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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定有我的卑劣,但我非常清楚爱是什么——那是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但到头来,你生命里真正在爱的那一个人,TA一定是会有委屈的。”
2011年9月,山西,《血滴子》片场。
乍寒还暖的一天,北方空气干燥,阮经天坐在化妆间里发呆。他穿一身带铠甲的黑衣,留着清人的辫子,脸上有用油彩画出来的血污。这一身扮相,加上他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个假人。不过,再过一会儿,这个假人死活也得走到水银灯下面,去演一个被命运愚弄的杀手头子。
光还没布好,他在等。等得越久,越胡思乱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好像起了一阵细风。风从他耳朵旁边飘过,蹦出来一句话:“金马影帝,哈。”
他像真的被什么暗器刺到一样,猛一下醒了。
没错,说他呢。10个月前,阮经天刚拿到新鲜出炉的金马影帝。上台的时候,他慌里慌张,都忘了感谢《艋舺》的导演钮承泽。他说:“从来没想过会是自己,原本希望做演员20年之内拿到这个奖。”
结果,入行第6年,他就做到了。这一年,他28岁。《艋舺》是他的第2部电影,在此之前,他做过救生员、酒吧招待和模特,也在台湾的偶像剧里有过演出,其中,担任男一号的机会只有两次。
被热馅饼砸到头的感觉,是懵的。
现在,他坐在化妆镜前面,还是动不了。“金马影帝,哈。”这句话像根针,把他像个木偶一样扎在了滑稽的布景上面。这时候,如果再去回忆拿奖之后的那两三天,只有显得更加荒诞可笑。
当天夜里,他拎着那只金色的马,和同事们去夜店庆祝。因为上台忘了感谢导演,暴脾气的豆导生气了,怎么请也不肯来。但年轻的影帝并不真的担心,他还有的是机会让他人对自己感到满意。他紧紧抱着那只马,打定主意要一醉方休。
第二天一早,他不知在什么地方醒过来,发现三件事。第一,那只金马的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到了,落了漆,凹进去一小块。第二,金马奖的奖金10万台币,扣掉15%的税金,还剩8万5,头天的酒钱是14万5,所以,他还需要另外支付6万块。第三,到了晚上,报纸的新闻出来,他发现自己和女友以及徐若瑄在一起吃牛肉面。“我又不认识徐若瑄,怎么会和她一起吃面。”他很纳闷,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基本上都是在这种恍惚的状态下度过的。
以前,阮经天签约做模特,人称“凯渥三剑客”之一。但向来,他都是那三个帅哥里面最不起眼、最不被看好的那一个。可眼下,他扬眉吐气,乐不可支,忍不住得意洋洋。他的手机响个不停,祝贺短信一来就是上百条。他出门去吃饭,也开始有陌生人在旁边指指点点:“哎,影帝耶。”
不过,第二天中午,当他忍着宿醉还要赶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参加商业活动的时候,好像有一点清醒了——工作还是要继续,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又过了几天,他去影棚录节目,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以前在片场,我就是最嫩的那个人,每个人看到我都是想教我,怎么现在每个人都夸奖我?有点怪……怎么没什么人敢指导我了?这是很恐怖的。喂,你们不要这样,拜托你们,我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讲不出话来。也没有人要听他讲话。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大家都觉得金马奖是一个非常大的助力,后面做什么都会很顺利,但对我来说,完完全全不是这样子的。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自我怀疑,我甚至觉得,你们是不是集体看错人了?”
“当你说我好的时候,如果我不认为我自己好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在金马奖之前,《命中注定我爱你》和《败犬女王》,它们就是偶像剧,刚好符合那时候的趋势,让我起来了,但并不算是表演上的一个突破。”
“一直到了《艋舺》,它让大家认为,这个家伙会演戏。但是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这个‘会’,并不是我自己把自己提炼出来的。这个‘会’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存在豆导这个人,因为他了解你,知道怎么刺激你,所以把你push出去,让你在那个瞬间得到忘我的状态,让你能够做到这样的表演。”
“当这些东西排除掉的时候,我自己还能不能再来一次?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2017年3月的一个夜晚,阮经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跟我回忆往事。他有一双非常非常黑的眼睛,和一只非常非常挺的鼻子,你盯着他的脸看久了,这眼睛和鼻子就从一片混沌的背景里面跳将出来,成了某种代表年轻、英俊和精致的符号。可是又有一些时候,他说累了,会用一只手把额头上的卷发一股脑儿地往后拨。有一个瞬间,一片宽阔的额头露了出来,不知为什么,这张英俊的脸在深夜里看起来竟然就有了几分狰狞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5年过去了。如今,阮经天在一个陌生的记者面前,已经不惮于袒露自己的脆弱。但5年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我很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从小就是个挺敏感的人,我甚至敏感到,我走在这条街上,我会想谁对我有敌意,谁对我是善意的。当我去了另一个剧组,我慌了。”
在那一刻,他无疑感受到了来自同行的敌意。
这是《血滴子》剧组的一位男演员,虽然不是大红大紫,但仍能得到片场的普遍尊敬。开机一个多礼拜,他和阮经天还没演上什么对手戏,可场外的挑衅和较量已经开始了。
这是阮经天来内地演的第一部戏。人生地不熟,他本能地保持沉默。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戏里的角色是个狠头目,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子,一切就会成为灾难。
几天之后,他约这位男演员一起去游泳。这是他煞费苦心挑选的场景。从国小五年级开始,他就学习游泳,拿过奖牌,还差点成为台湾奥运代表队成员。这是一个会让他有自信的场合。他也隐隐约约相信,两个人穿泳裤的时候会比穿戏服的时候更容易沟通。
“你觉得我哪里有问题?”
“你就是一个绷紧的拳头。你绷得很紧,你一点都不放松。你不放松,你怎么打人?你打人根本就不会痛,你就是硬邦邦的。”
从泳池里爬上来,阮经天若有所动。他还谈不上豁然开朗,但却能够感受到那一瞬间的真挚。在那之前,他就像一只紧闭的牡蛎,看到片场来来去去每一个演员,不是北影的,就是中戏的,每一个似乎都那么有范儿,可自己根本就是个麻瓜。他走到浴室里去冲凉,一边淋水,一边想:“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当时的我来讲,就像是碰到了什么一样。我一边洗澡,一边尝试让自己放松,把前面演过的几场戏,在心里面像默背一样,再顺了一遍,好像变舒服了。然后从那开始,慢慢地舒服一点,又舒服一点。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表演是什么。”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和大多数偶像出身的演员一样,阮经天经历过一个非常分裂和懵懂的时期。他们有点像李安镜头下的比利·林恩,一方面被迷妹们视为英雄和偶像,巴不得与之接吻上床,一方面又被老姜们看不起,觉得不过是又一个捣乱混事儿的绣花枕头。
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蘑菇”班长。一开始,这个人是钮承泽。在他执导的偶像剧《我在垦丁天气晴》里,阮经天饰演男二号,一位单亲家庭的插画家。有一场戏,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一种自我厌恶当中。那场戏演完,钮承泽在旁边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感觉,那个状态就像是时间都变慢了,你可以看得到空气中细的灰尘,你全身起鸡皮疙瘩,从你的手臂一路麻到你的肩膀,到你的头顶。那个时候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就像你写文章的时候,其实不是用脑子在写,有时候就是那个手,那个笔,跟着那个感觉一路写出来的。”
这是阮经天第一次在表演上开窍。此前,他不过是又一个凭着姣好外形来演戏谋生的小生罢了。他迷恋上了这种感觉,想要一来再来。钮承泽也开始信任他,几年之后,在筹拍半自传处女作电影《艋舺》的时候,他又找到了阮经天。
这一次,阮经天得到了一个更加有爆发力的角色。有一幕重场戏,他需要抱着另外一位男演员痛哭,但他始终找不到感觉,入不了戏。这时候,钮承泽把他交到一边,耳语几句。
“你,出道8年,靠挖瓦罐里面的钱过日子撑下来的,现在我们有机会拍戏,难道我们要在这时放弃吗?你现在这个时候打算要回家卖鞋子吗?还是你打算继续沉沦下去?你想想你以前过的是什么狗日子?你以前被别人怎样对待?你想想你以前跟那些明星站在一起,粉丝都在尖叫,可是没有人看见你的存在……”
那一场戏,阮经天一条过。导演喊停之后,他还一直哭得停不下来。钮承泽走过来抱他,他一把推开。
“我伤已经好了,你又把它揭开来,只是为了一场戏!当演员一定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吗?”
“对,我们划开自己的旧伤口,让它流血,又在流脓,可是,当观众看到你的表演,他们的伤痛会被你的表演治愈,他们会给你掌声和鼓励,等这个力量回到你的身上,就会变成你的药。”
多年以前,钮承泽也做过演员。他是侯孝贤的弟子。现在,他把从侯导那里习得的方法传授给阮经天。这是一种残忍又有效的表演启蒙,它意味着,演员得把角色的状态和自己的生命体验做深度的连接。这种连接,往往需要演员撕扯自己的记忆,放大自己的感受,把最隐蔽的痛苦敞开来给人看。
久而久之,消耗心力。
阮经天成也《艋舺》,他因此成为电影史上最年轻的金马影帝之一。
阮经天败也《艋舺》,他因此形成了一种投入却不自信的工作状态,随时需要他人的催化和认可。
“每次要进去《艋舺》现场的时候,都很紧张,很期待导演给你的评价。当这个评价是正面的时候,你就放松了一点。然后又紧张起来,继续按照这个路子往下走。”
“坦白讲,你每天做人,免不得会有些狡诈。我知道,我在那个阶段能够从豆导那里得到什么。但我没有说出来的是,他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是非常暴戾的,他只能接受你是他希望的那个样子。在我还没有强大过他的时候,我只能臣服于他。但我心里真实的感受是,我不要超越他,我也不要离开他,而是,我未来一定不要成为他那个样子。”
比利·林恩早早失去了“蘑菇”,阮经天也会有他自己的路。他会和钮承泽渐行渐远,就像他生于其父,又终将成为其父的另一面一样。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当一个人在抱怨自己的父母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起来有点傻。
阮经天今年35岁了,但他正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谈论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他流露出一个成年人应有的理性和耐心。他说:“他只是怀才不遇,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有时候,他又余怒未消,忧伤地注视着灰烬里的点点火光。他说:“他还是很操蛋,只是不再那么操蛋了而已。”
当然,他有许多叫人心碎的童年往事。
他是隔代抚养的小孩,在祖父母身边生活到10岁。国小五年级的时候,才和自己的父母一起过日子。爷爷是医学院的教务长,家境小康。父母却恰逢生意失败,正在经历破产的危机。在他的童年记忆里,爸爸永远在睡觉和发脾气,妈妈永远在为生活费和学费焦虑。家里的厨房和卫生间之间没有墙,只有一道布帘子。在一个房间和另外一个房间之间,永远有好几个洞。
他崇拜爷爷,心疼妈妈,但是他的爸爸,那是一位正在被生活节节击退的中年男人。有时候,妈妈不在家,他一个人和爸爸待在一起,那是他最寂寞的时候。
小时候第一次出国,是去普吉岛。他不知道几岁,心情正好,抢导游的麦克风唱歌,被爸爸当众劈头就是一巴掌。他落下一个心病,一直到现在,他都非常讨厌别人“吓”他。
妈妈开泡沫红茶店养家,有时候,家里会开小货车运货。他坐在司机和副驾驶中间的凳子上,什么也没有做,也会挨打。后来,妈妈总是提醒他:“今天天气不好,你皮要绷紧一点。”
国小快毕业的时候,他开始学游泳。穿着泳裤跳下水,从肩膀到脚背,都是被爸爸的皮带扣打过的伤痕。
第一次还手发生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我回头一看,发现我爸鼻血流下来了。天哪,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躲在角落的那个人、一直逃窜的那个人。很恐慌,一点喜悦也没有,突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爸抓狂了,开始追打我,我就跑走了,离家出走了一个多礼拜。”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阮经天隐隐意识到,有种力量要驱使着他走自己的路。
说起来,阮家是浙江温岭的商业大家族。1949年,爷爷和四个兄弟一起逃到台湾,家道渐渐中落。爸爸出生于1958年,是长子。爷爷总是跟爸爸讲老家的故事,一边讲一边掉眼泪,掉完眼泪就会说,你一定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爸爸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轮到他阮经天去做。
说穿了,每个中国人90%的秘密都在家庭里面,而每个家庭背后都有一个“大江大海1949”的故事。有时候,你会想,为什么台湾眷村家庭的教育是那么铁腕暴戾。但是一转念,同时代内地的红卫兵家庭岂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当年的台湾正处在一个封闭的状态,当年的大陆则身处一种更大的封闭当中。这种情感和智识上的双重封闭,它将恐惧和暴力的种子注入了人的血脉,影响了一代甚至几代人的爱和成长。
每个人都有机会在自己的成长中赎还家族的情感债务。也许阮经天从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一直凭借自己的本能左冲右突。那种力量在他体内吱吱生长,叫他苦痛,叫他不安,若找不到某处安放,他就难以真正深刻地接受自己,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爱别人。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持续至今——阮经天和自己内部世界(尤其是父亲)之间的疏离,某程度被夸张变形为他和外部世界(尤其是媒体)之间的对抗。
刚出道的时候,阮经天是模特和偶像剧演员。那时候,他曾经有个外号,叫“场面王”。
“28岁以前,我在一个壳子里面。我希望大家都笑,大家都开心,我不会说什么,而是听别人怎么说,这样我觉得工作状态比较快乐,会比较顺利完成。我不见得自在,但是我可以忍耐。但是,当这样子的我,工作结束回到家的时候,其实我是非常疲倦的。在得金马奖之前,它其实是不断不断,每天都在发生的。”
不过,阮经天还有另外一个戏谑色彩的外号,叫“种马”。这和他的年轻、风流以及真真假假的各种绯闻有关。对于偶像来说,这个外号并不坏,甚至是性魅力的表现。但对于一个严肃的演员,它可能机会造成困扰。后来,阮经天会慢慢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用互联网搜索关于阮经天的新闻,我们几乎找不到几篇关于他的严肃访谈。大量的碎片新闻对于他的绯闻、和记者的互怼津津乐道。曾经有个报道说,有记者在台湾跟拍他和弟弟一起买车,他发现之后,就对记者“黑面”,并且出言不逊。
说实在的,在明星成为消费品的今天,这实在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同样的情形,如果换了是黄渤,或者林志玲,可能笑一笑,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记者能够交差,明星得到曝光率。
但阮经天不。
他上一次发生冲突,就在两个月前。春节的时候,他带着弟弟阮经民在高雄吃热炒。有个自称是记者的民众跟拍被他拒绝之后,又悄悄去拍他的弟弟,于是,阮经天怒不可遏,冲上去差点要揍人。
“小时候,我纵使对狗仔很讨厌,也还是会卖微笑给你。后来我发现,我这样太辛苦了。我这个人脾气是蛮呛的,很多事情看不顺眼,不可能不发脾气。我觉得他们不尊重我。我要别人尊重我,我要我爸尊重我。我这么爱面子,原因之一,就是小时候我爸曾经那么不给我面子。场面王,我不干了。”
关于阮经天的新闻,有另外一则叫人印象深刻。金马奖之后,他服了大半年的兵役。退役那天,台湾媒体派出大队狗仔跟拍。怎料,阮经天开车带着自己的同侪左弯右绕,最后终于下车。他的方式是,带着大家齐声喊口号,列队,再率领众人犹如兄弟连一般离开。有记者形容,他那个样子真的是“和尚”上身,就是说,他又成了《艋舺》里那个有兄弟追随的领袖。
或许这就是阮经天需要的东西。他想要成为爷爷那样温和又不可抗拒的担当者,千方百计避免成为爸爸那样的情绪暴力者。但最终,在他还不足够成熟的时候,他却一定会同时成为这样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这一次,阮经天带着他的弟弟、经纪人、摩托车老师和摄影师来到日本的屋久岛,拍摄MINI COUNTRYMAN的广告。这是宫崎骏拍摄《幽灵公主》的原画外景地,一座有海龟产卵和遍地苔藓的小海岛。
即便是在如此风景秀丽的地方,阮经天也没有办法彻底地放松下来。他的身体里面,始终还有另外一个没有办法完全被驾驭的人在不时支配着他。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晚上,他发了脾气。这倒不是全无道理。他以相当克制的方式表示,希望这次的拍摄能够更加细腻真实。
“我是三十几岁的人,我弟二十几岁,这样两个人相处,不会总是打闹。明天,我们也许可以在篝火边坐下来聊一聊。”
阮经天会就自己的工作提出非常务实的建议。这恰好也是他状态和心境的折射。他的摄影师江仕民,和他相识已有10年之久,但他以一双摄影师的眼睛,仍能捕捉到他偶尔灵魂出窍的那一刻。
头天下午,他们结束了当天所有的拍摄,坐着一列小火车返回住地。老江和弟弟在一边说笑,唯独阮经天一个人坐在窗边,不知道看着窗外的什么风景。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那个眼神是蛮可怕的。我知道,他把自己当做一家之主,会隐藏自己的压力。但哪怕一个带头的人,他也会需要有一个肩膀来放放头。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天他其实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真的原谅自己的父亲,但一个人的成长,总归会有些遗憾的。”
老江他提醒我,和阮经天聊天的时候,一旦发现他说话开始卷舌头,就说明他开始戒备了。他在启动他的保护层,叫人难以刺探。
他说他28岁之前都在壳子里,现在他又何尝不是呢。
那位挤兑过阮经天的男演员,后来,他俩成了不错的朋友。
游泳池会过一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片场有他的戏份,阮经天都会小心翼翼在旁边观察。他发现,这位演员如他自己所言,他的表演确实非常放松,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琢磨了很久,我发觉,这反倒是有些演员会发生的问题。经过系统化教学之后,他们的方法都超厉害,每个人都很会演,但是都不是真的。他们都不是真心喜欢那个人,也不是真心讨厌那个人,更不是真心想要杀人——都不是真的。他痛苦的时候,他不伤心,我也感觉不到他在伤心。”
这个发现让阮经天逐渐放松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没演过几部电影,也没正经学过表演,但有自己的优势。
“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我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原谅别人。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很容易,所以我很方便就能进入我想要进入的那个情绪里面,我能够想象角色现在的心情是什么。”
“我得利用他跟我讲的这个放松,再加上我本身的东西,把它们慢慢地融合。当然它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最后我发现,原来你们也没有特别厉害,我知道你们在干嘛。”
现在来看,《血滴子》对于阮经天来说,作为拿到影帝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它从票房到演技,都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不过,他在片场的这一次较量和发现,倒可以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在那以后,也说不清是哪个时刻,他下了一个决心——要做最好的演员。
这是一个相当要强的年轻人,他不会轻易对什么东西服气。或者说,他内心本来就满满盛装着各种不服,那是一个被他自己内化了的严厉的父亲,他一腔孤愤,把所有求而不得的东西都当做了某种自我实现的象征。
小时候,他拿了第一次游泳比赛冠军,报纸上夸他是“黑马”。可他的反应是不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练上万公尺,然后你叫我黑马?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一厢情愿地去理解。”
长大后,他拿了金马奖,报纸还是叫他“黑马”——毕竟他赢了王学圻和倪大红这样的老戏骨。这一次,他倒是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不忿,可他暗暗攒着劲,要证明自己不是“黑马”,是货真价实的“金马”。
说真的,如此立志者,他一定得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他即将经历旷日持久的等待,一无所获的努力,无人可以诉说的孤独,以及幻想的无情嘲弄。而最终,他在穷尽所有努力之后,将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他是一个演员,很多时候,他会丧失一些自由,更多的时候,他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弟弟阮经民比他小12岁,和他长得很像,却更加单纯和有朝气。爸爸管阮经天叫“天天”,管阮经民叫“娃娃”,因为他生来就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和怀疑的娃娃。
几年前,阮经民上高中,看着哥哥一天天走红,觉得做演员“很好赚”,也想出道。有一次,他去片场探班。那天很冷,哥哥穿着单薄的衣服,要在泥巴地里打滚,哭号,一遍又一遍,一连好几个钟头。一见之下,弟弟犹豫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哥哥做过的事,无论是收藏球鞋、冲浪、滑板、赛车还是玩摩托,看起来总是那么梦幻、那么酷,弟弟总忍不住要跟着学,哥哥也乐得带弟弟出去炫耀。
可是这一次,阮经天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你不该选择我的道路。这个工作是我的包袱,我是被囚禁住的。”
在他的通往自由之路上,他仍在寻找他的“蘑菇”班长。
在拍《纽约纽约》的时候,监制关锦鹏告诉他:“你就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这个时代会辜负一些好的演员、好的导演、好的电影人。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做我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们还是得做。也许你等不到,也许有一天你会等到这个时代发生变化,它不再辜负你。”
关锦鹏是个极度温暖的人,但他有他自己的困惑。
在拍《军中乐园》的时候,他遇到了陈建斌。他发现,陈对于表演非常有自信,甚至会让导演钮承泽“吃瘪”。他还会在每天拍摄结束后回到房间,继续写自己的剧本,而且两年之后,那个剧本就真拍了出来,还拿了金马奖最佳导演。这还不算,他还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儿。
这一切特质,都和他崇拜的爷爷非常相像。但是,当阮经天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崇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办法真正走近他。
“我很喜欢他,他有我羡慕的一切,但他是有距离感的。他绝对不是一个父亲,他其实有一点鄙视你们,但是他又会跟你多说一些,多施舍你一点,也许你们之间有一些连接。”
2016年,阮经天认识了管虎,主演了他监制的网剧《鬼吹灯》。在他心目中,这就是他真正需要的那种相遇:有一个能够全面覆盖他、接纳他、给予他的人,可以走近,并且不想离开。
众所周知的大IP并不好拍。一旦要改编成电视剧,阮经天和导演发现,原著会有一些叙事缺陷。比如说,刚刚才死了一个同伴,但为了迅速推进剧情,所有人都跟没事人儿死的,又开始了下一次探险。每天晚上,拍完当天的戏份,阮经天会和导演坐在一起,商量着怎么修改第二天的剧本,怎么让剧情更合理,让人物更丰满。
“我们能够共同创作,这是以前和豆导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时候,我只能照着他的意思来,但现在,我觉得被尊重了。”
在剧组里待了好几个月,阮经天发现,无论导演还是其他剧组成员,都已追随管虎多年。其实,管虎并非如他想象般富裕,他所能够给予团队的也并非巨大的经济利益,但这些人能够常年在他身边工作,一定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