只是有时候吵着吵着发现,这个家伙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气焰就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