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夏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你是高耸入云的辰星
我是穿梭于孤寂之河的怪人
索桥上的刽子手，在扼杀幻梦
河堤传来的枪声，处决了情欲
我拿着一个破旧的地址
上面说，这孤独尽头的山岗
能邂逅你最美的模样
而现在，沸腾的心已日渐麻木
我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苍老
我即将忘记自己困于这里的时间
这是电影《小小的我》中刘春和做的诗，也是现实生活中成都脑瘫诗人龚苏做的诗，诗名为《你是高悬如云的星辰》，他们作的这首诗都是献给自己心仪的梦中女孩。当刘春和萌发出对女孩爱意的时候，这首诗只有前两句。女孩是高高在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而自己是个怪人，他很清楚自己和女孩属于两个世界，但是依然按捺不住蓬勃而出的爱意表达。当女孩意识到刘春和要越过朋友边界的时候，她悄悄离开了，留下一个温暖又无奈的微笑。刘春和独自在博物馆驻留，这时画外音响起，伴随着失恋之痛的梦醒时分，这首诗终于完整了。我自然而然联想到余秀华，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唯有诗情可以寄托自己的甜梦，暂时逃离受限的身体，得到另外一种心灵的释放和舒展。现实世界越是受困，精神世界就越奔放恣肆，被压抑的激情喷涌而出，情感浓度和语言张力往往超越常人，这大概是许多残疾人能成为艺术家的原因。
《小小的我》剧照大大的世界，小小的我。刘春和虽然是一位脑瘫患者，但他身上永远都有一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就像他给小学生讲的那首诗《苔》一样：“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报考师范大学，他去培训机构试讲，他去咖啡馆应聘，他去学打鼓，他去考驾照，甚至他去喝酒，他想追求雅雅，都是他想要在社会中做一个普通人的愿望体现。能赚钱，能独立生活，能被善待和尊重，能不被另眼相看，能正常地谈恋爱和工作……这对于一个先天性脑瘫的20岁男青年来说有多难，他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到普通人的边沿。影片完全以残疾人为本位，真实体现了他复杂又细腻的心理变化，既有超出常人的毅力和倔强，也有异常敏感的脆弱和破碎感。他养过一只三脚猫，取名雷震子，因为这只猫走路的样子和自己很像；当他进入外婆的合唱团，被合唱团老人需要的时候，他是自信满足乐观的，因为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弱势群体。当雅雅离开他，当妈妈瞒着他怀孕、生下小妹妹后，在爱情、亲情的双重打击下，事业生活皆无望，春和毫无预兆的吞糖自杀是最惊心的一幕，大特写镜头尽显春和的绝望和痛苦。而易烊千玺也贡献了他从影以来最让人震惊和尊敬的表演，我们看不到易烊千玺，只看到那个不服输、不认命、生和死都要尊严的刘春和。普通如此珍贵，尊严如此高贵，他无限接近却屡次被打入谷底，最终拿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生活对春和的奖励，也是影片给予我们的希望。
影片以刘春和为中心组建了家庭关系，最有爱的当属时刻陪伴在春和身旁的外婆了。穿红戴绿的外婆泼泼辣辣，领衔合唱团，却屡屡受骗，虽然一生坎坷，但生性乐观，开朗爽快，爱玩爱闹，特别有生命力。春和的生活也因为外婆的鼓励和帮衬而变得不那么沉重，反而增加了几分轻松的喜感。林晓杰的表演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毫无痕迹，特别出彩。
《小小的我》剧照
对于春和，外婆就像太阳，慈爱温暖，照亮他前行的路。影片开场，我们看到的是刘春和佝偻的背影，他艰难爬上天台，歪歪扭扭写下“遗嘱”二字，是外婆的呼唤救下了他。当春和吞下大量自己制作的糖果，将要窒息之时，是外婆及时发现，把春和送往医院救下一命。她一直把春和当成普通的正常人来对待，当春和被合唱团队友称为傻子，被司机羞辱，被异样目光歧视，永远是外婆挡在春和身前拼命保护，力争为外孙讨个说法。父母从来不给春和过生日，只有外婆记得他的生日，并组织合唱团成员一起给外孙快快乐乐过了20岁生日。当春和拿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有外婆激动万分地拥抱起外孙，喜极而泣。面对合唱团，春和也表达了自己对外婆深深的爱，让外婆放手，去享受她自由自在的晚年生活。外婆不仅有爱，也有怕。她自觉亏欠女儿，怕女儿的埋怨和管束；她怕自己年事已高，无法一直陪伴春和。在一定程度上，外婆充当了春和妈妈的角色，弥补了妈妈的缺位。影片中浓浓的祖孙情让人感动，数度落泪。
在散文集《一切境》中，庆山写过对母爱的理解。“母爱可以被美化吗。我觉得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母亲，完美的母爱。事实上，真正的母爱都夹杂着疲惫、愧疚、悲伤、艰辛、愤怒、孤独感等各种情绪。没有被好好爱过的女性们很难成为可以去爱的母亲，除非能够反省、自我教育以及一直在学习……否则母爱与男女关系一样，也会控制与占有当道，以失望与远离收场。”
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影片中刘春和的妈妈。她从小也是跟着外婆长大，妈妈长期缺位，缺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原生家庭的创伤如影随形。她对自己的妈妈有怨恨，也不知道如何当妈妈，如何爱孩子，尤其是一个意外的特别的孩子的出生。影片中母子几次针锋相对的争吵戏激烈、扎心，但又特别真实。面对妈妈的严厉管教和强势压制，一向温和的春和撕开了妈妈看似关心实则嫌弃的虚伪面罩：“没想到最厌恶我的是我的妈妈”“我早就不想要这个命了”……，伤害自己最深的人永远是你最爱的人。影片在结尾处更是揭开了一个残忍的真相。春和为什么喜欢抱着骷髅睡在旅行箱里？那是小时候的他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对话所留下的心理阴影。当父母以为找不到小春和，就此闪过放弃他的那一念时，谁知道小春和此时就躲在旅行箱里。这种被亲身父母抛弃的心理伤害有多大，也许只有那个小小的角落才让他有安全感吧。素颜出镜的蒋勤勤虽然戏不多，但把一个痛苦焦虑、疲惫纠结的孕妇演绎得精准传神。她对儿子的感情十分复杂，在日复一日的照顾和操劳之中早已磨掉了对孩子的耐心，对春和有爱有疏离也有愧疚，同时又渴望拥有一个健全的孩子，做一个健全孩子的妈妈。
《小小的我》剧照
《小小的我》很大胆，应该是国内第一部公映的正视脑瘫残疾人情欲的电影吧。就像《妈妈》中的“偷窃女孩”，雅雅也是被虚化处理的，既无来处，也无去处，青春靓丽，朝气蓬勃，又有几分神秘感，这也许更符合春和对雅雅的感觉。她是春和的春梦，青春的幻想，梦断的诗篇。只有在春和的梦境中，春和才恢复了原本俊秀的模样，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在一起。
就像《绿洲》中的恭珠，只有和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幻想出自己美丽的样子。可惜，这只是梦，是梦就有醒的那一天。雅雅对于春和有同情，有怜悯，也有好奇和欣赏。而春和对雅雅则充满了情欲的激情，拥有雅雅是一个正青春的男性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是对健全身体的无限渴望。
影片不猎奇，不煽情，真诚、平实地呈现出脑瘫患者的生活困境和心理挣扎，几场情欲幻想戏又从现实中跳脱，灵动。和杨荔钠之前的电影《春潮》《妈妈》一样，既有关照现实的人文关怀，又有虚实相生的心理梦境，流淌出诗意来。唯一遗憾的是爸爸有点太弱化了。影片仅仅给了他几个侧影的镜头，形象模糊，态度不明。他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却很少参与自己儿子的成长。在真实生活中，父亲和儿子之间的互动必然是要发生的，哪怕是忽略他，也应该有一种明确的呈现，这样影片可能会更饱满、更立体、更自然。《小小的我》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