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水边的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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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在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里,写了美国二战后五六十年代普通纽约人的生活,十一篇文章,十一段人生,各有各的孤独。
耶茨的笔调,简单,冷峻,像一把手术刀,一寸寸切开伤口,露出其中的脓血和隐藏的破损。比如他写新转学的男孩文森特·萨贝拉,初到一个新的班级,被排挤,无法合群。耶茨的描写是克制而准确的。
比如当班里最不会说话的孩子起身向大家做例行周末报告出现口误时,全班的孩子都在笑,但当文森特也跟着笑,所有孩子就安静了,“大家都瞪着他,直到他停住笑声。”
又比如,课间,文森特无人玩耍,很局促,又试图隐藏这份不安情绪,“他假装系跑鞋带,蹲下来解开鞋带,又系紧;站起来,像运动员那样试着跑上几步,跳几下;然后又蹲下来,重新忙着系鞋带。在鞋带上忙活了五分钟后,他放弃了。转而抓起一把石头,开始朝几码外一个看不见的靶子飞快地扔着。又打发了五分钟,不过还剩下五分钟,他想不起有什么可做的,只得站在那里,手先是插在口袋里,然后又拿出来搁在胯骨上,接着像个男人似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这些细节描写,画面感极强,在不动声色之间,暗流涌动,孤独情绪扑面而来。耶茨的笔调,影响了后来的另一位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德·卡佛。
类似的感觉,在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笔下也能看到,尤其一篇名为《孤独》的短篇小说,不过1300多字,却将一个无聊的孤独之人,写得力透纸背。
“我”在大半夜遇到两群人,一群在做贼撬门,一群警察来抓贼,“我”正闲着无事,一会儿帮贼撬门,一会儿又阴差阳错成了抓贼警察的一个外援。警察追着盗贼跑,“我”也跟着跑,一会儿跑到贼队伍里,聊两句,一会儿又落到警队伍里扯几句,忙的不亦乐乎。
最后,“我”跑的落了单,大汗淋漓,“周围没人了,我再也听不见叫喊声。我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这几乎是一篇情绪控制和叙事节奏极为完美的小小说,情节紧凑,又恰到好处的夸张,流畅的荒诞感混合在黑色幽默里,我每次读到最后,都能看到那个无事佬,落寂孤独的背影,然后楞一会儿神。
今天,我看到一则社会新闻,居然也有了一瞬间类似的愣神,心绪好一会才平复。
重庆南岸区三年级学生小希,写了一篇作文,题为《爸爸看手机》,写道:“我的爸爸很爱看手机,每次有空他都会拿出手机来看。有一次,我叫爸爸进来跟我一起看书、玩、画画,可我叫完后,爸爸没听见,还是没有进来,害我叫了很久很久,终于把爸爸叫进来了,爸爸进来的时候还拿着手机。”
新闻里说,大人们拿着手机,忽视了孩子,这几乎是当下最常见的情形。在《爸爸去哪儿》里,诺一对玩手机的刘烨说:“爸爸我做了一个梦,观音菩萨让我陪你聊会天……”
孩子都是天真的,话说得简单直接,透着自然纯粹的孤独,让人有些心疼。
记得几年前,在电影《手机》里,有一句台词说:“那不是手机,是手雷。”那本来说的是大人的世界,有太多秘密藏在手机里,手机是手雷,潜在的危险杀手。而如今来看,手机的杀伤力,无处不在,且不看新闻里有太多因为低头看手机,摔进坑里受伤,甚至误入险境丧命的人,就来看孩子们的作文,手机的破坏力已经显露无疑。
孤独,是因为缺少故事,却又从字面上隐藏着太多故事感。
咱们随便聊。前两天的另一则新闻,在广东佛山,一群女子聚在公寓里庆生,一起吸毒,被警察当场抓获,问为何吸毒,几个女子回答,没有男朋友,孤独寂寞嘛。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们或者真孤独,但看起来又像拿孤独来撒娇,而对于有些人,孤独就是真切的杀机了。
几年前,云南一位叫做余地的诗人,自杀死了,我去采访,看到他留下了许多的诗,都是孤独的词句。
比如这首《诗人》:
在这个年龄,诗来找他,像一个送葬的人。
面对敞开的坟墓,他醒悟,诗意像一道黑暗。
又比如这首《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
诗人余地因为孤独,陷于深度的抑郁中,孤独和抑郁孪生双栖,杀机四伏。
几年前的另一个社会新闻里,一个南京的抑郁症姑娘,自杀了,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死亡,并且真的死了,瞬间刺激到众人的心,成为众人关注的热门新闻。她生前孤寂,一死却成了一桩热闹。
我写这篇文章时,又去看了看她的微博帐号,人去楼不空,她活着写下的话,都还在,依旧有很多人来留言,真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140字的微博里,她将孤独感搬弄的让人心碎。比如这条:“刚才我一边把右手拿着的吃完早餐的塑料袋递到左手上,一边嘴里冒了一句‘给你’”。
又比如这条:“饼干在朝我微笑,香蕉在朝我微笑,酸奶在朝我微笑,松枣饼子在朝我微笑,我不回家它们就感受不到活着的意义,我欣慰我再一次拯救苍生,微笑。”
这很像《重庆森林》里的梁朝伟扮演的警员633的孤独。
633,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卫生间里,梁朝伟坐在马桶上对着一块香皂说话:
梁继续对一条湿乎乎的毛巾说:
“我叫你不要哭嘛,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做人要坚强一点嘛,你看看你,窝在这里象什么样子?”“唉,好好,我来帮你个忙吧”(把毛巾拧干,挂起来)
梁开始对一个小的蓝色布老鼠说话:
又对一件衬衣说话:
他开始熨衣服。
王家卫真是展现孤独的高手。他的镜头语言,以及台词,都浓墨重彩的勾勒孤独。比如《东邪西毒》里的各种玄乎和文艺致死的旁边,以及大漠风沙的荒芜景致。而在《阿飞正传》里,张国荣对着镜子独舞,又是一番入木三分的呈现。
以上的孤独,有一个关键词是:“失去”。
而孤独即一脉相承,又是千差万别,比如在《小王子》里,孤独的关键词是:“偏执”。
从孩子的视角,将现实世界夸张成一个个的独居的星球,每一个星球便是现实生活的一个投影,每一个投影都隐藏着某种偏执,偏执妨碍了沟通,阻挡了相互的理解。
没有了顺畅的交流,孤独不可避免,在科幻电影《HER》里,这种孤独状态被演绎的很玄妙又真实。
主角是个中年大叔,爱上了智能机器人对话系统“萨曼莎”,其实,“萨曼莎”这个角色,是一种极端的反讽,现实中,找到一个谈得来的人,不容易,而系统和技术,为你定制一个伴侣,消解孤独,制造了一个不孤独的假象。假作真时真亦假,到头来依旧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偏执以致孤独,进而伤人,在金庸小说里,也随处可见,练就绝世武功的大侠,大多是偏执的,孤独的,最后陷于某种杀机。
比如《神雕侠侣》中,剑魔独孤求败写下:“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最后与一只大鸟相伴到死。
还有《笑傲江湖》里,不论是争夺《辟邪剑法》的伪君子岳不群,还是执着苦练《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在这两部同宗同源的绝世武功面前,都太执着,神功练成之日,其实就是自我丧失最盛之时,都陷于精神的自我软禁之中,岳不群妻离子散,人鬼不如,最后死的毫无尊严,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才是最深切最有杀机的孤独。而东方不败,则放弃了整个武林,成为杨婷莲的情感玩偶,最后不免一死。
又比如《连城诀》里的丁典,练神照经,却数十年忍受牢狱煎熬,铁链穿锁骨,累月经年的毒打,都挨着,最后神功练成,不可谓不执著,却最终因此眷念的女人已逝,无法相伴,生无可恋,中毒,丧命,这就像一个隐喻,偏执于极端的孤独,让人最受伤,而死亡,是一种最极端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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