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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5《收获》选读 | 短篇:朱鹮(葛亮)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30 21:03

正文


短篇

朱    鹮

葛亮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空洞。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惯有的懵懂眼神,而是属于一头小兽的。在觅食前后,或者危险将过时的,无所用心的茫然眼神。

童童。我唤他一声。他没有回答。

此刻,他紧紧攥着一支笔,在纸上画出一道弧线。他的脚边,还有许多张这样的纸。上面画着植物和似是而非的动物形状。

他终于也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事实上,作为一名警察,我的办案经验丰富。我很清楚,应该以何种目光应对当事人或者证人。但是,面对童童,我感到一筹莫展。

他的母亲,此刻身体冰冷,了无声息,已是一具尸体。她被发现时,安静地躺在浴缸里,眼睛被手术绷带紧紧地缠住。而喉头上的一刀,划得十分利落。手法完美,几乎可以想象,血液从颈动脉喷溅而出的景象。血液划过一道抛物线,一部分落在洗手池上,但被擦拭得十分干净。甚至地板上,也很干净。凶犯是个有洁癖的人,冒着留下指纹的危险。除了浴缸里的血腥,洗手间里不着一尘。根据法医对伤口的鉴定,作案时间应该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

而路小童,正在近在咫尺的客厅。坐在桌前,一笔一笔地涂抹,在已经颜色浓烈的纸上涂上更多的颜色,眼神漠然。

我对路小童并不陌生。在我们这里,他的知名度很高。因为他的画在国际上数次获奖,几乎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标识。但是,作为这起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证人。他的优秀,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帮助。相反,可能成为某种干扰。

他是个自闭症儿童。

尽管在常人看来,这样做有些残忍。但出于办案程序的需要,我还是将小童带到作案现场。他看着母亲的尸体,面无表情。但是,我仍然注意到他瞳孔里一瞬的放大。几乎是一丝光芒,稍纵即逝,像是儿童面对喜爱的食物或玩具时的兴奋。他将手伸向母亲搭垂在浴缸边缘的手臂。我的同事小陈想要阻止他的动作。我摇头向她示意。他触碰了母亲的手,然后弹开。眼神飘摇到其他的地方。我迅速将他带离现场,我问他,童童,昨天夜里,你看见了什么?

路小童望着我,突然呼吸急促,身体震颤,口中发出“嗯呀”的声响。小陈说,王队,他是不是被吓着了。

我摇摇头,不,或许,他只是说不出来。

我们检查了屋内的陈设。门窗紧闭,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门把手上只有小童一人的指纹。这说明在凶手离开之后,他曾经企图打开大门。但是,由于种种的原因,放弃了。我环顾四周,室内阳光黯淡。这是八十年代兴建的多层公寓,没有电梯,也没有小区监控。但是房间大而空阔,有着现在的房产开发商所不甘心的实用面积。我望向阳台的位置。这个阳台比我熟悉的要小一些。因为三分之一被封进了室内,增扩了房间的面积。阳台上晾晒了几只女人的胸罩和内衣裤,在微风里飘动。

我对小陈说,把童童带回局里。他的临时监护人已经到了。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来。是妻的。我听完了电话,皱了一下眉头。小陈说,王队,你先回趟家吧。反正也近。

我说,行,我等下直接到局里。

小陈说,嫂子兴许是怕了,这种事出在自个儿住的小区里,也是窝囊。

第二天的正午,我们见到路小童的外公外婆。这对已届古稀的老人,面对我们,并未失态,保持着知识分子惯有的礼仪。但我仍然从老太太红肿的眼睛里看出昨夜的煎熬。小童坐在隔壁,坐姿静止端正。这个朴素的房间里,一切仍旧井井有条。依墙的红木条案上,挂着一幅草书中堂,上书“无欲则刚” 四个字。字体劲拔,落款是“韩子陌”,死者韩英的父亲。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韩子陌说。

在长久的沉默后,是这样冷的声音。小陈与我对视了一下。老太太在一旁,听到这句话,看着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轻轻说,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讲完了这句,她肩膀细微地抖动,忽然抽泣起来。开始是呜咽,渐渐失去了节制,捂住了脸,大放悲声。老先生并未劝阻她,眼睛与我对视,目光冰冷。小陈叹口气,走过去,挨着老太太坐下,安慰她。这样做,尽管逾越了职业准则,此时此境,我也就由她去了。

一个有病的孩子,何必这样招人眼目,韩子陌说。当初如果跟着我们,也不至于这样。

我想一想,说,小童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

老先生看我一眼,口气利了些,只有你们这些人,会这样看。你以为他很喜欢经常被摆在人前吗?现在死的是我的女儿,可如果她不死,会有人在乎我们说什么吗?

老太太这时抬起头,狠狠地说,韩子陌,你说这样的话。你是发神经了么?小英已经不在了呀,不在了呀。

韩子陌轻轻仰起身体。他站起身,走进里屋。走出来时,手里是一本相册。他打开,看到里面,全都是小孩子的照片。是路小童,各种姿态、神情。照片上的小童,和其他的孩子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甚至还更明朗健康一些。韩子陌再开口时,我们都听到他声音有些发哽。他说,这孩子,应该一直跟着我们的。

我问,小童跟着你们生活到几岁?

韩子陌说,三岁。

以后一直和韩英一起过?

韩子陌点点头,没有说话。小陈问,您刚才说招人眼目,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么?韩英近来和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韩子陌说,我不清楚。韩英不让我们见孩子。我只知道她在筹备童童的画展,都是和那些人在一起。

我问,那么,策展方是什么人?

老先生这回沉默了,他朝里屋看了看,问我说,同志,我想知道,我和童童他外婆,是童童的第一顺序监护人吗?

我说,如果孩子的直系亲属,父母都不在世,或者放弃抚养权。

老太太黯然的眼睛,忽然迸发出光芒,牙齿里迸出一句话来,休想,路耀德休想把童童从我身边抢走。

见到路耀德是在两天之后了。他的脸上看不到旅途的劳顿,也没有时差带来的疲态。我们都在准备对付一个棘手的人。但事实上,路小童的父亲,看起来似乎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更好相处。

他安静地听我们说完事情经过,轻轻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时有人为我们斟茶,是他的现任妻子,也是他的助手。女人很年轻,眉目清淡。在交谈的过程中,她始终在帮我们端茶递水。不像个女主人,更像个沉默殷勤的仆从。在安排好一切后,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看着她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其实很大。但是摆满了各种旧物,陶器、卷轴、不同类型的丝织品。我相信这些东西来处不凡,但太多太杂,因此房间显得逼仄,甚至有点不够体面。

我还是愣了一下,说,听说你这次出国,是为了一个收购项目?

路耀德点点头,嗯,收购了英国一家画廊。

我说,两天就完成了,效率很高。

路耀德眉头舒展了一下,说,是,两天,足以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

我说,你最近似乎出行并不多。

他说,嗯,这段时间很关键,我得知道她对我儿子做了些什么。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这时天色忽然大亮,阳光变得刺眼。路耀德站起身,将窗帘拉上了一半。他的脸庞变成剪影,看不到神情,轮廓坚硬。

他说,你不明白我的工作性质。我是一个掮客,将有钱人的钱变成他们自认为高雅的东西。

我想一想,说,你说的这些东西里,也包括童童的画?

他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抖动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抠进了布艺沙发罩的一个破洞里,那个洞或许是被烟灰烫的。很规则的圆形,恰好落在一朵玫瑰花的花蕊中间。他说,在她疯掉之前,是这样。

我问,你说韩英?

路耀德并没有回答。他将目光收回,直视我说,前几天收购画廊的那位,新买了幅毕加索,蓝色时期作品。要我找人帮他鉴定,我看一眼,是真的。那时候的毕加索,就是这么平庸。

我说,少年毕加索,委拉斯贵支救了他。

路耀德剪一支新的雪茄,听到这里,手停住,说,懂行。你们警界藏龙卧虎。

我淡淡地说,我是恰好当了警察而已。

以为话题会向预期的地方开展。路耀德有些突兀地问,什么时候能走,我要带童童去澳洲。

我们离开时,竟下起了雨,刚刚还是大太阳。这雨来得突然,小陈说,王队,你等着,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这时候,听到有人唤我们,是路太太,静静地站在身后,手里是两把伞。

我们接过伞,道谢。听到她轻声说,我不喜欢这孩子,但他还是跟着我们比较好。

路上,小陈问道,头儿,你觉得路耀德的嫌疑大吗?

我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小陈说,我的意思是,买凶。

我没有说话。

前面的切诺基开得小心翼翼,一看就是个新手。后面的人都在按喇叭。小陈也有些不耐烦。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她才说,作案动机很充分。三年前,他出过车祸,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说,童童是他唯一的子女。

还有,头儿。她说,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他其实是个隐形富豪。在A公司有一成半的股份,听说最近在考虑转让。他说的去澳洲,可能和这个有关。

在车流里缓缓地行进,下了高速,进入我们生活的城市。天已经擦黑。在雨里,这城市被洗得更清晰了。现在看来,却似是而非。大概是还有许多地方,我看不到。许多地方,我不想看见,藏在某个暗黑的角落。一晃,我在这城市已经住了五年。这些年,就这么过去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不,也不是。我的心紧了一下,看到远处立交桥上的路灯,如金黄色的弧线一闪而过。


【选读完】

【葛亮短篇《朱鹮》刊载于2017-5《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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