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很好，《四大天王》也很棒，只是……

大概是29年前，徐克被老友黄霑的一通电话叫了起来，去参加了一个谈话节目。

那个节目叫《今夜不设防》，平日里都是谈谈风月，但这一次，他们要聊政治。

对于一个明星来说，不管是当下还是过往，聊政治都是件危险的事，因为这里面涉及立场与派别，在当年的香港来说尤甚。

但那时候的徐克是什么样的人呢？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愤青，所以即便话题敏感，即便有那么多人临时打了退堂鼓，徐克还是跑了过来。

几杯酒下肚，几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开始哀叹时局艰难起来了。

好像是倪匡说的：要不要我们一起拍个电影，把历史记录下来，给我们的后代知道？

黄霑摇头：不可能会忘，这一代，下一代，不可能会忘了历史。

徐克大概喝多了，醉眼朦胧，整场访谈透露出一种沮丧的情绪，没有搭话。

后来我们知道，徐克、倪匡、蔡澜、黄霑四人合作的电影终究没有拍成，但自此之后，徐克的电影里总充斥着浓浓的家国忧思与政治隐喻。

徐克向来受政治思潮影响甚重，他来香港的时候正值本土意识崛起，港英政府讲求“无为而治”。

但即便他一开始就拍出《第一类型危险》、《地域无门》这样社会意识极其浓厚的作品，但真正开始关注家国走向还是90年代之后的事。

访谈之后，徐克拍了第二部的《倩女幽魂》，在这部电影里他说影响其日后创作走向的一句话：什么都忘了，我们还有希望吗？

“不会忘”吗？早忘了，人类多健忘啊，比如说当我去问很多人29年前发生的事时他们竟一无所知，即便知道的，也不愿轻易提起，他们不会看《死灵魂》，那太长了，也不愿去看《加鞭沟》，那太闷了，即便是《颐和园》，也不过是不断赞叹着郝蕾的身体。他们宁愿活在偶像与低级喜剧的娱乐中沉沦度日。

徐克对此很悲观，“我们还有希望吗”？我们国家的未来就是靠这群健忘的人吗？

或许正是如此，徐克在《黄飞鸿》里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场景，黄飞鸿看到一群华工整日里赌博沉沦，于是想和他们说道理，但几次三番，都被人们搪塞了过去，他们宁愿看黄飞鸿表演功夫，或者与又丑又胖的妓女厮混，也不愿听那些做人的道理。

黄飞鸿当时的表情，就像《青蛇》里法海一样，他看着炼狱一般的人间发出一句无奈的感叹：人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你在这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徐克，对于所谓大众，是失望的，他们能转瞬就忘了曾经发生过的刻骨铭心的事，也可以麻木地活着没有任何自觉去清醒，人们的情绪能够瞬间被点燃，又能够瞬间熄灭，就像一个可以把完全操控的机器。

你记得《七剑》里武家庄的那些人吗？他们可以前一分钟感恩戴德，后一分钟就试图赶尽杀绝，人民是永远正确的？才不是。

然而，《七剑》输了，无论是票房还是口碑，都让这部我喜欢的作品没有了下文，片尾几个人剑指京城要找皇帝老儿聊聊的画图终究没有拍成，徐克，也至此沉寂了。

我不知道日后会不会有人替《七剑》翻案，但每次我重新翻出这部电影来看，都觉得是徐克“言志”的集大成之作。

是的，徐克电影有两大法宝，一是科技，二是言志，这从他的第一部《蝶变》开始到现在的《四大天王》，几乎是不曾变过的。

《七剑》说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文字狱。所谓的禁武令，不就是发帖要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吗？

但政治权谋的背后，其实说的是人民内部的尔虞我诈，前面说的那些村民，徐克给他们的结局就是“自食其果”。

徐克很熟练地在这部电影里表达着他的政治思想，他的“天地有正气”理念，可那一年，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馒头血案，刚刚进入娱乐时代的人们懒得理会徐克的表达。

于是到了《狄仁杰》，意外地，出现了些许向权力俯首称臣的状况。

老实说，作为几十年的徐克粉丝，我向来对《狄仁杰》这个系列是有意见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徐克变了。

他再也不会心怀忧虑地哀叹着家国的不幸，太平盛世成了他最热衷于表现的舞台。

他也不会把愚民塑造成洪水猛兽，“百姓的血、童子的尿”，他开始为大众鸣不平了。

或许这大概就是《七剑》失利之后他对国内环境的重新审视吧，在他眼里，当下的中国，就是这样子的，既然无法改变，不如认可它。

于是，他把背景放在了盛唐，把重心放在了帝位之争，所谓前朝旧事，在乡野之间，可是有着一箩筐的传说。

知识分子徐克，从此变成了进入朝堂窥探的徐克，你觉得“侠”这个词在徐克的世界也逐渐暗淡了，也正是如此。

江湖上那个最后的侠客，开始闲坐在宫廷的角落，吃着花生喝着酒，闲聊帝王家了。

《狄仁杰》系列在徐克的电影维度里，是视觉大于一切的，第一部的大佛和鬼市，第二部的龙王与小岛，而到了第三部，方术给了徐克彻底的放飞自我空间。

如果单轮视觉想象力，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徐克的这一部《四大天王》，放眼整个华语圈，无一人可以与之匹敌，这种状况就像当年的《新蜀山剑侠》，找来了《星战》团队设计大boss，再加上土法炼钢，笑傲整个香港影坛许多年。

不说上天入地奇门遁甲那些徐克擅长的手段了，单是上百个眼前朝你飞过来，你都会有一种看了A级制作B级片版的爽快，说它是《狄仁杰》系列最佳，恐怕不会有异议。

只是，徐克“言志”的部分藏得越来越深了，越来越少，几乎要让位于娱乐本性了。

《狄仁杰》系列说的是什么呢？其一个重要的核心就是帝位的合法性问题。

武则天的合法性，李唐王朝的合法性，从建国到玄武门之变再到天后登基，一切都千疮百孔。

在这个基础上，便有志士，第一部里沙陀杀武则天，和这一部里封魔族灭大唐，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对威权一统的挑战。

如果是以往，我们大概可以想象徐克会让狄仁杰单枪匹马去找皇帝老儿理论，但在这一系列的电影里，徐克开始以稳定为重了，阮经天扮演的空测大师对叛乱者说要放下，放下心魔，放下历史。

徐克先生，你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哀叹的吗？连你自己都要变成自己曾经哀叹的那些人吗？

当然，《四大天王》是好看的，我推荐大家去看，在商业片里还能把私货处理得那么漂亮，徐克的功力当然没得说，甚至，我也会给电影很高分。

但是私心而言，我希望徐克能从那些庙堂传说里抽离出来，再看看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说。

这么说可能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你内地人自己的问题自己不拍？还要寄希望于香港人？以及，在合拍的环境下，徐克怎能不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据说，徐克给《八部半》拍摄的部分是未来十年的香港，我翘首以盼。

也是后知后觉，我也是近日看了“端”的一些访谈才想起来，三聚氰胺事件已经十周年了。

十年前我们嚷嚷着要把相关企业都列入黑名单，十年之后，我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欢天喜地地买着他们的奶粉，而当年的那些被我们称之为“黑心企业”的呢，22家企业，有18家现在依旧活的很光鲜。

那些受害者怎样了？那些相关负责人怎样了？没人关心，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了徐克镜头下的那群人。

似乎很多人也想不起来了，你们前些日子痛斥的疫苗问题，去年今日，也曾痛斥过。

我们痛斥过的事情还有很多，红黄蓝、药酒、进口药，疫苗，性侵，风一吹，草一动，一个事件就迅速翻篇了。

或许有人会辩解：我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