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生日的时候,林奇以某种方式和童子军说了再见。
当时他作为鹰级童子军,被选中参加约翰·肯尼迪(John Kennedy)的总统就职典礼,还能站在最前排。他记得那天看见肯尼迪、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和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乘坐加长轿车,从距离他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经过。
无疑,这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但林奇的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玛莎·莱维西说:“搬到亚历山大后不久,大卫就只想画画了,我成了他和爸妈之间的调停人。我会跟大卫谈爸妈的困扰,也会把他的观点转达给爸妈,在中间维系着和平。我们的爸妈是那种特别有耐心的人,大卫一直很尊重他们,所以他们之间从来没大吵大闹过,只是意见不相同。”
林奇的堂姐埃琳娜·泽加雷利形容林奇的父母是“非常坦诚、保守、虔诚的人。桑妮长得很漂亮,说话轻柔甜美,但也很严格。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大家子人在布鲁克林一家餐厅里给曾祖母赫尔米娜过生日。那时大卫16岁,饭桌上每个人都在喝酒庆祝,但大卫的妈妈坚决不允许他碰葡萄酒。看到大卫的作品时,你很难相信他和他妈来自同一个家庭。我感觉可能恰恰因为家人十分刻板,他才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虽然遭到了家人的阻挠,林奇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我们俩认识时,大卫已经从布什纳尔·吉勒那里租了间房,”菲斯科回忆说,“他问我:‘你想和我共用一间工作室吗?’房间很狭窄,但我还是跟他一起租下了,租金大概每个月25美元,布什纳尔会时不时来给我们提些建议。布什纳尔给他推荐了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的《艺术的精神》(The Art Spirit),大卫也把我拉下了水。他会坐在屋里各种地方大声读书里的章节,或者跟我讨论。我们很高兴看到有人写了做画家的经历——突然之间你觉得不那么孤独了。通过亨利的书,我们知道了类似凡·高、莫迪里阿尼这样的艺术家,20世纪20年代的法国艺术家我俩都很感兴趣。”
罗伯特·亨利是美国阿什坎艺术学院(Ashcan School of American Art)的领袖人物,这所学校主张一种粗粝无畏的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罗伯特本人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他的学生包括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乔治·贝洛斯(George Bellows)和斯图尔特·戴维斯(Stuart Davis)。《艺术的精神》出版于1923年,是罗伯特几十年执教生涯的精华凝结之作,对林奇影响深远。这本书的语言和句法今天读来已经有些过时,但其中表达的观点却是不朽的。它沉静、卓越又鼓舞人心,从头到尾只在传达一个简单的信息:让自己做最大限度的自由表达,相信这是件值得付出的事情,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1962年早些时候,16岁的林奇决定搬出布什纳尔·吉勒的工作室自立门户,并且说服了父母给他提供一部分租金。“他们俩考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莱维西说。约翰·林奇记得:“布什纳尔来找我们爸妈聊了聊,劝他们同意大卫租间自己的工作室,他说:‘大卫不会在那里瞎胡闹的。他想在里面画画。’大卫找了份工作,能支付一部分租金,而且那个地方确实很便宜。
那个区域20世纪60年代时被称为‘老城’,相当于亚历山大的棚户区。(今天这里已经成了遍布精品店和高级咖啡馆的昂贵地段。)街边林立着200多年前修建的砖房,都是贫民窟,其中有一栋连贫民窟都算不上——就是大卫和杰克租的那栋。他们租下了整个第二层,房子的楼梯又老又窄,走上去吱吱作响。他们搞了场小型进驻聚会,但其他时间里这个地方的确就只是间工作室。大卫每晚都要去,而且会待到很晚。那时候爸妈对他有宵禁的要求,每天到家后他都得按停一个电子钟,这样爸妈就知道他是几点回来的了。但早起对他来说一直很痛苦,爸爸有时会用湿毛巾盖在他脸上,好把他叫醒。大卫特别讨厌这个。”
上高中时,菲斯科和林奇都在华盛顿特区的科科伦艺术学校(Corcoran School of Art)上课,他们生活的重心逐渐转向了校园之外。“我拿到了学校美术课的不及格通知,好像大卫美术课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我俩一刻不停地画画,一起换过好几个工作室。”菲斯科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把卡梅隆大街(Cameron Street)上一整栋房子租了下来,把其中一个房间刷成了黑色,专门用来思考。刚认识大卫时他正在画巴黎街景,用的是硬纸板的蛋彩,看起来有种独特的美。有天他拿来一幅船靠码头的油画,当时他颜料用得很厚,有只蛾子被粘在了颜料里。蛾子拼命挣脱的过程中,在天空上留下了美丽的旋涡。我记得大卫当时特别兴奋,因为他的画里混入了死亡。”
“如果说大卫在艺术层面迈向了某个方向,那我则迈向了另一个方向。”菲斯科接着说,“我们俩总是在逼着对方做到更好,所以作品进步很快。我的画越来越抽象,大卫则越来越喜欢画黑暗的事物——夜里的码头,死去的动物——很情绪化的东西。大卫一直是个生性欢快、个性阳光的人,但他却被黑暗的东西所吸引。这是大卫身上的一个谜。”
与此同时,在家里,大卫的父母却非常困惑。“大卫能把国会大厦画得那么棒,他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画的肖像也都很棒,”莱维西说,“我记得妈说:‘为什么你不像从前那样好好画画了?’”林奇找到了反抗所谓“正常行为”的勇气,但这种性格上的变化却让他在家里麻烦不断。不过,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始终没变。林奇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看看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弟弟就清楚了。“读高中时我和大卫住同一间房,有时候也打架,但大卫会给我做很多事。”约翰·林奇说,“他在学校很受欢迎,而且他不会以自己的弟弟为耻,会把我带到他的圈子里,认识他的朋友,我的朋友也都和他混得很熟。要知道,那时候我的朋友里也有不少不太正常的人。”
林奇青少年时代的20世纪60年代上半期,美国电影正处于低潮之中。给美国电影产业带来新气象的社会变革尚未发生,电影工作室制作周期很短,产出的都是类似多丽丝·戴(Doris Day)主演的廉价浪漫喜剧、沙滩狂欢剧、猫王音乐剧,以及浮夸的史诗巨作。不过那是外国电影的黄金时期,皮埃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ñuel)、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和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都在那些年中产出了许多杰作。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是为数不多开创了新局面的美国导演,林奇非常喜欢他1962年改编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小说的电影《洛丽塔》(Lolita)。他还对电影《畸恋》(A Summer Place)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很喜欢桑德拉·狄(Sandra Dee)和特洛伊·唐纳修(Troy Donahue)。虽然他弟弟说他那些年看过伯格曼和费里尼的电影,大卫自己却不记得了。
林奇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女朋友是朱迪·韦斯特曼(Judy Westerman),他们俩被票选为学校里最可爱的一对情侣,学生年鉴中还有张他们一起骑双人自行车的照片。“大卫的女朋友很正点,但他也会跟学校里那些‘速食’女孩约会。”克拉克·福克斯说,“他管这些女孩叫‘哇哦女人’,但从来不透露太多细节,不过我知道她们都挺野的。他会被生命中狂野的一面深深吸引。”
菲斯科记得:“大卫和朱迪很亲密,但他们俩并没发生任何身体上的关系。他不算是个花花公子,但确实对女人有着自己的迷恋。”林奇第一次见到菲斯科的妹妹玛丽时,两人之间并没迸出什么火花,但他们都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认识大卫时十四五岁,”玛丽·菲斯科(Mary Fisk,1977年,她成了林奇的第二任妻子)回忆道,“我正在客厅里坐着,杰克带着大卫一边穿过屋子一边对他说:‘这是我妹妹玛丽。’客厅里有个用来盛烟的黄铜花瓶,我估计他当时吓坏了,因为他们家没人抽烟。不知道为什么,但后来他总把我和烟联系在一起——他总这么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