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太有用了,这是我们不开心的根源。
复旦大学的校训除了那句“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还有个民间版,叫“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初听便觉得惊才绝艳。
前些天,在福州一个属于孩子们的工作室里,我就看到了这样“自由而无用的灵魂”。
工作室叫“小海狸”,隐蔽在三坊七巷边上寸土寸金的商住一体楼里。能找到它全赖朋友的推荐。
进门以后,先是不大不小的家长等候区。等候区有旧沙发、旧太师椅、小木凳,散满地围绕成一个圈。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迎上来告诉我们,如果是送小朋友来的家长,那就只能在等候区等待孩子,“家长是不可以进去工作室的哟。”她温柔地强调。
小姑娘是这里的助教。这里的老板叫尤六金,也是个姑娘,她把我们引入了工作室。
当我们掀开等候区通往工作室的帘子,尤六金得意地笑道,“这帘子是我们春天去踏青捡回来的树叶串成的,这里几乎没有正经买过家具,要么是朋友那里不要的旧物,要么我们自己手工变废为宝,大部分陈设两三个月就会更换一次。”
室内的光线是柔和的橘黄色,安静舒服,屋里的家具大多是木质的,几个小朋友分散在不同区域里,有在扎木风车的,有在做线绒玩具的,助教大多是年轻学生的模样,有的在孩子们身边陪着,也有的低头在做自己的手工。
我们的进入并没有打扰到他们,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这里,助教的最主要的任务是保证孩子们安全地使用工具,除非孩子开口请求,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创作,即便有孩子遇到问题,他们也只是“帮忙者”,而非“指导者”。
“我们这里的特点就是不教,所以我们没有老师,只有助教。我提供工具给孩子们,他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我们这里,他们不需要做有用的事情,只需要做开心的事情。”尤六金指着颜料台上的一张标语说。标语上写着“我们是来玩的”。
颜料台再往里是综合材料区,用尤六金的话说就是“什么都有”:瓶盖、冰棒棍、牙签、小石头、泡沫球、包括废弃的纽扣、坚果壳等待,全部都是做手工的好配饰。
综合材料区的左边是最受孩子们喜欢的木工区,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工具,包括锯子、刨刀、手摇钻等等,工具的下层堆着不同材质的木料,这些木料都是尤六金和竟同学“捡”这回来的,“园林修剪的废料、红木家具的边角料,要么就是上山去收树枝,总之标准就是好锯。”
木工区往外走是布艺区和纸艺区,杂志纸、瓦楞纸、贺卡纸、皱纹纸、海绵纸……市面上能见着的纸质材料,在这里都能找到。
有一种手搓成的颜色各异的纸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尤六金说,这是孩子们洗完手用过的卫生纸,她把它们晒干消毒,染上颜色,再搓成小条儿,也就成了一种特别的材料。
之后我们在洗手台边就看到了垃圾分类区,孩子们会自觉地把擦手用过的比较干净的卫生纸丢在一个小筐里,等待尤六金把它们变成手工材料。
而在工作室最醒目的地方,是售卖区,尤六金把孩子做的“残次品”二次加工,变成新的“艺术品”,小朋友们可以用“小海狸币”把它们买回家,说起自己的手工作品,尤六金的眼里有光。
这些作品“价格不菲”,而且不收现金,只能通过“表现好”获得的“海狸币”来换,多少少男少女为了它们终日以泪洗面。
这家手工工作室真正的经营者有三个人:尤六金、她的大学老师,还有她的“竟同学”。三个人都是手工爱好者。2010年,福州最早的创意集市里,就有尤六金和竟同学的摊子。
和我们聊到这个创意市集,尤六金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本2012年的公益杂志,旧旧的,却又保存得非常整洁,“上面有我们的报道。”
七年前的六金,看到七年后依旧做着喜欢的事情,真是羡慕。
这个创意集市由女艺术家画笔发起,在勺园的木栅道上摆摊,她的理念是希望手工艺术者们可以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拿到市集上和同样喜欢它的人分享。于是那年的勺园热闹非凡,有做人体彩绘的、有做妈妈印记的、有做皮具的、有做果干的、有做鸡翅的……
尤六金和竟同学的作品是他们的手工布艺。“当时其实不太像是在摆摊,就是一群流窜艺术家交流的氛围,我们可以一天什么都不卖,只是聊天和交流,每个人都很有故事,每个人都非常酷,我们的手艺从不好到好,也是在那个时候,现在想起来也非常非常怀念。”
榕城最早的创意集市,收纳了一代手工艺人的乌托邦梦想。如今这些人各奔东西,但幸运的是大多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继续深耕。
从那之后,尤六金就开始期待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能和同样喜欢手工艺术的人一起工作生活。于是两年后,“小海狸”诞生了。“最早我只是想做一个自己的工作室,没想到现在成了孩子们的工作室。”
尤六金爱和孩子们打交道,但却并不擅长招待家长,“小海狸”开张到现在五年,一直有家长对他们的理念提出质疑——如果什么都不教,那我的孩子来干嘛?
当我们聊到这个话题时,一边义愤填膺的助教小姑娘忍不住插嘴道:“对对,他们就是觉得孩子来了就得学会点什么或者带点什么回去,才算有收获。”
可是尤六金不这么觉得,她说答案是一堵墙。“我不想孩子们失去探索的机会,交流的机会,失去表达真正自我的机会。我很怕听到家长们跟孩子说你要用这个材料,这个颜色才是对的,说你要去做这个做那个,说你怎么做了这么久还在做这个……”
尤六金没有办法去改变家长们的认知,于是她选择了让家长留在外面。一道树叶帘子,仿佛隔出了一个属于孩子们的乌托邦。
这里的“不教”,其实并不意味着孩子们“无学”。在一个自由、尊重和无压力的空间里,孩子们的艺术天赋得到恣意生长。
有时看着这些孩子们,尤六金总会想到七年前勺园的创意集市,同样是平等的交流氛围,同样是自由的环境,同样是充满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力。
“我们都没有在做有用的东西,我们收集过来无用的材料,做无用的事情,但我相信对于艺术来说,热爱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尤六金说她从来不认为有人是生来就没有艺术天赋,孩子们被环境所限制,被贴上“不适合”的标签,但是当某个点触动到他,他的天赋就会被激发出来,这某个点可能是色彩斑斓的颜料,可能是木工刀削落的木屑,可能只是孩子和孩子在完全放松状态下无意的几句对话。因为艺术的本质是快乐的,当这个空间能够给孩子们带来快乐,那么艺术的初衷也就没有被辜负。
这是“小海狸”的第五个年头,尤六金靠在她常坐的椅子上,掰着手指头算,“我们还是很穷啊现在。来这里的助教都知道我的窘况,我几乎不懂商业,然后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很穷,很穷助教的工资就很低……”算着算着尤六金哈哈乐了起来,“我们这边兼职的大学生多,每次来都像是来做扶贫的义工一样。”
“努比很会唱歌;小四现在开始做管理了;还有妈咪,原来是想当老师的,后来也来了我这里,现在又去工作了,但是也常来……然后有个男生,从来福州念大学一直就在我这里兼职,中间谈了女朋友也还要每周过来……”
“我就是觉得很开心,这五年从来没有人真正离开过,这五年我也一直在做我自己。”
大家一起粉刷改造“小海狸”。
结束了一次开心的聊天以后,做了五年自己的尤六金送我出门,临走她问我最喜欢“小海狸”的什么地方,我非常诚实地告诉她,我最喜欢你们的厕所。
她又哈哈哈地乐了起来,她说你非常有眼光,这个厕所有两扇门,叫“大人走大门,小朋友走小门”,但是经常有大人找不到“大门”,又钻不出“小门”,最后只能乖乖求救——还有厕所里的插绘,会尿到你不想出来噢!
喜欢和艺术家打交道的原因是,他们的天赋哪怕用在厕所上,也可以让你爱得欲仙欲死。在“小海狸”,没有被厕所困过也是一种遗憾——至于墙上的插绘,来自德国艺术家霍尔茨瓦特和埃布鲁赫,向你展示发粪涂墙的力量。
我说,对,“小海狸”确实是“就冲厕所都非常值得来一趟的地方”,但是我这把年纪的人你们还欢迎吗?
“欢迎啊,‘孩子’不分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