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父亲,谁是他最敬仰的人。他答称是他的母亲吴清芝太夫人和蔡元培先生。他曾说:“蔡先生是中国近代的大教育家,这是人们所公认的。我在‘大’字上又加了一个‘最’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第二个像蔡先生那样的大教育家。”
作为数十年都在父亲身边的女儿,照理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鸡”。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往昆明,途经镇南关,父亲手臂触城墙而骨折。金岳霖先生一次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他那时正是因为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父亲的生命就是不断地思索,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顽强地思考,不放弃思考。不能创造体系,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种思考。而且在思考中总会冒出些新的想法来。他自我改造的愿望是真诚的,没有经历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变迁和六七十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自我改造的愿望的。首先,一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促使多少有智慧的人迈上了走向炼狱的历程。其次,知识分子前冠以资产阶级,位置固定了,任务便是改造,又怎能知自是之为是,自非之为非?第三,各种知识分子的处境也不尽相同,有的居庙堂而一切看得较为明白,有的处林下而只能凭报纸和传达,也只能信报纸和传达,其感受是不相同的。
幸亏有了新时期,人们知道还是自己的头脑最可信。父亲明确采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辞立其诚”的态度。我以为,这个“诚”字并不能与“伪”字相对。需要提出“诚”,需要提倡说真话,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想历史会对每一个人做出公允的、不带任何偏见的评价。历史不会忘记有些微贡献的每一个人,而评价每一个人时,也不要忘记历史。
父亲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民主的四个条件:第一,要有“人是人”的认识。人是有独立人格、自由意志的,不能成为他人的工具;驱使别人、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工具是不道德的行为。第二,对一切事物都应有多元论的看法,不能执一见而概括一切。儒家特别重视“和”,“和”就必须有异,把各种“异”调和起来就是“和”;五味俱全,八音齐奏,可以得到“和”;如果只有一种的味、一样的音,就只是“同”不是“和”了。第三,要有超越感,不能以自己的观点权衡其他的一切,互容相让,才能有民主的可能。第四,要有幽默感,对任何不如意的事都能一笑置之,这样才容得各种不同意见。文中所谈民主的四个条件,也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
父亲是有这样的胸襟的,也许是到了廓然大公的境界,所以他能度过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艰难坎坷。一位哲学界人士回忆说,有一次开会,所有的人都批评冯先生,中午休息时,他踌躇着想去安慰几句,不想冯先生已经靠在沙发上照常午休,安然入睡。他觉得常人真难以做到。批冯的人很多,有时并不讲理,父亲从不计较,在家里从未说过哪个人不好,只笼统地说他们也是为形势所迫。父亲是这样宽容,事事为别人着想,这都是中国哲学给他的力量。
父亲曾提出,大学教育的目的之一,是要让人能够欣赏古往今来美的东西。他本想在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大书以后,写一些艺术感受,题名为《余生札记》,已成一篇《论形象》,从杜甫的《丹青引》谈起,讨论美术创作。可是,《新编》以后的余生很短,他已经泪干丝尽,不得不带着满脑子的“非常可怪之论”远去了。那些发光的“非常可怪之论”,究竟还有多少,内容是什么,能够给人的精神世界增加怎样的活力,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