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小密圈(小密圈开场白:我们必须相信一些什么)停摆十天,现已重开。不过苹果商店暂时不能下载APP,可使用微信小程序。另,关于《“一遇专制,俱为奴才”》一文,可发送关键词“奴才”提取。
清朝亡于什么?
公元1912年2月12日,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颁布退位诏书,国祚长达268年的大清王朝黯然谢幕。关于其灭亡的原因,百年以来,聚讼纷纭,我至少见过十种说法。有些说法,甚至完全相反,譬如有人说亡于革命,有人说亡于立宪,革命与立宪所代表的改革,在晚清一度势同水火。现将诸家之说胪列如下,以供评判。至于我的态度,作为一个历史偶然论与多元论者,我不相信清朝之亡只有一个原因,或者有什么堪称决定论的原因,历史运动源于合力,也许正是这十来种原因合在一起,致命一击,导致大清的殿堂灰飞烟灭。
我们最熟悉的说法,莫过于清朝亡于革命。前些年,曾有一种与时俱进的论调,抑革命而扬改革,极力贬低清末民初革命党人的力量和作用。如其所言,革命党人所发起的武装起义,或者局限于边陲,或者迅速被扑灭,并未撼动清政府的根基,起义的威慑力,还不如暗杀;辛亥年各省光复,大都由立宪派所发动、领导,革命党只是打响了第一枪,新政权落入立宪派手中,不该叫“窃取革命果实”,他们本来就是播种者。对此,我只能同意一半。诚然,我们的革命史,严重抹煞了立宪派之于摧毁清朝、建立民国的功绩,然而为其翻案,谨防过犹不及,以改革否定革命,更属不智之举(改革与革命,相反而相成,就后一面来说,没有革命的压力,哪有改革的动力,如伧父《立宪运动之进行》所云:“吾国立宪之主因,发生于外界者,为日俄战争;其发生于内部者,则革命论之流行,亦其有力者也。”)。关于革命党人的贡献,美国历史学者路康乐(Edward J.M.Rhoads)的一句话足以概括:对于中国这样一个超级大国而言,革命形势远比革命党的起义重要。
相应的一种说法,认为清朝亡于立宪。它的流行,归功于托克维尔的著名论断:“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更好,而且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张朋园《立宪派与辛亥革命》引埃里克·霍弗之言辨析晚清史,可视为对托克维尔的呼应:“一个革命运动的发生,不在专制统治的败坏或者压迫到了极点的时候,而是统治者措意改善,压迫已经减轻、政治趋向开明之后。此一理论,如用以观察辛亥革命前数年间的中国政治,似有其可信之处。”要言之,晚清的新政与预备立宪,不仅为革命打开了一扇窗,而且所培养的立宪派,后来纷纷转向革命,与革命党人一道,终结了大清的寿命。不过这个论断,并不能从反向推论,清朝不该立宪,如慈禧太后临终感慨的那样:“不当允彼等立宪。”“误矣!毕竟不当立宪。”(恽毓鼎《澄斋日记》)首先,结合庚子国变之后的国势,可知若不立宪,大清会亡得更早,死得更惨;其次,立宪本身并没有错,错在其进度太慢,力度太弱,沦为了苟延残喘的托辞与欺世盗名的骗术,用杨度的话讲:假立宪,必成真革命。
说到清朝亡于立宪,则可引出张恨水的名作《清政亡于拖》。标题五字,道破天机。晚清政治的一大特色,就是拖沓。明明可直接立宪,偏偏加上“预备”;预备的期限,明明可短,偏偏拖到九年……千推万阻,一拖再拖,拖到武昌起义,大祸临头,再无退路。如张恨水所云:“真叫人恼火,直到武昌起义,才由袁世凯组织人才内阁,答应立刻立宪,打开党禁,然而呜呼!晚矣!”
另有一种论调,流传甚广,不亚于以上两种说法,此即清朝亡于废科举。试举一例。据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王闿运听说废八股,欣然色喜,以为这是空疏无用之物,早该废止;后见废科举,则大恚曰:“国亡于此时。”遂以废科举之年(1905年)为民国元年。对执政者而言,科举制的最大妙用,无疑是唐太宗李世民那句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清朝大臣鄂尔泰也说:“非不知八股为无用,而凡以牢笼志士,策驱英才,其术莫善于此。”科举制一废,知识人固然失去了参政的通道,却也就此从权力的彀中脱身而出,或者留学,或者参军,不久便投身革命的洪流。
知识人所参加的军队,即新军。是以有清朝亡于新军之说。这里的新军,往往特指张之洞在湖北所练的陆军第八镇(张彪任统制)与独立第二十一混成协(黎元洪任协统)。由于张之洞的开明态度,革命党人大量投军,并在军中大肆发展,据说瑞澂走马上任湖广总督,曾问张彪:你这一镇有多少革命党?张彪答:大约三分之一。瑞澂听后,唯有苦笑。超过三分之一,便成尾大不掉之势,只能以安抚为主。从革命的一面来讲,此时之新军,俨然火药桶,仅仅需要一根导火索。
有人擅长追本溯源,眼光落在了新政、新军等之前,譬如认为清朝亡于太平天国。太平天国运动虽遭扑灭,却败坏了清朝的元气,改写了权力格局,从此地方的权力重于中央,汉人的权力重于满人,即使慈禧晚年及载沣执政,拼命集权,试图把权力收归于中央与满人,终究未能成功。这两大隐患,到头来一并发作,将清朝颠仆于地。以此逻辑,义和团、日本(特指甲午战争)、列强等,皆被视为清亡的祸源。
还有一些附会之说,非常好玩。前人论明朝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万历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明史·神宗本纪》亦云“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后人依葫芦画瓢,称清朝之亡,实亡于乾隆。这自然拥有巨大诠释空间,清朝在乾隆年间,达至鼎盛之巅峰,然而由盛转衰,亦始于此,譬如乾隆晚期,国库空虚,吏治腐坏,和珅落马,被查抄的家产,估值约11亿两白银,相当于15年国库收入,这已经是末世气象。再如依据“汉亡于党锢,宋亡于伪学,明亡于东林”之论,称清亡于清流,这则属狗尾续貂,相比东林党之于明亡,清流党之于清亡,其责任微乎其微,大概只有在甲午战争期间,翁同龢领导的后清流高调主战,可作为一块确凿的罪证。
此外,有人将清朝之亡,归之于人。譬如王闿运说,清亡于杀肃顺,这是为他曾效力的主公鸣不平。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开篇引恭亲王奕訢之言云:“我大清宗社乃亡于方家园。”“方家园者,京师朝阳门内巷名,慈禧、隆裕两后母家所在也。”这正暗合了传说的叶赫那拉诅咒。
最后来谈的一种说法,最是意味深长。辛亥年春,北京流传歌谣云:“明亡于庙,清亡于道。”释者道:“庙祀魏阉,明祚随去;铁道国有,清运告终。秘数如此,前定可知。民国之兴,岂偶然哉?”(《清稗琐缀》)所谓道,即铁道。清朝之亡,民国之兴,保路运动功莫大焉。不过这个道,未尝不可诠释为铁路所代表的文明、保路运动所代表的民意,甚至如介子平先生所言:“清亡于道,此道非彼道,道义之道,公道之道,天道之道,人道之道也。”
2017年7月19日
供《中国经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