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志得意满的获胜一方，失败者的样子反而更容易留在心中。我就是一位针对失败的资深观察员，有这癖好。一开始拿失败当审美看，但生活教育了我，渐渐发现 “谁倒地谁有理，谁扑街谁光荣，谁失败得最彻底谁就最美” 这道理，不大对。
虽然我已能命名失败的各种样子：大败、完败、溃败、惜败、惨败、mistake、bubble brain、epic fail……但不管什么名字，失败就是失败。说失败多美丽，不说骗人，也算得上文过饰非。失败者能飞翔？失败者只能看着别人飞翔，然后低下头去，尽量把腿从泥里拔出来一些。
许多人的失败找不到任何滤镜可供美化，这个时候，“你永远不会独行” 那句著名的球迷 slogan，就成了地球村上的某个小部落唱给自己家宝贝听的摇篮曲，那歌声如被风吹散的遥远汽笛。而在这汽笛声中，我找出了一批失败案例，看了他们的事迹，你也会跟我一起感叹一声：seriously，他们没法不独行。
时间：2003年11月30日
地点：中国 上海 八万人体育场
赛事：2003赛季中国足球甲 A 联赛第30轮
对阵与比分：上海中远国际 1-2 天津泰达康师傅
失败者：徐泽宪，上海中远足球俱乐部总经理
级别鉴定：城下之盟
失败指数：★★★★☆
2002年，时任上海中远置业集团董事长徐泽宪（左）与上海中远队主教练成耀东（右）
今天的中超联赛中，在广州恒大和河北华夏幸福身上，资本已经实践出了一套非常有效的方法论，你如果也想玩足球，那么一定要使用这套流程：
1）花几千万收购一支低级别联赛的球队；
2）找一个其他对手没什么动作的赛季，投入1亿买进优秀球员，确立在低级别联赛的压倒性优势，摧枯拉朽升入顶级联赛；
3）再投5亿买入顶级球员，之前1亿买的球员该换就换，两个赛季之后站稳脚跟。
这样算下来，总共花不到7亿元，你就能获得一支有市场、有球迷、有口碑的球队，它能为你带来各种各样的好处：只要和球队名沾边的产品，不管是面膜还是房子，都能卖得出去；在球队所在的城市，你会受到教父一般的尊重；哪怕面对政府，你都会变成甲方，十几个区委书记带着土地和优惠政策，排队求你投资 —— 总账合不合适你自己算，反正这套 “低进、做大、砸晕、登顶” 的流程是资本进入足球界的最佳实践，许家印的春风满面就是最好的论据。
但这个流程不是许家印的首创，在许家印时代的整整十年前，一位上海的地产商徐泽宪就天才般地实践了这套商业方法论，也走出了一条与广州恒大完全相同的成功之路；然而不同的是，徐泽宪在触到冠军奖杯前的一刻，背后中了一枪。
徐泽宪看准上行时机入场，在顶点轰然倒下，在最低位黯然离开。他的失败无关策略，而是一场源自信任的失败。
信任足协
2000年12月，中国足协主席闫世铎画了一张大饼：仿效英超，在三年后用 “中超” 的新包装重新安置甲 A 联赛，让运营接轨国际，也甩脱负面缠身的老品牌。用足协文件的话说：“对中国足球进行全方位的调整、治理和整顿。” 于是，2001、2002、2003，成为从甲 A 残羹过渡到中超大饼的关键三年。
徐泽宪是上海中远置业集团的董事长，中远置业是中国远洋集团经营的地产公司，90年代末即拥超百亿资产。就在闫世铎画下中超蓝图的同时，徐泽宪投入3000万元，买下了甲 B 的上海浦东队，改名上海中远。他希望用资本让球队在这三年里迅速成长，吃定中超的改革红利。
徐泽宪
2001年甲 B，徐泽宪为上海中远投入了8500万元，请来徐根宝、成耀东等一批上海赫赫有名的将帅。球队所向披靡，主场全胜夺冠。同时，甲 B 亚军长春亚泰因假球案被取消升级资格，上海中远就成了唯一一支升入甲 A 的球队。
为保国家队的韩日世界杯，足协把2002赛季甲 A 原定的 “只降不升” 方案改为 “不降不升”，并宣布2004年的中超准入资格将由2002和2003两个赛季的成绩捆绑评定。徐泽宪火线入场的效果比期望的更好：上海中远幸运成为最后一个坐上顶级联赛餐桌，准备瓜分中超蛋糕的俱乐部。
此时，中国国家队将历史首次出征世界杯，足球热笼罩中国，徐泽宪豪情万丈，酝酿将上海中远打造为 “百年俱乐部”。足协描绘的蓝图大业看起来无比真实，徐泽宪深信不疑。
更信任钱
徐泽宪是商人，也是个真球迷，他平时连女足二级联赛和青少年比赛都看。相较于后来的效仿者，他比高深莫测的许家印亲切率真，比贪痴近癫的朱骏更厚道平和。
徐泽宪对1995年甲 A 夺冠的那支上海申花心心念念、情结颇深，这情结直接体现在转会上：他用创纪录的转会费从申花买入国脚、沪上双子星申思、祁宏，从苏格兰邓迪队租借了原上海申花队长范志毅，还有一批先后加盟的原申花球员 —— 从阵容上看起来，上海中远比上海申花更申花。
从上海申花一同加盟上海中远的申思和祁宏
但在申花球迷的眼中，疯狂砸钱的升班马只是抢地盘的暴发户，血统不正，挖角的心术更不正 —— 申花主帅徐根宝在季前说申思、祁宏 “不行了”，说范志毅是 “空心萝卜”，更激起了申花球迷对中远的嘲笑。而2002年的联赛揭幕战正是这两支球队，
周杰伦现场献唱
，场面火爆；最终上海中远以两球优势客场取胜。获胜后，申思向镜头激动地大喊徐根宝的名字，比出 “倒赞” 的手势。
2002赛季甲 A 揭幕战，上海中远客场2-0战胜上海申花，赛后申思指向看台和摄像机大喊徐根宝的名字
徐泽宪希望上海球迷能像接纳申花一样接纳中远，但除了上海德比之外，中远的球市非常不如人意，八万人的体育场经常只有零零星星的五千多位球迷，往往还要发动中远集团下属企业职工观战。为上海中远经营票务的上海东亚体育经纪公司总经理，曾在面对媒体时话里带刺地说：“许多球队不停地易帜，创不出自己的牌子，哪来老球迷的支持？”
徐泽宪买来曾经申花队的旗帜球员，指望这些球员能带来球迷基础，但申花球迷在叫嚷：钱买得到球员，买不到球迷的情感。不过徐泽宪确信的是，情感不是买不来，只是没那么快。
2002赛季甲 A 揭幕战，作为上海中远队球员的范志毅
中远的甲 A 处子赛季名列第九。2003年的末代甲 A 就要到了，留在中超应不是问题；徐泽宪想要的，是拿下历史上最后一届甲 A 冠军，为了满足他自己，也给上海球迷一个刺激。
最信任的是球员
2003赛季，上海中远和上海申花齐头并进，拼到争冠队伍只剩他们两队。到最后一轮，上海中远落后申花1分，申花作客面对劲敌深圳，中远主场迎战弱旅天津。天津战绩不佳，但需要赢球保级。赛前，天津泰达总经理张义峰找到徐泽宪的助手、上海中远队的经理王国林，说：“这场球能不能放？600万、800万都可以。”
王国林回绝，他说：“我们为了这个冠军花了那么多钱，怎么可能最后一场为了几百万卖掉？一个亿也不卖。” 他把事情告诉了徐泽宪，徐泽宪对天津老总的人品十分不悦，立即对球员下达了命令：对天津，必须赢。
但在最后一轮的争冠保级局的暗处，还有别人对这场比赛虎视眈眈 —— 不是与冠军或保级球队有关的人，而是中国足协专职副主席南勇。
之前，足协为2004年的中超准入设计了一个奇葩规则：每个球队用2002年联赛排名乘以0.5， 再加上2003年联赛排名，得出一个数字，依此为15支球队排序，前12名打中超，后3名降级打中甲。
步入中年的我已经历过许许多多骑虎难下的情况，体会过看似荒诞的局面其实往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与内在逻辑 —— 但中国足协的这个排名公式，走到天涯海角也是个翻不了案、绝无抗辩机会的、literally 的弱智公式：
2002和2003赛季相当于同一个赛季的上下半程，最终决定排名的应该是累计积分，而不是用名次加来加去。“排名” 是序号，表示相对关系；“积分” 是成绩，表示绝对高低。序号求和当然可以得出一套数字，但这数字是无意义的。足协的公式要求球队去争取更高排名，这与争取更多积分之间有着微妙但本质性的不同。而随着计算的累加，微妙的不同会扩大，成为误差的裂缝。
墨菲定律说，凡事只要可能会出错，那就一定会出错。赛季末，巨大 BUG 果然出现了：重庆力帆要想避免降级，必须在最后一轮输给青岛；如果天津输球，那么青岛名次超过天津，这样重庆就能进入中超；而如果重庆赢了青岛，那么自己将一定降级 —— 这个局面对于重庆队来说根本谈不上是一个选择：当然要输，光明得正大地输。而足协已经被媒体吊打嘲笑，专职副主席南勇的日子非常难过。
好在足协还有一个保险栓，就是中远对天津的比赛 —— 如果天津队赢了呢？那么 “输球保级” 就会停留在可能性的层面，不会真实发生。
2003年11月30日，八万人体育场里的上海中远攻不上去、守不回来、发挥极差，先是禁区混战被对方打入一球，后又因门将江津出击失误被吊门，最终上海中远1-2负于天津泰达。而申花虽然在深圳输了个1-4的惨败，但他们仍喜获冠军。
“反赌扫黑风暴” 中追忆末代甲A收官战
徐泽宪在赛后的喟然长叹被记者听到，但他收拾了心情，还是以笑容出现在媒体和球员面前。在中远的更衣室里，他对球员说：“我们是亚军，这就是结局，大家难过可以理解，但是俱乐部能接受，你们也要能够接受。我代表全体股东和教练感谢大家，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非常不容易。现在什么都结束了，不要再想了，休整一段时间，我们要为明年的中超继续努力！”
然而8年之后，他的长叹变成了愤怒：公安部的调查显示，他当年最器重的队长申思收了天津800万元的贿赂，把钱分给江津、祁宏、李明这几个关键球员，然后几人合力操纵比赛，输给了天津队。
徐泽宪得知这一消息时痛骂：“一年400万都不满足，简直禽兽不如。”
一场如同自戕的信任之败
徐泽宪骂申思、江津 “禽兽不如”，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毁掉他的冠军梦的，并不是球员的见利忘义。
2016年江津出狱，说起往事：“我真的不缺钱，我在上海，一年是240万，比赛奖金一年也有400万，真的不缺钱。” 对天津的比赛之前，江津收到的装满200万元现金的行李箱，直到2010年专案组调查时，都还在他家里没动过。当申思与他商量做球时，他想的是可以还老东家天津队当年坚持让他上场、帮他恢复状态的一个人情，于是默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