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点,也就因此,不妨说,历史脉络既显,而思想资料益且大致齐备,就看汉语思想是否上心、有无劲道了,就看汉语学人是否用功、有无功力了。中国这一百多年来的历史进程,它的基本脉络,演化发展到今天,已然豁显,大致水落石出。其间来龙去脉,历经白云苍狗,虽多波诡云谲,但蜿蜒至今,跌宕于兹,基本上一清二楚了。尤有意义的是,就解决“中国问题”而言,海峡两岸四地,各有伸展,各有侧重,而将一个多元纷呈的“现代中国”,其进退出处,活生生展现于世,于“时间的丛集”和“时代的交集”中,昭示着前程去路。实际上,对此进程,各种解释,水准参差,所在多有,缺的是体系性观照和整体性梳理。比如,就历史时段梳理来讲,全喜教授常讲所谓第一共和、第二共和与未来可能出现的第三共和,叙述的其实是政治立国的理路和人民出场的现代政治正当性,既是政治类型论,也是一种历史观。在下常以三波“改革开放”以及可能正在到来、也许此刻已然启动的“第四次改革开放”说事,津津于近代历史脉络的总体性观瞻,同样是一种以历史叙事面目出现的政治叙事。其为小道,小而不言,但涓涓溪流,汇为大海,终将汹涌澎湃,也是可以期待的。再如就理路而言,新儒家自有解释,如同自由主义叙事与共和主义愿景临床应用于中国语境,多不脱以“立宪、立国与立教、立人”之四位一体来概述历史,而总括其旨。其间,多有优秀学人的杰出作品,包括葛兆光教授的中国思想史梳理,汪晖教授对于中国现代思想的发生史解释,等等。其侧重点和进路各异,但概为体系化解释的努力,则无疑义。总之一句话,历史行进至此,大致脉络水落石出,或者,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了,思想资料的积累亦且大致齐备,此时此刻,正需要汉语学术和中国思想奋发有为,来给它做一收束了。
或曰,吾侪均为常人,最好不要做什么体系性思想的梦,还不如脚踏实地,做适合自己水准的学问。否则,好高骛远,一将成名万骨枯,得不偿失,云云。此言诧矣,此言差矣!盖因个人志趣和能力,与一个文明和国族的思想抱负与理论野心,概为两回事。个人无此憧憬,亦无此能力,是一回事,然而,断不能否认此种文明和国族就不该、不能、不要拥抱此一憧憬,亦无此能力,是另一回事。可能,恰恰相反,此一文明和国族,正因为养育了无数怀持此番愿景、心揣此种抱负的学术劳工与思想苦力,方才积雪封霜,云蒸霞蔚,而造就了自家博大刚健的思想体系,才塑育了自家浩然典雅的理论体系,而以吉光片羽般的伟大学人和思想大家来表征,来印证。就中国文明和中华民族这一廓然时空而言,亿万人超逾一个半世纪的奋斗,决不能无此体系性思想以为回应,决不可放弃整体性理论观照以为总结。既然阁下讥讽“饾饤之学”,时时以此自相怵惕,却又排斥“宏大理论”,指陈别家应当“脚踏实地”,则似乎多所矛盾也。是啊,“饾饤之学”,概为常世消磨,类如有清一世的小学末流。若处非常时段,则愧对时世,有违时势。此为中国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宿命,或许,也是对于她的千万学术劳工和思想苦力的启示。日月迢迢,此命昭昭。遭逢此世,生当此时,何乐而不为哉,何苦而不为哉!
第八点,在此收束和总结进程中,与整体性观照和体系性解释相伴随的,必是“自由立国”和“文明立国”的二元一体,而实现政体论与文明论的统一。“自由立国”,概为政治自由主义与公民共和主义的政治建国进路,重在民主、宪政与法治,重申公民美德,解决权力的来源、分配和规范的大经大法,而为全体国民政治上的和平共处提供体制保障,涵养国族立世存身的德性资源。其间,尤其是经由磨砺权力的“授受以公”法权程序,解决权力的来源及其转授难题,让兴亡之叹纯粹成为一种文明论的感喟,而非政治上的你死我活。“文明立国”,大致属于历史主义的文明论建构,追索的是现代人的家园归属和文化忠诚,以文明积蕴滋养上述体制保障,进而由心性通达政道,在努力实现天道与人心合德的文明进程中,昭示政道和治道的文明意义。当今中国,晚近500年来,1500年以后的世界,在下以为,但凡成熟的国族,前前后后,基本上都循沿此途以建制立国、营建家国天下,在自由立国和文明立国的二元一体中,安顿身心。当下中国的诸般努力,实为以“自由立国”和“文明立国”来收束这一绵延一个半世纪的“古今中西”时代,最终落实为“文化中国-民族国家”与“政治中国-民主国家”的双元革命所缔造的现代秩序。它们发育滋长,在中国落地生根,并且找到它的思想形态和理论体系,既是百年转型的根本问题,也是刻下冲刺的目标,而呈现为“中国问题”解决之际的历史远景。因此,政体论与文明论,本质上经由此番体系化思维连为一体,而终亦必脱形寄身于“现代中国”也。
基此,可以这样两句话作结,而为此间的缠连纠结稍做铺展。此即“民主的法制化所缔造的宪政体制的文明化力量,给政治国家以文明加冕;文明的主体性所提供的超验价值之寄身于政治建构,旨在让文明国家获得自己的政体肉身。”它们讲述的不是别的,还是文明立国与自由立国之合为一体的问题。从而,实现近代中国建制立国之“立国、立宪、立教与立人”四位一体的政治建国进程。凡此一旦实现,则历史在中国终结。
第九点,由此推伸开来,延展至国家理性方面,则于理解大时代中的“中国问题”的体系性解释,再开一视角,又上一境界。大致而言,自16世纪到19世纪中晚期,近代双元革命狂飙突进,基本上经历了地中海文明而至大西洋文明的转型。时至今日,仿佛蜿蜒到了太平洋文明时段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先要说的是,在地中海文明和大西洋文明时段,“权势国家-权力政治”成为建制立国的核心问题。“权势国家”讲述的是国家间政治中的国族定位和致思方向,将全球博弈的自利主题和自卫主体和盘托出;“权力政治”道出了尚未走上近代立宪民主正轨之际,围绕着权力的来源、分配和规范的“钩心斗角”与“狼心狗肺”。一言以蔽之,是一种秘密政治和宫闱政治,“你死我活”也。各位,此种“权势国家-权力政治”,并未退出历史舞台,毋宁,恒为常态。特别是“权势国家”的冲动和势能,蔚为当今国家间政治中的基本动力。而单就“权力政治”的极致而言,今天北韩类的国家政治可谓典型。自从博丹开启思想端绪,约从19世纪开始,历经大革命洗礼,大西洋文明主导下的主要国族基本上都将建制立国的核心问题转型至“宪政国家-宪法政治”方面,中国此刻所奋力争取的,其实就是从“权势国家-权力政治”向“宪政国家-宪法政治”过渡。置此转型时段,旧的权力政治尚未退场,而宪法政治可能已露端倪。在大中华文化圈,台湾已经完成了这样的过渡,中国大陆主体正在奋力实现这一过渡。一旦此番过渡完成,将进入第三期,所谓的“文明国家-文化政治”之境。那时节,鸡零狗碎,诸如同性恋纠结、“后殖民主义的卖淫观”和“文身的帝国意蕴”之类话题登场,咿咿呀呀,叽哩哇啦。
上述转型一旦完成,则“建制立国”事毕,现代中国完型。那时节,理想境界是实现了“国家与文明的统一性,文化与政治的一体化,人民与自由的同一性”。它们联袂一体,构成了文化中国、政治中国与人民共和,所谓的文明立国与自由立国这一统一体的现代秩序下的现代中国,其基本精神内涵和政治外貌。再说一遍,彼时历史终结,天下无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