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话
雪吹风,蝶振翼:谈周梦蝶其人其诗
文|曾进丰
周梦蝶(1921—2014)就是诗。妙谛翩翩,一首无涯无尽的诗。
“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叶燮《原诗》)周梦蝶人格风格高度统一:他先是一位温柔浪漫、低调静默而坚苦卓绝之人,然后成其意韵饱满、境界高远而有滋味之诗。
一﹑一代诗僧传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台湾现代主义艺术风潮鼓动,现代诗坛云兴霞蔚,一时间诗人崛起,诗篇灿若繁花,丽景盛况前所未见。周梦蝶一袭藏青长袍,默坐十字街头,觑探胭脂流水,宛如今之古人。或谓:“以孔孟为骨髓,释佛为血液,老庄为灵魂,复以基督为肉身,承担人间悲苦”,始是其人间行色与生命基调。
(一)从“脱轨底美丽”谈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某报纸刊登知名女星胡因梦半裸照,旁白:“没有比脱轨底美丽更慑人的了!”裸女固然令人意乱情迷,文字亦且教人心摇摇若悬旌。随手翻找诗集,好不容易在《还魂草》里发现。从此,“周梦蝶”三字深植心底,一并种下永恒情缘之因。九十年代初,余硕论开题《周梦蝶诗研究》,启航寻访孤独国。几度春秋,流连“明星”“百福”“逛街”“老树”“紫藤庐”,闲谈《红楼梦》、《聊斋志异》、现代诗及日常阴晴。尤其,每周三晚百福散会,挽扶周公穿过入夜的台北街道,至塔城街候车,或开车载返新店住处,那是生命中的美好时光。
1959年愚人节,“孤独国”正式建立,领地三尺见方,子民恒河沙数。国王坐在书摊旁旧木椅,写诗、练字、读经、冥想,以及“正正经经看美丽女子走过”。有时书摊摆着,有朋友请他到“明星”楼上喝咖啡聊天,或者国王自己跑去听经、看场电影。二十多年间,来来去去奇女子不知凡几,史安妮、洛冰、姚安莉、郑至慧、王海若、顾莲喜、陈媛、翁文娴、水若、葛萱萱、詹喜惠、薛幼春、严婵娟……围绕周公问人生问感情、问诗问禅。倩影莺声绮旎回荡,袅娜风流仿佛红楼金陵十二钗。
周公自道:“我是个具有‘植物性格’的人。因此,我怕‘开始’!对我而言:一次就是永远!”面对尘里尘外诸多错觉和幻觉,永远是无法克制地生死以之;明星、百福之约,坐同样位置。日常生活作息,非不得已亦绝不改变:剪发一定进台北城,走向世界理发厅找阿云,即便阿云已从“九宫鸟的早晨”成为“老妇人与早梅”。泡澡固定至北投天祥温泉,公车转乘二次,下车后,走过数百阶青石小径,途中至少停歇三四回,才抵达澡堂。担心周公年老体衰,不胜舟车劳顿之苦,好几次建议就近前往乌来,他宁可不泡。聚餐时,不管在京华楼、北京楼、六福客栈、是外桃源、孟奶奶私房菜……周公点毕爱吃的豆腐、银丝卷后,立刻沉默等待。有趣的是,刚好摆在尊前的菜,还会以为专属于己。与人有约,总是早早到达约会地点,倘若在家候客,一定梳洗洁净,服装整饬,端坐木椅,双眼紧盯大门口;有时,干脆将椅子移到门外电梯口旁。
那年,周公如一片为我遮雨的落叶,教我学会欣赏苦难,面临“独身与兼身/荒凉的自由/与温馨的不自由”之抉择,如何能够自由而不荒凉,温馨而不沉重?周公赠我条幅“劳谦君子有终吉”(《易经·谦卦》爻辞)和长卷《前后赤壁赋》。又赐字“季鲁”,制联“不为伯叔宁为季/鲁学曾参愚学柴”;另有嵌名联三对,其中“颜四勿兼曾三省/萤雪斋与风耳楼”,两人比肩并坐。周公生活清俭素朴,不忧贫不愁苦,而孜孜寻孔颜乐处,有“今之颜回”雅称;斋名风耳楼取自“万事从来风过耳”(苏轼《无愁可解》),寓意红尘纷扰,何妨淡然处之。细绎其语,颜回谨行四勿,曾参不忘三省;复圣不违如愚,述圣鲁诚奉孝,其间遗憾与期勉,不言可喻。1998年7月,周公搬离淡水,独居新店小屋,我们经常面对面吃面、呷酒,时间超过16年。2014年2月5日家中对坐闲谈,徐徐写下“最后一次”泡澡偈语:“出汗出汗,不要忘了:今日此来,只为出汗。气血流通,桃花人面;先到先等,不见不散。”通透诙谐,仿佛谕示,直觉已预知死神之接近。周公敏感细腻、静默寡言,不止一次告诉我:“善说不如善听。”他是我的另一位父亲。
(二)不负如来不负卿
周公一生写诗,却嗜读历代笔记、志怪小说,举凡《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今古奇观》《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皆一一圈点,韦编三绝。泪尽而继之以血的百二十回《石头记》,更是寝馈其中数十年,深情勾稽玄旨,札记辑成《不负如来不负卿》。周公记忆力超强,佛门公案、历史掌故,以及往来师友如陈庭诗、纪弦、覃子豪、余光中、商禽、管管、痖弦等之风雅趣闻,总是如数家珍,娓娓动听。周公从不疾言厉色、不讥诮批评,亦不盲目吹捧、不作违心谬誉,只有真心感激与赞叹:“我早期的现代诗习作,受余光中先生影响相当大。他每每能指出我诗中的某些缺点,因他对中英文学理论懂得最多,兼又吐属优雅,有时一言半语,都能令人疑雾顿开,终身受用不尽。”盛夸痖弦、郑愁予文思敏捷,诗才天赋;激赏纪弦朗读《狼之独步》,英姿飒爽,颇有独立苍茫之概;称美商禽诗耐人寻味,风格“清冷”。
周公身上穿戴的衣物,全都来自友人接济。冬天裹着一袭棕灰色大衣(出镜《化城再来人》),乃书法家杜忠诰出借;头顶红色毛帽,来自诗人陈育虹亲手织就;御寒的蚕丝被,是其住淡水期间我送去的。周公安于清贫,将欲望降到最低,以至于什么都不要。视钱财为身外物,因此,在获得《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文学类奖”时,快速捐出奖金;不忮不求不与人争,对于世俗荣誉、头衔等名利,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在岛屿写作”摄制组邀请周公拍摄文学纪录片,他自忖无法胜任,不愿“惹是生非”,再三婉拒。好不容易答应了,则自我要求务必把它做到最好。一年内,接通告、赶现场,任凭导演“摆布”,甚至全裸入镜。周公重然诺,且有求必应。写字送人,一律裱褙完好,亲自交付对方;赠书题词,为求切合人事实情,而又意义深刻,每每字斟句酌,苦于推敲。2009年,《周梦蝶诗文集》出版,索书者纷至沓来。好长一段时间,周公闷闷不乐,只因有太多的“文字债”(待题签的书层层叠叠)。
周公自认是愚人、苦人、无能的罪人;自比蜗牛、思齐萤火。写诗如蜗牛缓慢,一首诗琢磨经年累月,属稀松平常事,即便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值创作巅峰,平均月出不及两篇,七十年代以后,年产量少者仅得一、二,多亦不过十篇。吃饭更是细嚼慢咽,认为这样才知米粒滋味,才懂得感恩。蜗居陋屋,仅拥一床一桌一灯一架书,便虔诚感戴造化恩典,更不用说有咖啡可喝,还能加糖四至六包,以及偶尔得一杯白酒佐食,就喜滋滋觉得过分奢侈了。钟爱画家陈庭诗刻赠方章“一毛毛虫耳”,意思是:“我,一只毛毛虫而已。”周公说。相信一只萤火虫,可以“将世界从黑海里捞起”;一只毛毛虫,自有其存在的意义。从容历尽娑婆,天地间缺憾与悲哀,一一消解于诗中。一页页传奇,究竟不负如来不负卿。
二﹑秩序生长五阶段
诗是生活的全部,也是存在的依据。周梦蝶借着哲人似的苦思冥想,撑持诗人的百般孤独,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徘徊;时时有浪漫的需要,又不断地以理性降服压制,结穴于近400首诗中,宛如一片幽香,氤氲在时间之流,成为华文诗坛一座界碑、一块瑰宝。诗作主题涵盖“爱情的沧海、遥远的思慕、死亡的观照、灵肉与圣凡、刹那与永恒、禅意与悟境”;诗思充满承担负荷之疲惫,复弥漫澄净超脱之清凉。然则,诗意地栖居市廛,企慕幽远,有出尘余裕趣味,独获陶、谢以至唐宋隐逸一瓣心香;以及探勘人性幽微,穷究生命潜流,直面死亡,从容超越,允为最大特色。读之,总有“一洗人间万事非”(苏轼《送春》)的舒适畅快感,净化、澄明,还能扩大。诗集《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有一种鸟或人》,先后顺序恰恰吻合风格发展/转折:从孤绝冷凝归于淡雅真醇,同时,在佛禅哲思流动之中,见其内在秩序之生长变化。
(一)冥想之河:冬天里的春天
五十年代伊始,周梦蝶如蜗牛扬起沉默忐忑的触角,“一分一寸忍耐的向前挪走”(《蜗牛》),咀嚼生命的浓黑,同时开启了温暖想象。《孤独国》时期,诗人刻意与外界隔绝,瑟缩于角落一隅,冷肃探看身里身外,深情入于物而悲己悲天。《川端桥夜坐》《寂寞》《石头人语》《北极星》《司阍者》《独语》《晚安,刹那》《上了锁的一夜》等等,多直叙内在生命经验,题材不够开阔,语言倾向概念化。寂寞慨叹充溢字里行间,却也弥漫一种静谧之美。
首先,揭示爱情的魅惑与不可思议。深知世间冷暖万端皆肇因于情,人则因妄想执着而陷溺苦境,往往孤注一掷、义无反顾,泪尽血流尚不能跳离,《索》《畸恋四首》《钥匙三首》及诸多《无题》诗,在在印证爱情是“一切无可奈何中最无可奈何的”。在爱情中,“我想把世界缩成/一朵菊花或一枚橄榄”(《匕首》),何况是渺小的自己,不断地缩小再缩小,直到成零、成空、成无。其次,哀悼时间迁逝,引生负重牺牲之宗教情怀:“湿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我袒卧着,让寂寞/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底跫音/沉默地开黑花与我底胸脯上”(《行者日记》)。《让》《在路上》《冬至》《乌鸦》等皆然。再次,孤独跋涉实难人生,向无尽远处行去:“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第一班车》)不断地追寻:
生命——
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
觅寻已失落,或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默契》)
并想象时间之外的自足天地,挖掘“此在”意义:“永恒——/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地球小如鸽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纳入胸怀。”(《刹那》)在纯主观意识之下,空间可以无限扩大、缩小,所以芥子能纳须弥山;时间不再但见其逝,而是驻足于刹那一闪的现在。类似诗篇尚有《现在》《一月》《孤独国》,尤其如下诗行,堪称经典:
过去驻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孤独国》)
直接与上帝交流对话,在玄秘经验中,解悟永恒。诗人枕雪高卧,编织着春天的梦,“梦里/铁树开花了”(《冬天里的春天》),宁静垂钓美而广的独乐王国。
(二)情/欲变形:唯其不如此,所以如此
周梦蝶渴欲解消困顿、逃脱俗缘,却又多情地手指红尘、涉足人间。《还魂草》浮雕万般情、智、爱、欲,挖掘迷困缠陷的深渊、剥开人性的阴暗和脆弱,并呼告无能丧灭情意的无奈。
“红与黑”一辑,全以“月份”为题,或抒理念、向往,或写寂寥、鬼魅,彷徨于情、理、定、乱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二月》写缠绵宿缘;《十三月》为死灵魂之独白。《六月》《六月之外》等作,有灵的冲突、欲的诱惑与可买办的爱情:
据说蛇底血脉是没有年龄的!
纵使你铸永夜为秋,永夜为冬
纵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
蛇知道:它仍能自水里喊出火底消息。(《六月》)
“焚麝十九首”试图埋葬各种“柏拉图式”的浪漫故事,愿一切从不曾发生。诗人说:“爱情本身带有悲剧性——追不到它,很悲惨;追到了,更悲惨——那是幻想的破灭,是厌倦。”理性认知能忘情真是好的,无奈爱情与时间并生,甚至早于混沌、无始,如何能忘?《囚》抒发弥天漫地而令人骨折心惊的悲情,超越时空幽冥:“那时我将寻访你/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在红白掩映的泪香里/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延伸出旷古以来生死悬隔的渺渺与创痛,“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谁是相识而犹未诞生的那再来的人呢?”痴绝亦复悲绝。
《七指》对人性作多方面可能的探测和掘发,从中抽绎出几项“或然”“必然”和“超然”的纲目。《菩提树下》《山》《行到水穷处》,分别照应大指、中指、小指;《豹》象征情欲,“你把眼睛埋在宿草里了/这儿是荒原——”作为开端,暗示诗人的自我逃避。末二节见其矛盾挣扎和力求拔脱之难:
雪在高处亮着
五月的梅花在你愁边点燃着——
由卢骚街到康德里
再由鸡足山直趋信天翁酒店
琵琶湖上,不闻琵琶
胭脂井中,惟有鬼哭……
终于,终于你把眼睛埋在宿草里了
当跳月的鼓声喧沸着夜。
“什么风也不能动摇我了”
你说。虽然夜夜夜心有天花散落
枕着贝壳,你依然能听见海啸。
《还魂草》中有不少诗篇进行对禅思的捕捉与宣示,借以得到抚慰,得到一份支持与解脱。《摆渡船上》精微高妙似禅偈;《闻钟》尘虑皆忘;《菩提树下》趺坐悟识。由托钵、燃灯、摆渡到舍筏登岸,挺立孤峰之巅,与自然交感,托化为灯:“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簇拥着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孤峰顶上》)这种孤危的欣喜,颠扑不破,真实无瑕。
诗人抱持“服役于痛苦”的勇气,“将事实之必不可能者,点化为想象中之可能。”征服生命悲苦,转化入世沉哀,诗乃成为理想隐喻。诗中诸多绮丽情事、美好幻境,殆为想象的扩张与现实苦闷的变形和突围。
(三)冷香兀自袭人
人瘦、语瘦、境亦瘦,周诗一向予人“思致清苦”印象。《十三朵白菊花》延续《还魂草》冷凝色调,唯在取材及表现上,渐趋轻松、生活化。诗人尝试从边陲走进“里面”,寝食人间烟火,感爱参差因缘,又能渐次脱却其中,言禅思、谈哲理渐褪凝滞板重,不再蹙眉愁容。
周梦蝶趺坐胭脂涨腻、莺燕熙攘的台北街头数十年,不迷航不陷落,既知感情的十字架太重,背不动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负重,更借助佛咒梵唱和山水清音断离喧嚣、荡涤浊秽:“从此你便常常/到断崖上,落照边/去独坐。任万红千紫将你的背景举向三十三天/而你依然/霜杀后倒垂的橘柚似的/坚持着:不再开花”(《无题》)。
数字“十三”,象征美丽与哀愁,成灰与欲仙,周梦蝶偏爱之。诗题有《十三月》(两首)、《吹剑录十三则》和《十三朵白菊花》;见于诗句中者,以反复咏唱“老天的幺女/小于梅花十三岁的弱妹”的《细雪之三》为代表:“永远坚持拒绝长大/十三岁。一生下来就十三岁/而今眼看十三个十万光年都过去了/你,依旧是十三岁”。《十三朵白菊花》开始震栗于萧萧的诀别,终归于感爱大化赐予,体现佛家轮回观;《灵山印象》解悟“拈花微笑”,妙在灵犀交通、会心感应;《空杯》衍释无我无别、苦空无常。《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为“一切从此法界流,一切流入此法界”(《华严经》)作注。造语纯净,意境透彻玲珑。且读末节:
“风不识字,摧花折木。”
春色是关不住的——
听!万岭上有松
松上是惊涛;看!是处是草
草上有远古哭过也笑过的雨痕
穷究宇宙终始,万象本自清净;万法无中生有,复返归于无形——且听那松涛漾漾,看那草色青青。
此外,《九宫鸟的早晨》鸟儿嘹亮地一叫,灰鸽子、小蝴蝶、小姑娘及小花猫登台同演,兴会淋漓,“于是,世界就全在这里了”;《老妇人与早梅》车上偶遇老妇,姿容恬静,额端刺青作新月样,手捧红梅一段,竟而驰想其十六七岁模样,惊呼“春色无所不在”。还有《于桂林街购得大衣一领重五公斤》感受一暖一切暖,幸福奇缘的此刻,“欲灰未灰的我/笑与泪,乃鱼水一般地相煦相忘起来”;《蓝蝴蝶》的自觉自足;《疤——咏竹》的知己咏怀;《两个红胸鸟》的不期而遇,寒暄晴雨:“赏心岂在多,一个说:/拈得一茎野菊/所有的秋色都全在这里了”。蕴涵幽静气息,散发出菊花般的淡雅冷香。
(四)人生独特解会
周梦蝶隐逸之思深植在《孤独国》中,滋长于《七月》:追随绝欲遗世、自觉独善者流,同庄周遨游大化、梭罗回归自然。以及《九月》要“访问南山”,啜饮东篱“浓浓冷香”,日常之景与悠然之情,令人无比向往。摘录末节如下:
当岁之余。当日之余。当晴之余
便伴着一身轻,到山海经里
无弦琴边……和大化,或自己密谈去!
有时也向迟归的云问桃花源底消息
而昏鸦聒噪着,投入暝暝的深林里了……
点染一幅躬耕山林、俯仰自得的图画,允为现代版《归园田居》。结尾二句,脱胎王维诗“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境。
静心心空,自然处处可归可隐。《约会》里的《七月四日》一诗,宜视作归隐宣言。从“孤独国”而“华尔腾湖畔小木屋”而“陶隐居眼底”,九十年代后再度出现的“小木屋”,已成黄蜂、飞燕、白鸽、草叶等旧相识与我所共有。我每天自清凉的薄荷草香里醒来,以湖水以鱼肚白洗耳洗眼:
受惊若宠。至少有一次:
天开了!在某个琥珀色的傍晚
当我扶着锄头在豆畦间小憩——
一只紫燕和一只白鸽飞来
翩翩,分踞于我的双肩。
小木屋命名“七月四日”,当为“自由平等”独立建国之转喻。在这里,物我亲密交融,充满着友爱与神遇。
周梦蝶看似孤清寂寥的生命,实则无比热闹缤纷,不仅有生物的积极参与,落叶冰雪、暖风寒月或流水硬石,也都有情有觉。所以,每日傍晚可以与永远“先我一步到达”的桥墩促膝密谈,总是从“泉从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聊起。清音难得,会心不远,竟而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到达/约会的地点”(《约会》)。诗人以旷达心胸,欣然迎纳客观自然,观瀑、听泉,咏雀、赞蜗牛、颂飞鸟,惜落日、赋弦月,写竹、早梅、昙花、荆棘花、牵牛花、野姜花……咏物写景诗遂成大宗。如《淡水河侧的落日》惊艳于霞光幻变,托情寓理;《咏雀五帖》好似庄、惠濠梁之辩:麻雀拥有“小自在的天下”?或抱憾“唯美而诗意的最后一笔”?恐怕“那芳烈,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彻骨”,只有它清楚。
周梦蝶频频约会桥墩,和风雨彼此鉴赏,与麻雀印成知己。经常寂然凝虑,神游物外,浮想联翩:乍见白鹭鸶伫立水牛背上,顾盼自若,水牛浑若不觉,默默吃草,痴想为文殊、普贤二大士游戏人间,现身说法(《四行》);偶获一方竹枕,枕上有蝴蝶图案,制作者且巧与影歌双栖女星松田圣子同名,自此耳存目想,心生无限悦乐(《竹枕》)。唯有怀抱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的心襟气象,才能臻于“事外远致”之境。如此深情观照人生,独特解会汩汩泉涌,既是生活形态,也是一种艺术境界。
(五)我选择不选择
新世纪以降,周梦蝶有如古刹老僧,云淡风轻,唯独诗心不枯不竭,偶一出手,就是“风骚啊!一波比一波高!”(《泼墨》)至情至性,而有至味。《有一种鸟或人》多“拟”“仿”“戏拟”“试为”之篇,又有《李白与狗》《有一种鸟或人》《沙发椅子——戏答拐仙高子飞兄问诸法皆空》,戏谑调侃显于题,率真潇洒、淡看甚至懒看的智慧,则藏乎其内。纵横自在,不拘规格。
《偶而》正反辩证,无理而妙。生活中种种“偶而”,往往在意料之外,或叫人欣喜雀跃,或令人无福消受。诗人即便左右为难,依然喃喃“生活中不能没有偶而”。《四月》以诗代简。先述日常近况:习字、写诗、饮酒、做梦具“衰”矣;翻而喜不自胜:短短两行,三呼“四月”,只因愚人节、儿童节、佛诞日、泼水节填满了“我的季节”。彻底颠覆艾略特长诗《荒原》开头名句“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梦蝶真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止酒二十行》不但调笑陶公、高调附和诗仙,更引酒徒刘伶狂言,称“酒有九十九失而无一好”乃“妇人之言”,不足采信。周梦蝶乐与古来饮者声气相通,虽不似渊明造饮辄尽、期在必醉,颇有李白“杯莫停”之飒爽酒兴。诗中或幽默自嘲,或自宽自解,一派轻松自在。
《沙发椅子——戏答拐仙高子飞兄问诸法皆空》以具体物件诠释玄奥佛理,信手拈来、素心之语,直指佛法“真空妙有”义谛。拆解“沙发”一词:沙是沙非沙,众缘聚散离合,一发便不可收拾;“诸有”唯心造,一旦起心动念便千丝万缕,如“无量恒河沙数”(拟诸“法”)。三、四节,拈举世间令名、绝色与智慧,指出妩媚或不妩媚,都只是一个“名字”(隐喻“空”)。要之,“沙发椅子”是名字、是法也是空。抑作另类解读,始知“戏答”不易,而诗人佛学造诣深不可测。压卷作《善哉十行》诗句:“你说/你心里有绿色/出门便是草。”善哉善哉!心中有佛,所见皆佛。诠解“心生,种种法生”,正与上作一、二节互相发明。
周梦蝶借诗传达真理哲思,笔触灵动,丝毫不见费力。如《无题》写天地运行,干坤变/不变的恒常。诗云:
每一滴雨,都滴在它
本来想要滴的所在;
而每一朵花都开在
它本来想要开的枝头上。
谁说偶然与必然,突然与当然
多边而不相等?
(中略)
鹅鸭依旧坚持生生世世划水,而蜻蜓
只习惯于不经意之一掠
雨滴、花开各得其所在,鹅鸭划水、蜻蜓一掠各安其性情,再自然不过了。其次,大道平等:“岁月从不着意薄待或厚待谁谁”(《十四行——再致关云》),时间,绝不偏私。近百行组诗《静夜闻落叶声有所思十则——咏时间》,揭示本质,看破奥秘,哀感其巨大虚妄,同时了悟苦空无常。俨然生命的一遍遍省思、瞻望:“寒岩下。无量劫来一直在花雨中/垂垂入定的尊者说:/老衲连看也懒!”(之十)直到最后最后,一切成空,还有什么好争竞的?尊者了然,故能如如不动。
“再也没有流浪/可以天涯了。”(《赋格》)天涯、流浪主客异位,正有天涯即归处,心安是吾乡的况味。晚年周梦蝶虚静无为、物我两忘;面对生灭轮回,各种偶然、必然,总能堂皇自嘲、淡然处之。诗心澄澈空灵,哲思理趣不择地而出,诗情益深,诗味更永。《我选择》,共33行,较辛波丝卡《种种可能》(31种)多出最后两行:“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我选择不选择。”诗人尝说泥中莲、雪中莲之外,尚有所谓“火中莲”者——具大慈悲大方便大坚毅,将乘愿再来。此所以全诗仅倒数第二个选择“究竟觉”没有句号。
周梦蝶以诗说法,诗是其霜雪淬砺的生命滋味。《孤独国》表现“宁静孤绝”之美;《还魂草》透显“苦情雕饰”之特征;《十三朵白菊花》散发幽静、闲旷乃至萧瑟之“清趣”;《约会》悠然洒脱,摇曳空灵清凉之“禅趣”;《有一种鸟或人》则繁复归于简约,诗心回返本然纯净,流露率真之“谐趣”。前两阶段以心力为诗,抒情凝重,且刻意造境,呈现孤绝冷凝、思致清苦的风貌;后三阶段因对佛理渐有明晰之颖悟,对人生世相练达透彻,已然安时处顺、随缘放旷,故能执简驭繁,境随笔生。诗坛孤峰别流,创造莹洁无瑕、淡雅真醇的风骚典律,既承继传统悠闲情境,续写中国文学新页,对于当代禅诗,兼具启示之功与廓清之效。
(本文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周梦蝶诗全集》一书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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