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俞吉吉 胡慧媚
图 | 魏志阳
古琴是一幅画,一片云,一湖秋月,一川冰帘。抚之呵之,“大珠小珠落玉盘”;步之辇之,“孤鹜与落霞齐飞”。这一期,让我们走进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区三层的古琴展厅,观看一张绝世唐琴,倾听由它奏响的钟磬金石之声和盛唐古韵。
2008年年底,68岁的古琴家广陵派传人成公亮被邀请到浙江省博物馆弹琴。在他40多年的演奏生涯中,这是最不同寻常的一次经历。录音棚里,展现在他面前的琴造型古朴,通体浑厚,琴面漆灰剥落,断纹历历。琴上安的弦,由香港琴弦专家黄树志依古法所制,专为这次演奏准备。
在场的还有著名琴家泛川派传人丁承运和浙派传人姚公白。面对即将被奏响的这张琴,没有哪位琴人能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它是浙江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制于大唐开元二年(公元714年),在民国古琴界就有着超凡地位,是几代琴界高人苦苦追寻的绝品。
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彩凤鸣岐”。
这是一张怎样的古琴,何以称得上是镇馆之宝,又如何能够在千年之后重放清音?它的背后又有怎样的传奇故事?
3月23日,记者走进位于西湖文化广场内的浙江省博物馆武林馆区,在三层“非凡的心声——非物质文化中的古琴艺术”古琴展厅内,专访了浙江省博物馆工艺部主任范珮玲。站在古琴边,隔着展柜的玻璃,我们一起循着古琴上那一行行先人留下的字迹,追溯起了这张绝世唐琴的前世今生。
“彩凤鸣岐”很好找,直立地被安放于展厅正中一个单独的玻璃展柜里,琴头琴轸的流苏自然垂下。
这是一张落霞式的古琴,琴长124.8厘米,有效弦长116.3厘米,额宽16.3厘米,肩宽18.8厘米,尾宽12.5厘米,厚5.4厘米。
此琴造型古朴、凝重,琴体浑厚,背面微凸,鹿角灰胎,从琴面漆灰剥落处看,漆灰较厚。琴背以栗壳色原漆为主,间朱漆,琴面与侧墙后加朱漆。琴背冰裂断兼小流水断,琴面断纹隐约可见,在三、四、五徽部位,隐见类似梅花断的小圆圈。长方形龙池凤沼,无轸池。龙池上方有“彩凤鸣岐”琴名,另有杨宗稷的三段鉴藏赞美铭文围绕龙池四周。龙池腹腔内有“大唐开元二年雷威制”题刻。
此琴有钟磬金石之声,著录于《琴学丛书》中,是杨宗稷最珍爱的三张琴之一,他在书中给了它“声音绝佳”、“可谓凤毛麟角矣”等极高的评价。专家认为此琴制作于中唐,并评价此琴发声在唐琴中音声亦属上乘,堪称万籁希声。
《琴学丛书》是何书?范珮玲给记者打了一个比方,“相当于古琴的辞海,懂琴的人都很熟悉。”
杨宗稷是谁?他是清末民初著名琴学大家,中国古琴重要门派“九嶷派”创始人。现代著名古琴大师管平湖是其弟子,可以说是“民国古琴第一人”。
此外,这张琴的珍贵还在于它诞生的时代和它非同一般的制作者。
古琴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华民族初创的年代,传说中有“伏羲作琴”、“神农作琴”等。唐代是古琴艺术的鼎盛时期,由于经济繁荣和社会稳定,古琴艺术得到空前发展,造琴工艺也取得了突出成就。
自隋以来,因为贵族的喜好,蜀地制琴名家辈出,当时的雷氏家族即是其中之一,所制之琴被称为“雷琴”或者“雷公琴”。雷威是此时最著名的制琴师。
相传雷威常在北风呼呼的漫雪天,酒酣时跑到深山老林。狂风震树,他听树的发声而选良材。
雷威的琴在当时已是文人争睹的珍宝。苏轼在《杂书琴事》中说:雷公琴“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溢,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
如此珍贵的一张琴又是如何流传,来到了博物馆的展柜里?
有关它的流传经历,《琴学丛书》中有详细的记载。因原文通篇皆为文言文,且体例较为庞大,就不在这里呈现了。
大致的故事是这样的:民国九年仲春,爱新觉罗·毓朗,前清的镇国将军来到北京城南的陶然亭公园。这里有座岳云别业,是他的友人、同为前清重臣的张百熙公祭之处。
张百熙对京师大学堂有开创之功,毓朗则是清廷最后一代军机大臣,两人都无力逆转旧王朝一溃千里的颓势。曾经共事的“朝廷”已成历史,此刻悼怀亡友的毓朗,心境正如周遭的景致:衰草枯树,一派萧瑟。
但在走进岳云别业大门的一刻,毓朗的心却忽然被拨动了一下——他听到了一阵疏落的琴声,正是古琴名曲《平沙落雁》。
毓朗是爱琴之人。他的爷爷、定敏亲王载铨是道光皇帝的宠臣,家中“行有恒堂”收藏的古玩丰富而珍贵,著称当世,又尤以古琴收藏最为有名。但是到了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将定王府的收藏劫掠一空,其中就包括上百张珍贵的古琴——现在的这张“彩凤鸣岐”也在被劫珍宝中。
此刻岳云别业的琴音似曾相识,勾起了毓朗的遐思。他循声望去,鼓琴者竟也是一位旧同事:杨宗稷。
杨宗稷,字时百,自号“九嶷山人”。在张百熙担任管学大臣时,曾聘杨为京师大学堂支应襄办,1904年选为学部主事。不过杨宗稷生性不喜官场应酬,沉迷琴艺,拜名师,藏古琴,以琴艺琴学四海知名,又觉政治腐败,无可挽救,于是在宦海飘零十余年后,辞官回家,专心研究古琴。
杨宗稷在岳云别业抚奏的,是一张他几年前重金买下的雷公琴。当第一次看清琴上“大唐开元二年”的文字时,这位已经名动京城的琴家怅然唏嘘,仿佛一千多年瞬间急速流逝:“开元二年题名在,千二百载刹那空。”经过杨宗稷的调试,他发现此琴音色非同寻常,“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因此尤为珍爱。1914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民间称为“荷花生日”的这一天,杨宗稷为这张琴写了一首七言长诗,刻在琴背。他在诗中赞美说,雷公琴当推唐琴第一,落霞式仿佛是古代神女制成。
一曲抚毕,毓朗上前叙旧,同杨宗稷谈起20多年前家中流散名琴的往事。巧的是,杨宗稷所弹之琴正是那张失散多年的名琴。
毓朗感慨万端,作诗道:“我持此琴三叹息,人失依旧为人得。曾存定府先人言,始信成亏两无惑。”并叮嘱杨宗稷好好保存:“天下纷纷多伟人,莫教大力负之去。”
有感于时运造化之难料,杨宗稷在“彩凤鸣岐”的琴背上刻下了这一段故事。
其时正是动荡年月。当年,直系军阀与皖系军阀在京津地区大战,四川和广东也是战火纷飞。几年后,又是北伐战争、中原大战。杨宗稷守着他的古琴收藏,在北京的九嶷琴社教授学生,开创了“九嶷派”。同时,他把大半精力用来撰写《琴学丛书》,共计40万字,集古今琴书之大成。
1931年,杨宗稷去世。去世前,在学生虞和钦的介绍之下,他的一批藏琴被转到了浙江镇海人、曾任浙江和上海等地财政厅长的徐桴手中,其中就包括杨宗稷最珍爱的“彩凤鸣岐”。此后,又经过了抗战的硝烟,这批古琴幸而依然无恙。
1949年,身为第一届国大代表的徐桴去了台湾,收藏的21张古琴留在家乡,被后人捐到当地文化馆。1953年,镇海文化馆将包括“彩凤鸣岐”在内的14张古琴移交给浙江省博物馆。
这张琴在晚清民国的重要人物间几经流转,一度失踪又失而复得。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与其他进了博物馆或深藏于库房中,或置于展柜中被保护有加的文物不同,“彩凤鸣岐”还把跨越千年的琴声带到了今朝。
1956年秋,著名收藏家王世襄前来对这批琴做了鉴定,一句“都是好琴啊”,道出了这批古琴的珍贵。之后,这批古琴便被长期置于库房中保护,直到2006年,另一位古琴家成公亮的出现,让“彩凤鸣岐”再度引人注目。
据范珮玲回忆,成公亮看到这张琴时,激动得抖了几下,他记得《琴学丛书》上有“彩凤鸣岐”的记载,书上提及的好琴,他都已能倒背如流。
古琴是珍贵的文物,但抹不去其乐器的第一属性。如何在保护和利用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在保护中利用,在利用中保护,曾一度困扰着博物馆的文保人员。
眼前的“彩凤鸣岐”在千年之后依旧光彩照人,肉眼无法在它身上捕捉到岁月的痕迹。
范珮玲表示,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并保存得如此完好,与一千多年里,它一直被人抚摩弹奏不无关系。
在浙江省博物馆,“彩凤鸣岐”沉默了半个世纪。一直到2008年,博物馆邀请海内名家录制古琴唱片,再一次奏响了这张历经一千三百年岁月的古琴。
古琴被捐赠给博物馆时并没有配备琴弦。香港的琴弦专家黄树志被邀请来为“彩凤鸣岐”配琴弦。黄树志按照古法,用真丝制造出“太古琴弦”,享誉古琴界。依照宋明以来的规格,他制作的琴弦分三种,标准的“太古”,较细的“中清”与加粗的“加重”。
黄树志先为“彩凤鸣岐”配上了“中清”,但是抚琴时就发现,琴音单薄,远不能达到杨宗稷所记载的“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他分析这应该是“彩凤鸣岐”的琴身所用材料比较轻薄所致,于是改上“太古”,一种他研制的独一无二的“冰弦”,一奏之下,顿觉声音清亮温润,悠悠不绝。
与“彩凤鸣岐”一起奏响的,是浙江省博物馆藏另一张唐代古琴“来凰”,也是杨宗稷的旧藏。“彩凤鸣岐”,音柔韵长、温润,“来凰”琴音古朴敦厚、苍劲沉郁。
成公亮用“彩凤鸣岐”演奏了《洞庭秋思》、《阳关三叠》和《沉思的旋律》,另一位古琴名家姚公白弹《古风操》、《颐真》与《乌夜啼》。丁承运弹了一曲《平沙落雁》——正是80多年前,毓朗在岳云别业重遇“彩凤鸣岐”时听到杨宗稷弹奏的那首曲子。这是一首源于明代的古曲,秋高气爽,风静沙平,鸿雁飞鸣于天际。
经过一段时间的制作,凝聚无数心血的两张唐琴CD终于问世,分别以琴名命名为《彩凤鸣岐》和《来凰》。
两年后的2010年,一场以“凤凰和鸣”为主题的古琴演奏会在浙江省音乐厅举行,14名海内外古琴名师再次奏响千年唐琴“彩凤鸣岐”和“来凰”。
千年古琴传稀声,是浙江省博物馆对馆藏唐琴收藏、展示的一次有益尝试和探索,从而打破了博物馆藏琴“只观其行,不闻其声”的局面。
如今,“彩凤鸣岐”被重新放进了展柜,但那跳动于琴弦之上的乐音却一直在我们身边流淌着,或拿起展厅内的耳机,轻点屏幕,或点开浙博官网的琴音欣赏板块,穿越千年的琴声马上会在你的耳畔响彻。
本期制作 | 南风知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