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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开学后,师傅打来电话,开口即言:“人找着了!”
“什么,啥时候的事?”消息入耳,我心里一震。
“就今天大早上,人家找来了”师傅说。
“那太好了。”
“是啊,我这也算是松了口气,找着了,有家了,就不是游魂啦。”师傅在电话那头自言。
在我们这边,管打尸人叫灵渡,即灵魂超度的意思。
师傅口中的游魂是我和师傅上个星期在江里打捞的死尸,很多天都没人来认领。师傅还不惜花钱满大街贴了认领启事,政府也在报纸上刊登……还好,终于找着啦。
我和师傅都是打尸人,他是专职的,整整干了38年。我算是他的助手,暑假干几个月图点外快。
师傅有规矩,不管尸体腐烂多厉害都得捞。师傅说这有些事和钱没关系,这是师傅教会我第一件事。哪怕和钱没关系,咱们捞不到一点好处,也得做。
可能大家第一听说打尸人这个职业是在零九年。
2009年长江大学生陈及时等人为救溺水儿童不幸身身亡而打捞公司打捞尸体时竟然漫天要价一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面对同学们的"跪求",个体打捞者不仅不为所动,而且挟尸要价,听说最后一共收取了上万元的捞尸费。
其实,我也一样。
我也是在那时头一次听说这世上还有打尸人这门生计。不过后来真正接触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好哥们兼室友他姑父就是干这个的。一来因为我学的是新闻专业,二来我那时确实经济挺拮据,考虑再三后我决定在第一暑假的时候给哥们他姑父当助手,每个月还有大几千的工资。
我想,挺划算的,既有钱,又可以学习一些新闻素材经验。
“你怕不怕?”
我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傅,一个很健壮的中年男人,穿着工装裤。然后笑着拍着我肩膀,你怕不怕。
“怕啊,那师傅你怕不怕。”
我还记得,一句师傅一直叫到了现在。
“傻小子,你师傅当然也怕啊。但是怕就正常了,不怕就不正常。我最初怕。但我师傅说过,这是做好事,做善事,积德,还能养家糊口。”
师傅说,看得多了,一辈子都没再哭过。
我还记得,自己捞起的第一个人时的场景。是师父带着我,捞的正好是汉正街上的人,那次是我第一次近处看到死人,有气味,腐烂了。干完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个人躺在地上的样子。
师傅拍拍我肩膀“没事,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师傅,被媒体称为“长江水鬼”,六月的炎炎的夏季,师傅背着工具,迎着从长江面上吹来的冰凉的风,去发现那些等待尊严的躯体。
我们每天的行程是这样的:早上起来从床边的柜子底下掏出谋生工具,扁担和排钩碰撞哗哗作响。江边巡视,有些位置比较特殊,急流很大,加上石头一挡,形成一个漩涡,从上游江面上飘来的浮尸容易被卷进去,所以这些地方通常是重灾区。夏天又是高发期,平均三五天会浮上一具死尸。“尽量钩手腕脚腕,保证尸体完整……”师傅在一旁道。
我从小长在长江边,见过落水的不少,但见得最多的却是他们被打捞上来的样子,他们有的是自杀但大部分是失足落水,这些落水的人被捞上来基本都是挣着眼睛的,师傅说这就叫死不瞑目。
师傅说以前捞尸体比较自由,捞到就行。现在不行了,差不多90年代归公安管尸体,得派出所叫人去,他们同意了别人才能捞,怕跟凶案有关,还得法医鉴定,比以前规范了。
捞尸也是门技术活,最难的不在于捞,而在于找,找到了尸首捞起来就方便。其实,更难的是在于勾,因为不能勾到肉。
打捞上来后,给穿上白衣。听老人说这是告慰生者,也让死者安息。
我记得第一年暑假干这个的时候,就遇到了危险,差点送命。
是一个孩子落水,已经快半天了,没人敢下水。
师傅看着我,点点头。师傅说,憋不住气的时候赶紧上来,别逞能。我哆嗦一下,然后紧憋着一口气就下水去了。
一个猛子扎进了江底,不得不说那水真深啊。在底下仔细四处瞧了瞧,没见着人。迅速游了上来,呼口气。
如此反复十多次,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人。真的快累死了,没有力气划,更别说还拖着死尸。游了到江中心,就彻底划不动了。最后……
最后是师傅拼了老命下水救了我,师傅说他老了,很多年都没有下水了。然后,我瞧了瞧我捞起来的人,眼珠凸起,面目狰狞,惨白。师傅说,这事可千万别逞能,不然把自己小命都要搭过去。
所以,后来我和师傅反复实验过,师傅可以憋气的时间极限是两分钟七秒。我是一分钟五十秒。所以我们在水下一定不可以超过这个极限,哪怕尸体就在手边。
也是在那次快到鬼门关的时候才理解师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干这行,别看轻了自己。都是混口饭吃,有什么可丢人的。人家剃头师傅要钱,你去小店喝碗粥要钱,凭啥我们就不可以收钱了。
后来,条件好了一点。师傅买了氧气瓶。夏天,一个氧气瓶可以管15分钟,可是冬天里只能管四五分钟。况且,在内河里又不方便打捞,因为河里有鱼、树枝等杂物。一般我下水的时候,手上都系了一根安全绳,用来传递信息。比如找到人了,拉一拉,上面的人就把我拉上去。但有那么几次,绳子被树枝挂掉了,幸好当时师傅在船上,不然真的把小命搭进去了。
对啊,我们做这么脏这么累的活,辛苦还不体面,为什么别人要冠冕堂皇说要“道德”要免费,我们也要讨生活。
曾经我问师傅当初怎么甘心干这个。师傅摆摆头,我不做那就没人做了。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做这一行真的很辛苦。
尸体泡了水会很重,不容易拖。泡了水后,都膨胀了,少说也有200斤,多时还有300斤的,是劳力活儿,需要干劲。打尸人很辛苦,体力要好,所以师傅每餐必吃大肉。
那三年暑假我也养成一些职业习惯,比如之前从来不抽烟的我在暑假给师傅当帮手的时候开始没日没夜的抽烟,特别是在干完活后烟瘾更是大得出奇,一天至少七八包烟。干活时抽烟不方便,只好戴着浸泡过老白干的口罩。
其实,这世界干啥事都不容易。我们也和上班族的小白领一样,也会有压力。
师傅更苦,特别是大冬天的时候,下水,刺骨的寒。听师傅说通常每次都在水里泡几个小时,脚丫都溃烂,回家再用盐水泡药,来回折腾。师傅说也有人劝说自己不干这行干点别的,可是,干啥呢,天底下票子没那么好赚,干这总比去工地做小工强吧。师傅说完无奈摆摆头。
其实,我给师傅当助手这事我谁都没说,不敢说。每次过年回家,我都是告诉他们自己在干家教呢,万把块钱一个月。说完还要真诚笑一个,挺心酸的。我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在干这个,非得打死我不可。
夏天的时候,尸体有时候漂久了,臭味难闻,要戴三层口罩才行。刚开始时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怕做恶梦。那时候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回想那时的一幕幕一,眼镜突兀,脸色发白,还有的头皮都出来了,面目狰狞,心惊胆战。
很多年后我总是能想起,有一个年轻人为了钱因为穷去做自己很厌恶的事,晚上总是会做噩梦吓醒的事。
师傅说,人这一辈子要信命。师傅还说干这个就是他的命,自己的媳妇就是在水里给捞到的。
那是75年大冬天的事了,那年师傅24岁,水可冷了。
风冷,师傅照例在江中巡视,突然看到上游有一个人漂了下来,因为那一带的水很急,师傅小心翼翼的划着船过去,在下面等着人漂过来。
人从上面被水冲了过来,万幸,那人还活着,人还在水上挣扎,双手不停的胡乱挥动着,两只脚也一上一下的。师傅划过去把人拉上船,师傅仔细一瞧,长发飘飘,是个姑娘家。
姑娘后来告诉师傅自己是逃婚,原来是她的丈夫还没结婚就和别的女人有染。后来姑娘气急了,连夜逃婚,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再后来,师傅娶了她。
师傅大她七岁,他们一直都很好。现在她都快要当奶奶了,师傅说让她将来告诉孙子他奶奶是他爷爷给捞上来的。她听了只是呵呵地笑,像个长不大的姑娘。
师傅说,打尸一般有两种捞法,第一种是死者刚死没几天,还没浮起来,难度较大。水要是不深的话,用带有钩子的竹竿打捞,要是水深的话只好徒手潜入水中去作业。第二种是死者已经漂了起来,这时去捞计较容易,不过死者臭味熏天,面目狰狞,真是不好受。
打捞尸体,不仅仅身体累,有时还心累。一年到头总会遇到很难伺候的主,他们会提出让我把死者烂掉的衣服脱下来,换身新衣服,然后用白布包起来。没办法,干这一行图个名声,不然以后要饿肚子的。
有时候我气的不是钱少活多,气的是他们作为死者家属还嫌脏,还冷血。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亲爹,不过到后面也就不怀疑了,要是真心疼,人家也不会投江了。
夏天是浮尸最密集的季节,溺水的人多,江水也大,有时一天能捞上6具尸体。“仰面躺着的是男尸,屁股重,伏倒躺着的是女尸。师傅甚至总结出一套土经验。
我记得有一次打捞到一具刚不久的尸体,是个女孩,十六岁左右,估计才上高中,送到医院检查才知道女孩已经有身孕三个多月了。
当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听到到死者家长电话。
拨通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亢奋的男人声音:“妈个逼,又输了!”紧接着是麻将声、说笑声和叹气声,而后才响起了一句不耐烦的问话:“谁啊?”
我清了清嗓子,刚说明自己身份,那头就传来了一声暴吼:“啥子啊?滚蛋,死不要脸的,姑娘死了算了,你是不是想要咋钱!我告诉你没门”
一通臭骂,压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电话便已经挂断,只留下了一片“嘟嘟嘟”的盲音。这时我才终于明白当初别人让我不要招惹这样的人家是什么原因了。
原来,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心。
两天后,那边才来领尸体。还骂骂咧咧的想要钱门都没有。其实,我真没想过要这样人家的钱。一个得知自己女儿死亡后仍可以镇定自若打麻将的人,他的钱,我不想收。
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一次,那个女孩父亲面目狰狞,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尸体扛了过去,我没有看到一滴眼泪。有的只是粗口谩骂,连死了都不肯放过的谩骂。
“妈个逼,死了好!我他妈的送你读书,糟蹋钱,和野男人乱搞,搞死了现在好了。年级轻轻不学好,和你妈一样一天到晚就想着找狗男人。你到底有没有廉耻心哦?咋这么下贱呢?你都配做人啊……”
骂着骂着,声音远去,我也叹了口气。
要说干我这行没遇到几件与案件纷争有关的事也是假的,97年我水中抽筋差点就死了,02年我被死者家属打了一顿去医院住了半个月,05年我摊上事了,而且是摊上大事了。
那是05年的冬天,还记得当时学校快要开学了。那时师傅正好有事回家,我就住在师傅在江边临时搭建的一座小木屋里。我记得第一天刚起床就有人找到我,说他是死者哥哥,让我把尸体交给他。我看那人来者不善,脸上没有一点悲伤,不像是死者家属。
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执意不肯,骗他说尸体已经送往派出所了,让他自己明天去派出所要去。
那人不肯走,估计是知道我骗他。我劝说半天也没用,最后威胁说再不走我就报警了,那人才肯离去。不料下午又有一批人来我家,为首的那个说让我随便开个价,只要让他把尸体带走。我愣了一下,那人把一踏钱放到桌上,说这是一万元,事成之后,还有一万,说着便进房间去取尸体。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冲过去阻止。他们余下的人过来推我,把我拦着不让我过去。情急之下,我在桌底下拿来把大刀出来,我一声大喊都给我别动,都给我滚出来。
其实,这刀是我放那儿辟邪用的。
他们退到后面说万事好商量,我挥舞着大刀叫他们滚出去,接着按了身边的座机,拨打110,他们这才退了出去。没一会儿派出所来了几位民警察过来,问了一些情况后把尸体带了回去。晚上入睡没多久,就被到屋外噼里啪啦的敲门声给吵醒了,还以为又是哪个急着要捞尸的找上门来,我急忙起床穿好衣服,就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说什么这次要他好看,拿不到尸体就要他命之类的话。
我知道又是白天那伙人,大事不妙了,连忙悄悄打电话报警,然后趁他们还不知道尸体已经不在的事实,想办法拖延时间。要是他们知道尸体已经进派出所了,那我必死无疑。
我把下午刚用过的大刀拿了出来,凑过门缝对他们说我这就去拿尸体,让他们稍等。我故意把门弄得很响,让他们误以为我真是进房门去收拾尸体去了。
我不停地和他们说快好了,就快了,让他们再等等。外面人在踢门,快点把门打开……那一刻我真是害怕得发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屋子里没有其他出口,并且是砖瓦房,不可能跳楼逃跑。我一次次的和他们拖着时间,手里的刀也不由得抖了起来。
嘎嘎的响声,他们在用斧头砍门,我急得大汗淋漓。啪的一声,门开了。他们终于进来了,我拿着刀,壮着胆走了过去,和他们对峙着。他们也拿着刀棍挥舞着,把我逼向墙角,我说尸体在里面,要拿自己扛。
等我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躺着了,找我录口供的警察告诉我,辛亏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可要出人命了。我被一棍子打晕后,暴徒找了一圈没有见着尸体,便拿我出气,他们用棍子打我手脚。然后当听到警车的鸣笛声后,他们全逃了,一个不剩。
妈的,那帮龟孙子。
我不碍事,只是一点皮外伤,录完口供后怕外遭到别人报复,急忙收拾东西回学校。
后来才得知,那些来要尸体的人全是是一个强奸犯找来的帮凶。那个强奸犯把人先奸后杀,害怕尸体到了警察那里东窗事发,才三番五次找人过来抢尸体,然后毁尸灭迹。
我还记得2006年的夏天是我给师傅当助手的最后一段日子。师傅最后带我出一次水。
师傅最厉害的就在找人,因为他太熟悉这一段江了,我们的船沿着回旋的水流慢慢的划,师傅拿着钩子站在船边,我拿着一根长竹竿在水里点,师傅一边指点我,一边俯身往水里看。
不到两个时辰,我们便有所收获。是一个男童,应该是落水没几天。师傅叹了口气,娃啊,造孽。
中午划船回去的时候,师傅做了一件事,在船头点了三柱香,然后领着我拜江神。做这种事我们或多或少多少信这个。
长江里野生鲶鱼很多,鲶鱼性子比较邪,主要食腐。本地爱吃江鲶的人也不少,南湖边上就有好几家卖鲶鱼的餐馆,生意一直就不错,我也很喜欢。
记得在回去的路上我跟师傅提起鲶鱼,师傅笑了笑,说了这么一句:“小伙子,你想吃它,可你知道它吃啥不?”师傅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船上正挂着一具尸首,师傅的眼睛就瞟着那尸首,从那以后我不再吃鲶鱼。
大风话过,有动静。我揉了一下眼睛,我怕我看错,我再仔细看,水里的男童好像动了一下脑袋,那学生在水里本来半侧着,脸埋在水里,头发浮在水面上,忽然就那么一抬头,我本来心里就踹踹的,这一下我浑身就打了个激灵。
水越来越急,船变得越来越难走。我知道师傅是想借着船力把死尸往上拉,顺着水流我们就走船,师傅手里的绳子直直的往一边倾斜,我看见那绳子在一点点升起来。
这个时候我师傅是站着的,我就半蹲在船边,我伸着脖子往水里看,我觉得有点不对,下面的东西也太沉了,绳子绷得太紧。
我正探着头看,忽然“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东西猛的就冲出了水面。
我被溅了一脸的水,还吓了一跳,我全神贯注的注意是不是尸首被提起来,却没想到有东西窜出来。
“是鲶鱼!看,好大一条。”师傅叫道。
我伸手在脸上一抹,就看见一条半米长的鲶鱼尾巴一拍又窜进了水里。
还没等我骂出声来,从船底就传来“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们的船底。
我又赶紧探出头往水里看,这一回我整个人是趴在船板上的,我刚探出头师傅就是一声喊:“小心了!”
然后,一瞬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从水里升了上来,那张脸离我只有半米不到,忽的一下露出水面,跟着又落了回去!
那张脸上一双睁的老大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我!
我猛的把头往回一缩!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嘿,想什么呢。别想了,都是幻像,都是自己在吓自己,我曾经也有过。”师傅把手在我跟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来。
回去的时候师傅拍拍我肩膀说:这一世切莫做不好的事,只要咱没做,就没理由怕。我点点头,眼泪落了下来。师徒一场,这算是最后的睜言吧。
你看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师傅那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所有人都一样。
这么多年来我敢说对得住自己良心,赚自己的良心钱,只要是对的就不怕别人背后嚼舌根。
甚至,在很多年后,我可以有些骄傲甚至是得意告诉别人,我曾是学徒,我的师傅是灵渡。
万分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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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