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儿的事情要花很长时间去发现”
刘阳
:从第一部《志明到春娇》到今天这部《春娇救志明》,两位主角的心态和关系一直在变,你自己也随着他们有所变化吗?
彭浩翔
:我觉得也有吧。因为不同年代的创作有不同的心态在里面,这一部的节奏会变得更快一点。为了写第三集,我重看了很多遍第二集。我发现我过去控制节奏的方式好像不太理想,我还没有完全掌控好节奏,所以这一部的时候我在很用心地调整节奏,花很多心思去改。改了很多遍,微调很多小的事情,希望每一个点都更紧密一点,到后来剧组里很多同事都看不出来到底改了哪里。
刘阳
:《春娇救志明》里的笑点都是生活里特别真实和琐碎的细节,这些笑点都是你自己发现和搜集的吗?
彭浩翔
:很多时候都是从生活里出发,我经常碰到一个小事情就会想很久,把它变成电影里的情节。当然,生活里当下遇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可能觉得本来没这么有趣,但后来回想起来,也许觉得某一个很小的点有趣,我们就把这个有趣的点放大,让它跟其他有趣的点联系起来,让故事变得越来越有趣。这个要花很长时间去发现。
打个比方,我做过一个很无聊的事情。《春娇救志明》里有一个拍大便的摄影师,那其实是我自己拍的照片,我拍了两年时间,每天都拍。但我当时拍这个不是为了放在这个电影里,我真的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过去很多东西,但是没有人留意你身体每天排出的这部分,从来没有人记录过。我拍了好多照片,但是完全不知道拍了用来干什么。
有时候我可能一个月没回公司,一回来就拿出一背包这样的照片来,让我的助理帮忙整理这些照片的时间。这件事被很多人都骂过,包括我太太也觉得我无聊,觉得我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但后来我写剧本的时候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这个情节加到电影里,你看这个东西真的没有浪费,连那本照片册都用成道具了,那真的是我的照片册。
很多时候你猜不到到底从哪里可以找到好玩的事情,从哪里可以找到创作的灵感,就是靠一点一点积累的。
刘阳
:
生活里有很多事,可能我们经历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戏剧性,但可能放到银幕上看的时候就会觉得真的有戏剧化的间离感,有笑点在里面。你在创作中有这种感受吗?
彭浩翔
:有啊。我常常在经历一个事情的时候思考这个事情在我生命里代表什么。打个比方,第一集里春娇在茶餐厅陪朋友等人那一段,就是我刚刚跟我太太拍拖的时候发生的事。有一天晚上我约她,她说她在茶餐厅陪朋友等一个男生,我去到那里听她们说了一分钟就发现这个男生并不会出现。但我好奇的是,我太太跟她的这些朋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很聪明的女生,为什么却没发现这个男生根本不会出现呢?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代表着什么,我想这代表着再聪明的人,在恋爱关系里也有盲点,只要碰到这个盲点,再聪明的人也没法看出答案。男女生看事情的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很多我们现实生活中碰到的事情也不是很戏剧化的,也不是很好玩的,但当你找到这个原点,找到它到底象征什么,你就可以把它放大,变成一个喜剧。
“余春娇的性格里有一部分是我自己”
刘阳
:你觉得张志明和余春娇是很典型的男人和女人吗?
彭浩翔
:也可以这样说。或者说他们是典型的某一类型,但也不是所有女生都这样,但男生大部分都是这样,总有点长不大的样子,只是程度的不一样吧。
刘阳
:春娇的心理非常微妙,很多观众看完会觉得自己平时就是这么想事情、就是这么说话的,作为一位男导演,怎么能把女性的心理活动展现得这么细致?
彭浩翔
:好多人都觉得我是张志明,我也确实会把我的很多心理活动投射在他身上,但同一时间,我考虑问题的方式其实蛮像女生的。我对事情的想法其实更像余春娇,所以余春娇性格里有一部分是我自己。
刘阳
:
第一集里探讨两个人的暧昧阶段;第二集里两个人的感情出现了问题,甚至还有过放弃;第三集再回过头来探讨两个人究竟应该怎么相处。就像电影里说的,探寻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比寻找UFO还要难。那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对这种相处模式的探寻,不仅局限于恋人之间,也涉及普通人之间?
彭浩翔
:其实也可以这样说。但是一般来说,普通关系中的两个人相处,相处不来大家就不当朋友就好了,但情侣不一样,经常有一些情侣都会想要改变对方,想把对方改变成你想要的人,我觉得这就是懊恼的开始。
刘阳
:
所以你觉得最好的相处模式是什么?
彭浩翔
:不要尝试改变对方。你在跟这个人相处之前,不要纪想只要我跟他在一起,他就会怎样怎样,要是你现在看到他的大部分你都不能接受,你就要明白哪怕你跟他拍拖3年之后,他还会是这个样子,你要问自己现在的他你到底是不是可以接受。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自助餐一定要按顺序吃,那还叫什么自助餐?”
刘阳
:
有人说春娇和志明的状态反映的是香港人在内地的状态,尤其是这个系列的第二集《春娇与志明》上映后,有影评人认为志明在北京工作的心态就好像香港电影人在内地,内地的市场好、能赚钱,但离乡背景,心里却有些不甘愿。这确实是你的隐喻吗?
彭浩翔
:我没有这个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这么解读。我觉得这样的背景设置其实很正常,张志明是做广告的,广告的大客户在哪里就要在哪里发展,跟他出生在哪里没有关系。就好像如果你是一个美国人,不管你出生在中部还是哪里,只要你想做电影,你就还是要去洛杉矶。我觉得没有必要用太过复杂的想法去分析这种事情。
刘阳
:
但确实有一个明显的现象,这些年内地与香港的合拍片中,与内地相关的内容或角色的嵌入往往显得有些生硬,而《春娇与志明》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几乎可以看到两地的生活的无缝交融,这在创作中是怎么实现的?
彭浩翔
:我觉得这可能跟每一部电影的主创到底怎么写剧本有关系,不能拿一个剧本就随便加几个内地演员的角色进去。其实即使增加的不是内地演员的角色,只要剧本里的某个角色要换演员,也应该按照这个演员来相应地调整剧本,因为同一个角色让不同的演员来演,出来的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过去很多合拍片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进行这种调整,都是硬绑绑地把一个内地角色或者演员插进去,但其实这个角色或者演员并不适合以内地身份出现,整个电影就都会变得很奇怪。其实为了如果让整个故事的设置看起来更舒服一点,在拍《春娇与志明》的时候我也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地点到底要设定在哪里、故事到底要怎么说。
刘阳
:
这部《春娇救志明》里有外星人、有UFO,是因为你对科幻的题材有特别的兴趣吗?
彭浩翔
:我小时候跟爸妈去吃自助餐,常常被他们骂。他们说,吃自助餐一定要从前菜到主菜,再到甜点。我就问这个规矩是谁定的,要是自助餐一定要我们按照规矩吃,那就不应该叫自助餐啊。自助餐最好的地方不就是什么都可以夹一点吗?为什么顺序不能改?
同样的道理,大家很喜欢用类型片去区分很多电影,但我想问,为什么爱情片不能有恐怖故事?为什么浪漫喜剧不能有UFO出现?就像自助餐一样,为什么类型不能混搭?我觉得类型片的定式是可以被打破的,只要符合剧情,这些东西都能改。我又喜欢恐怖片、又喜欢科幻片、又喜欢浪漫爱情喜剧……我什么都喜欢,为什么我不要什么都来一点点呢?这是我自己觉得好玩的地方。
当然一开始要花时间去说服投资方和其他人来这么做,后来合作久了,大家慢慢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就好像这一部《春娇救志明》,大家第一次读剧本的时候,我一直很好奇大家念到外星人那一段的反应是什么,但是我发现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觉得这样很好,大家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节奏。
刘阳
:
可能也有其他创作者想过要混搭,但是要真正混搭到让人觉得没有违和感,其实很难很难。
彭浩翔
:对啊,混搭的意思不是随便加一堆东西进来。
刘阳
:
就好像这部片里面的怪兽,如果你把特效做得特别好,可能就没有那个效果了,反而是现在这样做得像B级片的特效,大家就明白这真的就是小朋友在讲故事,是在搞怪好玩。
彭浩翔
:对对对,就是这样。
“不是香港导演变化了,是资本市场太好了”
刘阳
:
有人说,这几年内地电影市场发展太快,很多香港导演到了内地就开始为了赚钱拍烂片,香港导演都学坏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彭浩翔
: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公平。当然这种说法也有对的地方,就在于我不反对说有的香港导演的影片是拍烂了,但是并不是香港导演到内地市场学坏了,而是因为现在资本市场太好了,大部分导演都学坏了。我觉得拍烂片的导演不只是香港导演,内地、香港、台湾的不少导演都在为了钱,完全不管故事,拍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的故事。这不仅发生在香港导演身上。
刘阳:
你觉得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彭浩翔
:我觉得资本市场太好,钱不停地涌进来,谁都想赚钱。其实想故事、写剧本、筹备项目,这种事情是最痛苦的,也最漫长,是自己跟自己的斗争。但是很多时候,只要资本出现了,就没人能保持耐心了。当然你也想拍一个又卖座又叫好的电影,但这是要花时间的。而对大家来说,连投资方都不愿意花时间,我还跟自己较什么劲呢?过去我可能要用3年才能拍出一个电影,但是现在我用3年可以拍3个电影,哪怕你觉得不好,但我可以用同样的时间赚到3倍的钱。这就是现在的中国电影市场,好多导演都在拍自己水准以下的电影。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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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们都说香港电影的工业水平和人才储备比内地好很多,你觉得 现在这个差别还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