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往往是,越要强的人越易折。
1
青岫离开五年后,天微变成了个胖子。
这五年,吃是他最大的慰藉。每次路过小区门外的便利店,他总忍不住拐进去,抱上一大堆富含甜蜜素的零食回家,塞满摆在电视机旁边的食品柜,就像老鼠不知餍足地囤粮。
心烦意乱的时候吃,情绪低落的时候吃,脑子短路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吃,深夜难眠,索性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卧室,摸黑打开食品柜,摸着什么吃什么,狼吞虎咽的同时尽力不弄出声响,以免吵醒房里的妻儿,越发像老鼠了。就这么吃成了胖子。
他还打心眼里爱上了喝啤酒,哪天不来上几听,就感觉肠胃里有小生物乱拱,拱得他心神不宁。
以前他老说啤酒味儿像泔水的,对青岫这么说过,对妻子也这么说过。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爱上喝酒,尤其是啤酒,除非有人拿刀子逼他喝,或者出大价钱买他喝,又或者……她们都笑笑不搭茬,心里都有数:他从来就不是坚定不移的性子。
2
国庆和中秋叠一块儿放八天假,妻子带儿子回昆明老家探亲去了,天微独自宅在家里。吃、喝、睡、翻书、刷手机、看电视,浑浑噩噩就到了十月四号,中秋节。
日头落下去了,月亮爬上来了,天微浑然不知。整个下午他都瘫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奇葩说”,直至夜幕四垂。肠胃提醒该吃点什么了,他便就着当天的第六听啤酒,嚼了大半盒蓝莓味奥利奥。
这时儿子拿妈妈的手机打来电话,问他吃月饼没有、看月亮没有。他强打精神装作童心未泯:“对不住啊儿子,爸爸一不小心把月亮给吃了,只好抓了个月饼扔到天上。你瞧,嫦娥阿姨正拿它当独轮车骑呢!”逗得孩子格格笑,自己却说不出的空虚无聊。
挂掉电话,关了接电话时调成静音的电视,他从沙发上挣扎起来,站在客厅当中,边伸懒腰边透过玻璃移门瞥了眼月亮——那张高傲、冷漠、阴晴不定的大圆脸,不知它照临人间是何居心。
他踱了几个来回,做了组伸展运动,肌肉酸胀,骨骼刺痛,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我也就三十三啊,怎么就跟台快报废的奥拓似的了?”他暗自叹息着,蓦然想起青岫五年前的话。
那天青岫再次委婉提醒他兑现娶她的承诺,他再次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青岫哀叹道:“我何尝不知道爱情比婚姻单纯、浪漫、美好?我何尝愿意把结婚二字挂在嘴上来扫你的兴、伤自己的心?如果早认识十年,我一定多陪你谈十年恋爱。可我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还带着个孩子,就算我不畏人言,身体也耗不起了。”
天微记得听着她这番话,自己是心如刀割的,脸上却挂着不以为然的笑,轻飘飘地反驳:“我也就比你小五岁而已,说得好像我们相差五十岁似的!”
“三十几跟二十几完全是两种状态。”她讪讪地笑道,牵起浅浅的鱼尾纹,“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等你到了我的年龄,走过我走过的夜路,自然就懂了。”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明白凡事不能强求,可就是管不住这张嘴。我真贱啊。唉,不说了,过一天算一天吧,爱一天算一天吧。——你还爱我吗?”
“当然爱!”天微立刻答道。
隔着岁月的幕墙,他又回答了一百遍、一千遍,一遍比一遍恳切,一遍比一遍痛心,一遍比一遍徒劳。
他粗鲁地推开移门,奔上阳台,仰面迎着月亮的清辉,无声地喊道:“我跟你一样大了,我懂了,真懂了,你听得见吗?”
他的心脏剧烈摇荡,如台风中的一艘破船,好久才慢慢平息,余下一片凄清,如结了薄冰的湖面。
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快步折回屋内,从衣帽架上摘下件蓝灰色薄夹克,套在短袖T恤外面,匆匆出了门。
3
空气中涨满了桂花香,月光隐身于路灯下。天微信步走着,讶异地凝望着脑海中自己的脸。他搞不懂在这个家家忙着团圆、街上行人稀少的中秋之夜,独守异乡的自己打算去哪里、可以去哪里。
由南往北走过横跨索江的迷渡桥,前方,自迷渡街至小月晖路,是整片待拆的街区,闲置好几年了,路灯早已不供电。月亮临时接管了这里,慷慨地将月光泼满天地,并将婆娑树影投映在墙上和地上。
站定在迷渡咖啡旧址门前,天微才恍然大悟此番夜行的目的。迷渡咖啡是他和青岫定情的所在。仰望着二楼东南角的落地窗,记忆一幕幕在他的心河中流淌。
迷渡咖啡生意一向清淡,他俩几乎每次来都能坐同一个位置——东南角带灰绿色亚麻门帘的独立卡座。起初几次,他俩对面而坐,门帘用青铜帘钩拢起;再来,他俩便坐到了同一边,门帘放下。
掩在门帘后面,当着窗外的白云蓝天或者缠绵细雨,他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揽她的腰,第一次吻她的嘴,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
他俩都爱极了阳光明媚的冬日,他靠着窗,她靠着他,像一公一母一对懒猫,身体和心情都轻软似云,一不留神就盹着了。张开眼,恍惚已过完一生,无痛无憾的一生。按亮手机看看,才过了十五分钟。不觉相视而笑,目光绸缪如拔丝山药。
他俩常担心迷渡咖啡撑不下去突然倒闭,再找不到这么理想的约会场所。后来迷渡咖啡确实倒闭了,倒闭的时间却是在青岫离开三个月后。事实上,他俩频繁在这儿约会,不过是相爱头一年的事。此后因在谈婚论嫁的问题上话不投机,也就没多少你侬我侬的雅兴了。
4
“嗳,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飘进天微耳朵里,熟悉得像来自心底,轻柔得像微风送来的月光。
天微循声望去,遇见了那张在记忆中温习了千万次的脸庞。他的胸膛一阵狂跳,随即涨满悲欣交集的潮水,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他摇着头反复嗫嚅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再也见不着你了……”扁着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岫站在一丈开外,穿着那件深灰色收腰款羊绒针织衫,颈上围着专搭那件上衣的深灰色薄款羊绒围巾,披一身月华,望着他微笑,笑容寂静而皎洁,如开在深山的雪莲。一头卷发蓬松而整齐,像沉睡的波涛。
“上去坐坐?”青岫朝迷渡咖啡努了努嘴。
天微一脸茫然。
“只是倒闭了,里头还是老样子。”青岫笑道,“现在完全属于我们俩了。”说着向天微伸过手来。
天微连忙握住。她的手轻柔似纱、温凉如水,竟不像上次触碰时那般寒冷,如同峻切无情的花岗石。
青岫牵着天微,无声无息绕至小月晖路,推开那栋建筑虚掩的侧门。门内便是直通二楼咖啡店的楼梯。虽说光线黯淡,但走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就算闭着眼睛也不至于撞墙。
一进店里就亮堂多了。月光自落地窗泻进来,将一切陈设都镀上了银色。青岫说得对,还是老样子。天微原以为这儿早就灰尘满地、蛛网成片的,不料却出奇的洁净,几乎一尘不染。
一定是她常来打扫。天微感激地凝视着青岫的侧脸,泪珠又在眼眶中盈盈晃动。
两人挽手游荡了一圈,最后在他们专属的卡座里坐下。不会有旁人来的,也就不必放下门帘了。
两人挨肩坐着,执手相看。天微心潮起伏,喉咙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唯恐一切只是梦幻。他情不自禁地握紧青岫的手,又一次次提醒自己松开些,生怕太用力了它会粉碎、会消失。
“我们这两个笨蛋,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天微呢喃道。
5
把两人的命运系在一起的,不过是上演了千百次的烂俗剧情。
他俩曾在同一家传媒机构做事,她比他资深多了,又分属不同的部门,原是没有交集的。那年深秋,作为奖励,单位派出一组共八个骨干员工,以学习考察的名义去四川旅游。她是其中一个,本没有他,部门上司碰巧家里出了状况走不开,就把名额让给了他。
从集合出发起,天微的注意力就全在青岫身上。她虽不大说话,却有许多令他惊奇之处,比如三餐前后不停地吃着各种药、得空坐下就靠着椅背打盹、经过寺庙必定进去求签占卜……诚然,或许最重要的是,她是同行的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个。不光天微,所有男同事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走着,也常有路人转头盯着她看。
那天早晨,在雾气迷蒙的青城山下等渡船。跟青岫同住一个标间的女同事夏婕问她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她强撑倦眼抱歉地笑道:“是不是我夜里翻来覆去动静太大闹着你了?”
夏婕摇摇头问:“到底有什么烦恼让你整晚都睡不着?不是都吃过安眠药了吗?”
青岫身穿那件深灰色针织衫,围着那条深灰色薄围巾,卷发松松地拢在白皙而纤细的后颈上,定定地望着月沉湖对岸绿森森的山岭,徐徐叹道:“从两年前生孩子那会儿起,就很少能睡个囫囵觉了。”
渡口栈道狭窄,天微可以理所当然地杵在近旁,偷听她们谈话。
“关于你先生的那些传言,难不成是真的?”
“让你们见笑了。”青岫笑道,“在外头玩女人那些烂事,就随他去吧。我妈提醒我说,赌博的恶习一定得逼他戒掉。多少人家就因为这个闹到家破人亡的……那次,也是两年前吧,有男同事暗访回来告诉我说,我老公在城北的地下赌场是排名前五的常客,欠下的赌债够在主城区买套房的。我还不信,怀疑他打我的坏主意,存心挑拨离间。直到找出我存定期的两张银行卡一查,差点气昏过去……现在我已经麻木了,赌不赌的,谁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呢。”说着眼泪溢了出来。
天微注意到,她的左眼下眼睑中间长着颗浅褐色的泪痣,眼泪从泪痣那儿分作两股,如同雨水沿着海棠花瓣蜿蜒流淌,打湿了她泛红的面颊。
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脸,吸了吸鼻子说:“争取在年内把婚离掉,不能让他把我们全家都卖掉。”
天微后来向她坚称,自己就是在那个渡口,在无意中听闻了她的不幸遭遇后爱上她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撕开,裹在她的心外面,让她不再受外界伤害。他记得青岫听了这番酸唧唧傻兮兮的告白后笑道:“嗯,从此只被你一个人伤害。——行,我乐意。”
再后来,他试着向自己坦承,真正打动他的,主要还是她的容貌,是她的美和媚。她的失败婚姻,不过是个契机。她若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哪怕境遇悲惨百倍,他恐怕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爱情这东西啊,向来都是势利的,却又妙不可言,令人昏头昏脑,不知死活。
6
从四川回来后一个星期,他俩便有了第一次约会,不久便找到了迷渡咖啡。
青岫出轨的理由是正大的、充分的。天微当时初为人父,家庭和睦。他也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正当合理的解释。
他说他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稀里糊涂又有了孩子。他的婚姻是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男孩被动接受命运随机分配的结果,并非自由意志所作的理性选择。他和妻子没多少共同语言,刚恋爱时就龃龉不断。妻子也并不真心爱他,当初跟他在一起,只因刚同前男友分手,孤独难过之下胡乱拉了他当备胎。磕磕碰碰厮守了这么多年,只因没找到更好的替掉他。
他自己则是因为怕黑。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总不在家,他独住在一栋乡间大宅里,夜里睡觉从不敢关灯,却又经常跳闸断电。屋里一没光亮,老鼠们就在天花板上溜圈儿,黄鼠狼们就刨着墙根儿直叫唤。他用被子裹紧头脸,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他每晚都觉得自己会死在当晚,没指望能像个矿难被埋的幸存者,一点一点扒开童年和少年的厚厚岩层,活到成年。虽活到了成年,但依旧怕黑。好容易找到个愿意一起睡的人,即使动辄找不痛快,也没勇气轻易离弃。
青岫知道他没撒谎,也知道这些都是扯淡,但还是被打动了,很快半推半就接受了他。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跟自己气质、趣味接近,而且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呆气,还没学会圈子里常见的惯于勾搭女人的男人们那身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领。在泡妞这件事上,他根本是个蠢萌的门外汉,所以她忍不住帮他打开了自己这扇素来紧闭的门。
或许真是爱情的力量吧,她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倒贴三十万帮秦昭还赌债的方案,说服他办了协议离婚,接着以给儿子换个好学区为由,卖了城北的房子,把家安到了城东南,最大程度地摆脱他的纠缠。
开初一年,她并未打算叫天微也离婚,搬过来跟自己过。她觉得天微的妻子、儿子是无辜的,本就对他们心怀歉疚,岂能得寸进尺?她也担心共同面对柴米油盐,会让这份得之不易的爱情蒙上世俗的油污。比之衣服上粘的饭黏子,她自然更愿意做他的“床前明月光”。
然而,日趋恶化的现实处境迫使她的愿望从云端坠落地面。
她以为离婚搬家后睡眠会改善的,却并没有。积年的失眠使她体质虚弱,精神不济,工作日益穷于对付,孩子又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令人操心。
虽有退休赋闲的母亲从老家过来帮忙操持家务,但母亲不适应索城的气候,加之人老恋乡,一碰到不顺心的琐事,就念叨着想回去,使她感到把母亲绑在身边十分过意不去,也非长久之计。
母亲对她和天微之间这种男小女大暧昧不明的关系也很看不入眼,几次三番催促她,要么尽早结婚,要么另找一个靠谱的,别叫人家戳脊梁骨。
戳她脊梁骨的人还真不少,单位里就遍地都是。
一天午后,趁午间休息,她和天微在天台上相拥私语,被一个上来抽烟的中年男同事撞破。绯闻很快传遍了每一间办公室。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同事就此认定她也是个轻浮放荡、容易上手的女人,以为自己也有机会染指,于是之后的一个月里,便有七个男同事约她晚上出去,其中包括她的顶头上司关总。她自然一一拒绝。
受挫的男同事们恼羞成怒,赛着在背后编造、传播她不检点的谣言,越传越不堪。女同事们传得更起劲,编造起来也更活灵活现。毕竟大部分女同事都不及她有女性魅力,自然乐得趁乱踹她几脚,其中甚至包括她曾以为彼此最要好的闺蜜。
至于想潜规则她而不得的关总,并没有大度到不给她小鞋穿,随便寻了个不是,就把作为资深骨干的她发配到了边缘岗位上。这在她看来无异于公开羞辱。
因此她渐渐认同母亲的婚恋观了:女人是不能没有丈夫的。失去婚姻的庇护,女人就难逃社会的凌侮。烂婚姻也比没婚姻好。
母亲不看好她和天微,宁可悄悄跟秦昭联络,撮合她同秦昭复婚。这她自然不会答应。她已认定了天微。如果这辈子非要再嫁一次,只能嫁他吴天微。她逼自己压下自尊,向天微提出了离婚娶自己的请求。天微满口答应,但迟迟不见行动。
他们相爱第二年的冬天,母亲给了她最后期限,命他们在春节后完婚。她将最后期限转告给天微。天微依旧满面犹豫却满口答应。她明知他在敷衍自己,却仍哄自己继续相信。
那是她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春节。甜蜜的希望近在咫尺,像五彩缤纷的糖果装满孩子的口袋。
节后头一天上班,她逼着天微向自己求婚,却逼得他向自己摊牌。
“爱上你,我已经对不起她了。”他哀告道,“在这新年当头的时候,叫我怎么跟她开口?你知道的,她跟秦昭不一样,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青岫理解他的愧疚,心里也不想逼他,可这个卑劣的世界在逼她呀。她别无选择。他也应该理解她的,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一记重重的耳光。
自尊尚在,她只好提出分手,自然不是真心的,他自然也不会同意。她又强撑了大半年。在那大半年里,两人分分合合,内心渐行渐远,而周遭的恶意却步步紧逼。四周都是黑森森高耸入云的铁壁,她完全望不见路了,更是半步也迈不出去,只剩一个选择:提前退场,彻底离开。
青岫走后,满世界的恶意立刻以伸张正义的姿态转移到天微头上,如同沙漠里的白蚁大军将一头动物化为白骨后迅速扑向下一头。于是不久,渣男吴天微就被迫从那家传媒机构离职了。
爱情没了,生活还要继续。天微不得不将悲伤折叠封存起来,拖着装满厌倦的躯壳另找工作。由于过去的东家是索城传媒界的龙头老大,业内没一家机构敢用他。斗胆收留过他的那两家,也很快接到了警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