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的解决措施是“种族融合”。这个概念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在改革派的圈子里就时时被提及。
安德森的“种族融合”指的是在平等的基础上融合。这不是一种同化,它要求所有群体都进行调整。安德森提出四种融合状态:形式上废除隔离(没有法律上的分离)、空间融合(不同人群居住在一个社区里)、正式社会融合(人们一起工作、互为上司与下属关系)、非正式社会融合(人们成为朋友、结婚、组建家庭)。
一个研究显示,在普通高中上学的黑人学生毕业率比在种族隔离学校上学的黑人学生要高,尽管他们的社会经济背景、父辈教育背景等其他因素都一样。黑人和白人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可以促进更为融合的社会生活。
一些有色人种哲学家很支持这本书的观点。“她看到了种族公正的需求,而过去十年你很难发现有其他白人政治哲学家在做这个研究。”纽约城市大学研究中心的哲学家查尔斯·米尔斯(Charles Mills)说。对其他人而言,白人女性哲学家为种族问题献策会引发对其观点客观性的质疑。她从安格鲁美国白人文化中成长。但她的工作是以查阅了大量研究的资料为前提展开的,她自身的限制不会对她的研究产生约束。同时,在那些研究原则的实验中,安德森发现她不是一个理想理论家:她对于社会没有一个终极的概念。安德森的方法论呼应了多克托罗(E.L.Doctorow)对于晚间驾驶的描述:
“你仅仅能看到车灯所照亮的地方,但你照样可以完成一趟旅途。”
种族融合也需要学术实践。“丽兹很关注学术多样性,”部门里唯一的保守派哲学家丹尼尔·雅各布森(Danial Jacobson)说(他主持一个中间右派的专题研讨会,安德森也提供一些支持)。
最近,安德森改变了对本科生论文的要求:原本她要求学生从一个立场辩护,并设法反驳反对者。
现在她要求学生同不同立场的人讨论,并解释为何如何,这些讨论改变了学生的观点。
从1988年起,密西根大学开始实行促进群体内关系的项目,为了避免一些身份、言论所带来的问题对校园生活的干扰。“这不是说种族政治问题完全消失了,”安德森说,“有很多种族政治问题仍然存在,但人们现在会讨论这些问题了。”
安德森与舆论中心最接近的一次是去年。安德森作为审委会一员的女性主义哲学刊物《希帕蒂亚》被迫撤回一篇讨论凯特琳·詹纳(Caitlyn Jenner)的跨性别与蕾切尔·多勒扎尔(Rachel Dolezal)的黑人女性身份认同之间的相似性的文章。最终审委会支持了这篇文章,安德森为此发表了一篇声明。“审委会认为《希帕蒂亚》的使命是探索多元主义。”是我们的行为为社会提供了合法的基础,而不在于我们是谁。
在很多层面,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主流而言有些奇怪。达利克·达比(Derrick Darby)是皇后桥项目中成长起来的,也是安德森部门唯一的黑人终身教授,他研究的重心是实践经验。他用自己的研究数据为支撑以对话式的教学批评《种族融合的迫切性》。“种族歧视的观念即使在融合的大环境下也会以不同形式出现”达比说,“黑人和黑白混血儿接受特殊教育的数量不成比例,这种分裂仍在进行。”但他的个人经验让他性格比较多疑。“丽兹认为,我们让人们从那些项目中成长,并让他们成为精英。”作为这个项目的一员,达比认为安德森低估了其中对人的束缚。有一次,安德森去了达比的班级。“我们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如何让我们选择如今的事业。”对于达比而言是他的童年,对于安德森而言则是她育儿的经历。说到最后,他们都眼中含泪。
对于多元主义的挑战也是对现代社会的挑战:如何在差异的文化中保证平等。
如今在美国,流行以立场定义政治倾向。我们会说,理查德是历史主义者,因为他在这个问题上相对于伊尔玛是左派,在那个问题上相对于马尔克是右派。安德森反对这种思维方式,不仅仅是因为这导致了学术的趋同。并且,这是一种反多元主义和同族意识。
这会催生一种意识形态,它假设社会模型拥有绝对的、而不是变化的价值。安德森建议,与其争论哪种立场更占优势,人们更应当推动健康的制度和系统的建设——以确保所有观点和经历都能被听见。在今天可能是正确的行为,在另一个时代看来可能就是愚蠢而有失偏颇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自由主义在美国的全盛时期,但各种观点也在不断加强、相互斗争。特别是从安德森的童年经历看,那是一个意识形态斗争纷纷的时代:大学起义、城市骚乱、暗杀与日益无意义的讨论。“世界正在瓦解,”安德森说。在安德森家中,这种争吵和怒气变成一种压力。在1968年民主党全国大会时抗议者和警察的对峙事件之后,安德森的爸爸把票投给了尼克松。随后,出于对教条社会主义思潮的疑虑,安德森的父母退出了民主党。“我受够这些了,”安德森的爸爸说。
现在,安德森的父母支持特朗普(Donald Trump)总统。他们称自己为社会事务的保守派,其他方面的自由派。“我们和伊丽莎白的意见渐渐统一了,是非观、家庭观。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和妈妈。”安德森的妈妈说。
从前,安德森和她的父母常常讨论新闻,但对政治的讨论渐渐少了。安德森在写作中经常引用保守派的观点,正如一个画家在房间的另一角度观察自己的作品一样。她的文章像一个长长的给读者看的议论文:让他们理解自己的观点,并让他们赞成自己。
安德森立论的一个前提是,公平可影响的范围比人们想象中大。几年以前,她开始想象平等主义的历史。平等主义的思想如何诞生、如何演变?他们如何与权力的使用和滥用联系在一起?
“我想我会从十七世纪中期开始,”她说,“但之后你会发现,那还不够早,还要追溯到宗教改革的再洗礼派教徒身上。这又牵扯到早期天主教的自由主义者群体——所以我可能要从新圣经开始看起。”最后,安德森从渔猎文明开始研究。她发现,一本书可能写不完上万年的历史,所以要写第二本、第三本,甚至第五本书。这可能要用她的余生来完成。这会是个很大的项目。
2015年,安德森被邀请到普林斯顿大学的人文价值讲座(Tanner Lectures)演讲,她打算在那里启动皇后桥项目。许多人还相信市场经济是自由的根基。
但是,安德森发现餐饮行业百分之九十的女性工作者遭遇性骚扰。一些家禽业职工不得不穿上尿布,因为他们没有休息时间。七百万美国工人迫于老板的压力而支持某种政治立场。这些人们远远未达到自由的状态。
安德森集中讨论了亚当·斯密(Adam Smith),他1776年出版的著作《国富论》中的观点被当作自由市场理论的基石。那时候,英国工人被迫做无薪酬的学徒、家奴,受到统治者的奴役。严苛的等级制度,从国王到穷人,都受到神秘的债务、恩赐、天资等因素束缚。斯密认为市场经济是跳脱这种束缚的机会。他解释说,它“最重要”的作用是为那些“每天和邻居吵架,却对他们的上级卑躬屈膝”的人们带去“自由和安全”。
某种意义上,
斯密其实是一个平等主义者。他写的《国富论》实际上是我们所说的结构性不平等的解决办法。这是一种历史性的讽刺,一个世纪以后,马克思(Marx)等人指出,市场是一种对工人的统治结构。事实上,斯密和马克思有一样的社会经济观点。但马克思批评斯密的观点并没有错,因为从斯密到马克思,时代大大改变。市场已经不是有用的工具了。
“工业革命对平等主义者而言是一场灾难,”安德森在2017年出版的《私人政府》一书中说到。这本书集结了她在人文价值讲座中的讲话。直至今天,人们仍然试图在这个后工业的社会中使用斯密和马克思的工具。
工业革命后自由市场社会的场景在今日仍然是一种政治理想,尽管如今
的社会背景、制度实践与十七、十八世界已经大相径庭。我们被告知,我们只能在市场经济与政府调控之间选择,但大多数人生活在第三种状态之下:私人政府。
现代的工作场所特征是什么?是掌权者可以随意改变命令、控制人们着装、监控通讯、要求医疗测试、制定时间表、控制交流(比如说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的内容)。企业所做的决定,例如银行安装桌子间的挡板等,其员工都没有决定权(因此是“私人政府”)。这种状态的捍卫者说,人们可以与企业谈判薪酬,不满意也可以离开。安德森说,低收入的工人很难获得升薪,并且现实情况阻碍他们辞职(有时候,工人要签订竞业禁止协议,并且辞职后很难获得失业保险)。
美国改革派如今处于混乱之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高收入群体的不平等(中产阶级与富人阶级之间的差距)超过了低收入群体的不平等(中产阶级与穷人之间的差距)。从那时起,高收入群体的不平等不断增长,低收入群体的不平等则维持原状。这种头大脚小的不正常状态,以及权力的滥用让很多人相信美国的平等结构有问题。社会主义者和反资本主义者的思想又再一次回潮。
安德森提供了另一条修正的道路。她认为,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挣的更多,是正常的。如果你是个优秀的陶艺者,那人们想付更多钱买你的作品,而不是你旁边的人的作品,那是最好的!(如果你技术一般,但你想通过勤奋挣得更多,这也是公平的。)问题不在于才能和收入不成正比,而是杰夫每分钟可以挣超过十万美金,而亚马逊家用公司有才能又勤奋的员工们不得不用瓶子装尿,以节省去一趟厕所的时间。这种情况反映了一些等级制度的压迫。然而,在民主社会中,人们放任这种情况发生,并且日益成为一种常态。
安德森认为,我们没必要放弃市场经济,如果我们可以发现并改正它的缺陷——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对于多元主义而言比其他选择更为友好。
我们不应该把自己限于某一个理想的社会模型中,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自由主义,因为一旦设定一个模型,环境改变以后,就无法适用了。我们应该更灵活,保持警惕,我们应当从全局解决问题,依据社会经验和人们的判断,以及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工具。
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所做的演讲名为“伟大的失败:新自由主义如何摧毁自由主义的经济志向”。三百人的俄亥俄联盟剧院几乎座满。安德森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一个收入与生产力的对比图表在她身后展示出来。她准备了一个PPT。
“大家可以看到,从1950年到1970年,美国收入水平与生产力的增长相匹配,”安德森说。然后,到了1974年,时薪突然不涨了。美国人的收入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几乎没有增长。生产力增长所带来的利益几乎都被股东和高管收入囊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安德森抛出了许多因素,从日益完善的知识产权法到修改后的反垄断法。金融化、撤销管制。猛降的资本税率和猛涨的工资所得税。私有化让公共部分的薪酬全部转移到CEO个人手中。安德森看向观众,问道“现在我们要问:是什么人为这种戏剧化的收入分配的转变正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