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性空,总在空中
文|
白纸
上:花枝还招酒一盏
“你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
“你说话为什么一直这样冷漠?”
“我说话很冷漠吗?”
“是啊。”
他沉默了。
面无表情。
她尽自己所能牵动嘴角,争取让自己的表情与微笑靠近一些。
“你看,每次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总是像这样不说话。”
“那是因为不说话总比说废话好。”
“可是你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废话,我都爱听。”
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蓄势待发了。
“你知道吗,我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说话。”
他忽然主动开口了。
女孩忽然抬起头,略带惊讶地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男孩。
男孩很年轻,很英俊。他有着不可思议的容貌,他的年轻就是他骄傲的一切资本。
“而是因为,我怕我说了,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本有资格骄傲。
他来自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书香门第。父亲学富五车、身居高位、为官清廉。
他的母亲是二十年前京城最美丽的女子。她虽出身贫寒,但年少时于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风尘异人,自此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刀枪轻功——短短十数年,她便成为威震江湖的侠女——更何况,她还有那一副无双美貌。
那时,她光是纵马飞驰而过,就会引得多少英雄竞折腰!
他的父母,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结为眷侣的——可偏偏命运就是这样神奇,他们以敌人的姿态相遇,以爱情的甜蜜结合。
于是就有了他。
他文从父、武从母,年纪轻轻便拜入武当山,修炼最纯正的内家功夫。如今正是弱冠青年,玉树临风、英气逼人,一双闪着希望与力量的眉眼,让他十分擅长发现生活中的美好。
他就是靠这个特长发现她的。
他初入江湖,在渡江南下的扁舟上,遇到了同样对于这个花花世界初来乍到的她。
那时,他初入江湖,在渡江南下的扁舟上,遇到了同样对于这个花花世界初来乍到的她。
她并不十分美丽,但她可爱极了——或许眼睛大的女孩,都很可爱吧。
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她的眼睛和他的一样有神,她的目光打在哪里,哪里就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
她永远在笑。她告诉他,她曾做的那些,无论多么愚蠢的往事,亦或是她曾遇到的所有挫折——面对它们时,她都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我会嘲笑自己,怎么干过这么傻的事情!怎么连这种小事儿都解决不了。我实在是太笨啦。”
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
他总觉得,笑会杀掉你的锐气,让你的敌人不再怕你。
可是遇见她之后,这个看法便完完全全改变了——因为他发现,他被她彻彻底底地打败了。他连哪怕一点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毋宁说,他自己放弃了反击。
他忽然明白,原来笑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笑可以从根源——动力——上瓦解对手。
可是现在,她却笑不出来了。
坐在这家黄昏下、边城边的小酒馆里。
坐在这家黄昏下、边城边的小酒馆里,她倾尽所能让自己笑出来,却功亏一篑。
她的眼泪终于静静地滑过了她晶莹剔透的脸颊。
“这大概就是分手的地方了吧……”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本就是结合于自由恋爱的父母,会完全认同自己的自由恋爱。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的父母,如同其他大多数父母一样,保守、冥顽不化、不通人情、残忍冷酷。
他们自我催眠,说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可他的父母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孩子也是独立的个体,并不是自己的财产——孩子们应该,也必须独立支配自己的人生。
这岂非本就是这个时代,为人子女的悲哀?
他们为他找了一个完美的女孩子——温柔、贤惠、知书达理。这个女孩不像她一样,喜欢舞刀弄剑;也不像她一样,连一盘蔬菜都炒不好。不像她一样,喜欢嘿嘿傻笑。
不像她一样,让他感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阳光、温暖、热情、安全、充满希望。
但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过复杂,对方那个女孩子的家庭也似乎深不可测。
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
他很清楚,拒绝是什么后果。
所以他不能拒绝。
他只有与她分手。
她用手抹干了眼泪,忽然挺直腰板,深呼吸,绽放出微笑,说:“马上就要分手啦,我请你再喝最后三两酒吧。”
男孩终于笑了——事到如今,他已不忍不笑——他轻轻地说:“好。”
酒很温暖、很醇厚。
这家店不就是这边城最有名的老字号?
可如今,窗外是一片昏黄,肃杀的落叶裹挟着深秋的哀怨,也带走了酒馆的生意,和爱人们的幸福与甜蜜。
她为自己斟上一两,又为他倒了同样多的酒。
她将杯子举到半空,说:“这一两酒,是我对你的第一个祝福。”
他鼻子一酸,让嘴角微微上翘,声音颤抖着说:“嗯。”
“希望你永远不用为自己的生活发愁。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穷苦过,你才会有更多的精力,去发现这个世界其他精彩的地方。”
她嘿嘿一笑,说:“比如说,发现了我。”
说罢,她先一口喝干了这两酒。
他也一口喝干,柔声说:“遇见你,是我来到人世,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遭遇了。”
她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她的一对眼睛弯曲成两道淡淡的月光,就像是冬天里忽然迎风傲立的梅花,花枝招展、遗世独立、娇艳无双。
剩下的二两酒,她再次举起杯,说:“这剩下的二两,”说着深呼吸了一口,“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他干了这二两酒,再也忍不住自己,站起来走到女孩身后,从后面环住了她,痛哭出声。
她一直在笑,可是她根本止不住眼泪。
她转过身,甜甜地笑着,望着他,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温热的怀中。
他微微屈身,眼眶红红的。
他发现她的眼眶也红红的。
他们的共同点当然不止如此。
现在,他也在笑了。和她一样。
他最后一次吻上了她温软顺滑的嘴唇。
十一月的一个清晨,没有朝露,没有鸟语,没有暖阳。
只有萧瑟、荒凉与衰败。
这条路是前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通向最繁华都市的路上,却有着最萧条的景象。
这岂非正预示着他和她的未来?
看似前程似锦,实际上早已是一片死灰。
她终于走了。
他已望不到她。他知道她不会回头——她作出的选择,无论是对是错,她从不后悔。
清晨的酒馆门口,除了他和已经远去的她,没有一个客人。
店主人却已开始一天的工作——已经不再年轻的店主人,正是依靠这样的勤奋与规律,将自己的招牌做到这边城的头把交椅的。
他的衣服已很陈旧了,原本应该十分明显的深蓝色已被浆洗的快要化为一片纯白。衣服上有补丁,但补丁的颜色衬着衣服淡淡的蓝色,却显得意外的和谐与顺眼。
衣服十分干净。店主人虽然已经苍老,但他每天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清扫这间店铺,认真地对待每一份客人的酒菜,也十分尊敬自己的生活。
他的心是不老的。
此时,店主人已经打扫完了店铺。一尘不染的地板和桌椅,无论是谁赶了一天风尘,来到这里,都会心情愉快的。
店主人慢慢走到男孩身旁,一言不发。
男孩静默半晌,忽然开口:“她走了。”
店主人说:“是的,她走了。”
“您为什么不劝我去追她?”
“不是你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我如何劝得动你呢?”
“您怎么能看得出来我是否是真心?”
“你的内心有太多枷锁了。你的确很爱她,可是你还要兼顾你的家庭,你的未来,联姻不成功会造成的后果。你其实很清楚吧——她是个江湖女子,你却不是潇洒的江湖中人。”
男孩笑了。
很难得的,男孩笑了。但这是苦笑。
他说:“您又是怎么了解我的呢?”
店主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开店开了四十年啦,你们这些小年轻的事情,我看过太多啦……”
男孩转过头,看着店主人的眼睛。
这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绝对不是一双来自普通生意人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如此年轻,如此有活力,甚至让男孩浑身一震——
可是店主人却已经转过身去,慢慢地往店里踱去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说:“进来吧,我请你喝一两杯。”
男孩叹了口气,笑道:“如此叨扰了。”
下:风流子弟曾少年
五十年春去秋来,太阳与月亮不知疲倦地交替变换,人和时代却已都倦了。
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一,秋风凛然,路上行人绝少。
通向长安城的道路,人也不多。
这时,一间小酒馆的门口却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为什么说不同寻常,是因为这位老妇人虽然已很老了,体态却依然如少女般婀娜;脸庞虽然已经皱纹密布,一双眼睛却亮如晨星。
她走得很慢——老年人,走路总是很慢的。她不时便会咳嗽两声,却依然遮掩不住她永远带着笑容的脸庞。
她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更显得这老妇人有一股出尘一般的优雅与从容。
那并不年迈的店主人看到老妇人,却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样,快步迎上来,笑着说:“您又来了!父亲说的果然没错!来,您的座位在这里……”
老妇人微微一笑,说:“你父亲果然告诉你我每年今天都会来了。”
店主人一边为老妇人倒茶,一边笑着说:“您可是他的老顾客啦,他说他和您聊过很多……说起来,您第一次来这里,还是我太爷爷管着这家店呢!这时间呀,可真是太快啦……”
老妇人呢喃道:“是啊,时间实在太快了……转眼间就五十年了……”
店主人离开了。老妇人便独自一人,端着这杯茶,看着窗外的萧瑟秋景。
她是否在等待?等待一个人还是一件事?她为什么每年今天都会光顾这里?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水。
两个时辰过去,老妇人结了茶水账,径直向长安城走去。
然而她显然对于她要寻找的目标并不熟悉——她看上去对长安城的构造十分了解,穿街走巷毫不迟疑,却始终面色为难地环顾四周,在寻找着什么。
她在寻找什么?
夕阳西下。
一直到转过弯来,看见不远处缓慢前行的一位僧人。插图作者:Chooseagain
四下寻找无果的她,茫然地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巷尾。一直到转过弯来,看见不远处缓慢前行的一位僧人。
她认得这身僧服——毕竟她也是闯荡江湖太多年的人——她快步走上前去,转到僧人面前,合十躬身问道:“有劳大师,小女子余茵。请问您可知道这长安城内,有一处叫作’忘尘’的宅院么?”
僧人看到面前这张气质不俗的脸庞,又听到她自报家门,合十含笑说道:“原来是’飞女侠’余檀越。老衲少林无因。”随即收起笑容,续道:“说来巧得很,老衲此番来到长安城,正是为’忘尘园’的事情而来。”
老妇人“啊”了一声,颤抖着问道:“大……大师,您可以带我……去一趟那里么?”
无因垂下双目,合十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此也好,您随我来吧!”
老妇人几乎喜极而泣,她试图迈开脚步,却发现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这哪里会是一个习武多年的女侠会出现的情况?
无因在前领路,一路穿城,来到长安城中一处静谧幽深的所在。
这处所在距离长安城中心已经很有些距离了——老妇人心下恍然,难怪自己多年以来从未找到过这里。
一所巨大的宅邸赫然出现在眼前,高大的树枝从高大的围墙后面伸出头来,窥视着墙外的世界。
可树枝上,一片树叶都没有。
大门前,却落满了树叶——还有灰尘。
一阵阴风刮过门前,将地上的树叶与尘土卷起,转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倏然离开了这里。
这里是一片带着死亡气息的萧索——只有大门上方牌匾上“忘尘”两个大字,还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繁荣景象。
老妇人呆住,脸上十年如一日的笑容也凝固。
无因合十垂目道:“余檀越与这间宅邸主人的往事,老衲也多少听说过一些。我此番前来,正是受此间主人后人的委托,前来为他们处理一些宅子内未完成的事务。”
老妇人慢慢转过头,看着无因,语气发颤着说:“大师,此间主人,他……他……他怎么了?”
无因道:“吴檀越他已在一年前离开尘世。”
老妇人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倒。无因抢上两步,扶住了老妇人。
无因续道:“此间宅邸,从吴檀越逝世以后,他的亲戚家人便逐渐搬了出去。算起来,这里大概也有至少七八个月没有人来过了。”
老妇人眼睛里一片空洞,几十年来第一次失去了神采。
她木然地“嗯”了一声。
无因叹了口气,说道:“余檀越,我领您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告诉您这个消息,一方面,我也希望您可以早日解开自己心里的结。”
老妇人没有流泪。
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早已流干。
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无因说的话,却也不知她是否听了进去。
她似乎什么都不再思考,却又似乎思考了太多——
这么多年,她却从未恨过。
她想起了五十年前,两个人一起闯荡江湖的那些岁月——
走过山川、峻岭;江河、大海;森林、沙漠;遭受过痛苦也享受过快乐;九死一生过,也快意恩仇过;哭过、笑过;爱过、热烈过、温暖过。
这么多年,她却从未恨过。
如今两人既然已经参商永隔,这么多年以来,他过得怎么样,是否曾经思念过她,每天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房子住着可还舒服,孩子们成长得怎么样,和夫人生活可还和睦,睡觉磨牙的坏习惯有没有改掉……
一切的一切,她永远也没有办法了解了。
她甚至,来不及再说上一声你好。
二十岁那年的再见,竟然便成为了永别。
无因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余檀越,请随我来。”
五十年来,她第一次站在他生活的院子里。
她看着四周杂草丛生的庭院,慢慢蹲了下来,摸了摸那已不再潮湿的土壤,又站了起来。
无因道:“余檀越,您可愿意听我说两句话?”
她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师但说无妨。”
无因道:“这世界人与人之间羁绊无常,您与吴檀越看似五十年不曾谋面,实则一直共享一片天空,一处人间,一个江湖。吴檀越已住在您的心中,他过得好不好,您已清楚得很。吴檀越虽已离开一年,但这一年来,他对于您而言,却仍然活着。所以,只要您继续带着’飞女侠’的笑容,继续带着住在您心中的吴檀越,继续活下去,吴檀越也就依然活着。六祖慧能云:’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此正至理也。”
说罢,无因便合十垂首而立,静默不言。
老妇人若有所思,不言。
二人沉默良久,老妇人忽然说:“我懂了。”
无因露出微笑,合十道:“檀越悟性果然了得。”
老妇人微笑不语,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不语,转身离去。
和五十年前一样,她既已离去,便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