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良是一名井下矿工,同时,他还是一名诗人,更多人知道他的笔名老井。摄影:孙俊彬。
塌陷湖
8月底的一天,安徽省淮南市的天气还显得很炎热。站在离淮南市区45公里的凤台县顾桥镇大李家庄一带的煤矿塌陷湖边,老井发呆良久,沉默不语。
老井真名叫张克良,是淮南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潘四东煤矿的一名矿工,同时,他也是一名诗人,老井是他发表诗歌作品的笔名。
老井旁边的这片塌陷湖面积有几千亩,湖水淹没了6个村庄的大部分农田和房屋。湖中有几栋民房露出屋顶,不时有白鹭掠过。
距离湖岸30米外,村庄早破败不堪,10几户村民不愿搬离,依然留守在这里,以耕地和领取青苗费为生。
大李家庄周围分布着淮南矿业旗下的3个煤矿企业,分别是丁集煤矿,顾北煤矿,和顾桥煤矿,这个煤矿号称亚洲井工开采规模最大的矿井。
常年的开采造成了地面的塌陷, 塌陷大约始于2010年。
在离潘四东煤矿门口不到2公里处,采煤留下的沉陷区也形成一个巨大的塌陷湖,老井把它形容为“大地的伤口”。
经过过去多年尤其是最近十多年的高歌猛进式开采,淮南目前煤矿塌陷区的面积已高达245平方公里,媒体形容,“大约相当于100个西湖”。
目前,淮南的塌陷仍在持续扩大,有专家预计,最终塌陷面积687平方公里,占全市总面积的27%。
四天后,老井写了一首诗歌《塌陷湖》,他把这首诗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在诗里,他写道:
一颗硕大得足以填平苦海的清澈泪珠
默默地荡涤着天地间的尘埃与荒凉
多少苦难与悲怆
都圣贤般地在这水底沉淀……
诗人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淮南市区西北约50公里的潘四东煤矿还笼罩在黎明前的宁静之中。
此时,张克良和工友们已经检查好身上的穿戴,列队来到矿井口集合。队长点完名之后,矿工们分两层被装进大罐,铁栅门哐一声合上,大罐启动,缓缓向矿井下沉去。
矿井幽暗,在黎明中更显得漫长,每天,张克良和工友们都要经历这段800米长的旅程。
1987年,张克良在淮南一个机械厂工作时,一脚踩空,从脚手架上坠落,慌乱中他在空中抓到了一根横杆,才逃过一死。
两年后,他在潘四东煤矿成为一名矿工。该矿是淮南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旗下的煤矿之一。
老井所在的淮南市坐落于江淮平原,煤炭探明储量153亿吨,是座典型的“先有煤,后有人”的资源性城市。潘四东煤矿的母公司淮南矿业集团是区域内最大的国企,旗下员工十几万人。上个世纪,淮南市曾是全国五大煤都之一。
27年来,每次站在大罐里往地下沉的时候,张克良心里依然充满了恐惧感。
8分钟后,矿工们来到井底。巷道里沉闷阴暗,地热和瓦斯让巷道常年温度保持在30多度以上,长长的黑暗望不到尽头。在巷道拐弯处,信号灯的箭头不断闪烁,像是黑夜里遥远的星辰。指示前方的不是墙上的灯,而是头上的矿灯。
老井在地下干过掘进工、采煤工、运输工、瓦斯抽采钻机工、机电检修工。地下不仅只是他身为一名矿工身处的工作环境,也是他生死恐惧的记忆场所。
刚成为矿工的那一年,老井就差点丢掉了性命。
他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是1989年的一个夜晚,老井随一班矿工去一个掘进工作面工作,在一个上山巷道上,要路过一个洞眼时必须踩过一个皮带运输机的带面。一般情况下,这个皮带机都是静止的。鬼使神差的是,当老井踩上去时,皮带机动了起来。强大的推拉力致使他倒在了带面上,身体如煤块一样向前而去。
一位姓方的工友见状,跟着皮带机跑了一段,试图拽住他,但没拉住。前方不远处就是皮带运行的终点,人掉下去,要么摔死,要么被煤块掩埋,窒息而亡。
情急之下,老井突然从皮带机上跳了起来,并条件反射般地跃了下来。等他定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坚实的巷道上。
最近的一次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发生在2008年的一个夜里。当天晚上,加班4个小时之后,老井放下铁镐,坐在地上休息。班长见到之后,大声呵斥他赶紧起来干活。就在他起身迈出步伐的瞬间,一块大矸石从洞顶掉下来,砸在刚刚坐下的地方。
老井说,是内心时刻存在的恐惧感和危险经验让他开始写诗,写关于矿工和这个煤炭时代。
卸下工服的老井总是穿得像县城干部,其他矿工出去喝酒打牌,他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写诗。他身上有多处煤瘢,洗不掉,右脚缝的15针,是被煤矸石砸中留下的。
老井不善言谈。一位诗友回忆初见他时的印象是,“沉稳,好象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推开门”。
安徽评论家刘斌认为,老井的诗是一座煤城的见证,也为底层的生存作证。
矿难中的兄弟们
从GDP总量来说,淮南市在安徽省处于下游。20年前,全市GDP超不过70亿元。1998年,煤炭工业管理体制改革之后,淮南迎来新的机会。10年之后,全市生产总值翻了近7倍。
随着煤矿市场的持续升温,淮南全市工业生产总值连创佳绩,其中煤电占新增产值80%以上。作为淮南最大的国企,淮南矿业集团发展新建矿井6对,其速度之快,在矿区建设史上前所未有。
但这也造成了矿难事故比以前更多的发生。
2005年4月,中央一位领导人视察淮南。但他来前的几天,老井当时所在新庄孜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9个矿工当场被埋在煤层里,这里面有些是老井认识的工友。
但这一矿难的消息很快被封锁,遇难家属被隔离。老井不止一次目睹了这种事件的发生,但依然无法释怀。
他后来在一首诗歌中写道: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这个穷矿工,末流诗人,
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老井曾用“煤火”,“掉顶事故”,“矿难遗址”等诗名记录了一次次矿难。
在记忆里,他能清晰地数出曾经在煤矿中遇难的工友。瓦斯突出事故中被埋的老安检员,两名年轻的巷道修复工在地下被塌下来的煤土埋掉,送水的老刘在狭窄的洞里被前进的电车挤压死,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掘进工……
他的诗歌获得了工友们的认可和赞扬,但是,在公司管理层,他的诗歌并未获得夸奖。一直以来, 老井和煤矿公司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宣传部的官员认为老井是企业文化的一张名片,同时也是“重点人员”。
在一次集团文学会举办的活动上,一个公司领导直接批评他,你吃企业的饭却不为企业说话。
老井固执地认为,“我写诗是秉承着人文情怀,是为矿工群体写诗”。
退养
王丹阳是老井在矿上仅有的几个诗友之一。
在1980年代,他们共同的偶像是海子,顾城和北岛,他们每周拿着自己创作的诗歌,去淮南青年自发组织的文学会上朗诵。
老井年轻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诗人,王丹阳没有那么明确,当时的理想就是想当个图书馆管理员或者新华书店售书员,只要每天能和书在一起就好。
最后,他们都成为了矿工,而且一干就是20多年。
今年3月份,王丹阳接到潘四东煤矿的电话通知,他的申请被批准,即日起离岗退养。对于集团来说,这种自动申请退养的矿工并不多见。
2014年,淮南遭遇了20年来第一次经济滑铁卢,年度GDP增长为-2.4%,成为全省唯一负增长城市。而老井所在的淮南矿业集团巨亏53亿。2015年,还集团再次整体亏损达到19.6亿元,
“一夜回到十年前”,王丹阳说。
为了应对严峻的市场形势,淮南矿业集团今年1-6月企业共减员7962人,并且规定30年工龄以上可提前退养。
离岗之后,王丹阳并没提前进入养老,按照离岗补偿,他每个月只能领到1400元,扣除五险一金之后几乎没有现金存额。
王丹阳聊起自己过往的矿工生活时持强烈的否定态度,他觉得青春热血都白耗在井下几十年。
“我宁可我孩子跟我去卖肥皂,也不让他下井”,王丹阳说完,把手里的啤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在市区他租了一个小单间,每月房租180元,一家人蜗居在此。他买了个电动三轮车,每天早上6点钟起来到街上摆摊。
“我今年50了,工作不好找,也没人要”,王丹阳自嘲着说。
王丹阳的现状勾起了老井许多感慨和忧愁。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吴成波(化名)。吴的老婆早逝,几年前离岗退养之后孤身一人,郁郁寡欢,每天酗酒度日,最后死于酒精中毒。另一些人则在退休之后疾病缠身,晚年凄凉。
在一篇日记中,他表达了自己的隐忧:这些年煤矿的黑哥们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在所谓的煤企黄金十年,因为煤价的持续上涨,造成了过度的开采和投资,严重污染了环境,近两年,煤价拦腰斩断一半,受害最大的当然是我们这些扒煤的黑哥们,一群为了煤炭事业流了太多血汗和泪水的男人。
2016年开年,淮南矿业工资预算在去年基础上再降20%,老井每个月只领到2000元左右的工资。
女儿上高三之后,妻子全职陪读,为此他们在位于淮南南面的山南新城租了个毛坯房,一家人搬到这里。老井一个人肩负起家庭的所有开支,他感到每个月2000块钱的工资显得越来越捉襟见肘。
如今,老井已是全国小有名气的矿工诗人,作品被多家诗刊杂志选登,参加过2015年工人春晚,上过鲁豫的节目,但这些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实际好处。他的朋友余秀华如今已经红遍大江南北,而他却依然未有在大型出版社出过诗集。
按照公司的规定,老井还有2年就可以离岗退养,他渴望这一天,但又感到害怕。
在淮南这座产业结构严重失衡的城市里,绝大部分就业岗位由煤电化工产业提供,老井根本没办法在新产业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他很羡慕王丹阳的不顾一切,但他自己却犹豫不决,“我只会写诗和挖煤,其他什么都不会,年纪也大了”。
今年8月份,他拿到首届“诗探索奖”,当地报纸用了半个版面给他做报道,而单位的领导并没有祝贺他,“他们觉得这个不适合报道”,老井说。
10月6日,老井在家里的洗手间门口晕倒了,他忘了这是20几年来第几次晕倒在地上。医生提醒他注意身体。他有胃病、关节炎、高血压以及颈动脉硬化等疾病,这些都是矿工职业病。
10月的一天,老井的妻子吃饭时说:“整天写那些有什么用,又不能赚钱”。
老井只是默默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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