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斌斌
她女儿老是被要钱要烦了,有一次跑过去把麻将桌都掀翻咯。两个人吵了一架,女儿从此以后就不跟她来往了。她儿子在外地,也不愿意回来,他说她虐待他爸爸来运。
垸里的女人 连载03
到家是下午四点左右,一般这个时间父母都在工地上,可没想到家里的大门居然是敞开的,堂屋有声响,一看父母的卧室,有人正在看电视,我喊:“妈,是你啵?”那人一回头,却是碧珠娘。
碧珠娘跟母亲出嫁前是同一个垸的,她们从小就认识。母亲嫁到我们垸里来,她随后嫁给了我们垸的来运爷,过了两年,她妹妹彩珠也嫁给了我们垸的任丘爷。因着这一层关系,大家走动得很热络。
她一起身,瓜子壳从她衣服前摆上沙沙落地,“你么回了嘞?”我说:“到武汉出差,正好从屋里过一趟。”说着话,我进了卧室,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我妈嘞?”她又坐回沙发上,拿起瓜子继续嗑,“你妈还在建华的工地那边。”又问起我爸,她说:“去城里接你两个侄儿咯,现在是放学的点儿。”
我本来想接着问“既然我家人都不在,你怎么在这里”,但想想挺不礼貌,便忍住了。一路劳累,我上楼去睡了一觉,醒来下楼,家人还是没有回来。
中午在火车上没有吃饭,肚子有点儿饿,厨房的桌子上有一袋苹果,我拿出一个,想刨了皮再吃,却半天也没找到刨子,只好洗了一下。走到父母的卧室,碧珠娘还在看电视,大概是我吃苹果的声音太大,她又转头看我,“你么不刨皮?”我说没有找到,她立马起身说:“就在碗柜里,我给你拿。”
说着,她让我跟她进了厨房,打开碗柜,第二个格子里,她手一伸,果然就有了,“喏,你看!”
我手上的苹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又从桌上拿出一个大的,刨好皮后把刨子递给我,“你自家刨。”说完她就啃着苹果,回了卧室。
我拿了把凳子坐在门口吹风,过了近一个小时,天已擦黑,母亲终于回来了。我叫她,她又高兴又惊讶,“你么回来了嘞?”我说了原因,她点点头往家里走,“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去村里买点儿肉。”
我说:“碧珠娘在看电视。”母亲“嗯”了一声,就进去了。碧珠娘的声音很快响起,“花姐哎,你么这会儿才回?庆儿都等了好几个小时咯。”母亲说,她不晓得我要回。
母亲换好衣服正准备去村里,父亲也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车子刚一停,大侄子和小侄子从后座跳下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就进了堂屋,小侄子喊道:“她为么子又在这里?”母亲忙呵斥:“莫瞎说,赶紧上楼做作业!”小侄子不满地噘着嘴,跟着哥哥上楼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我挽着母亲的手,慢慢往村里的超市走去。我问起碧珠娘的事情,母亲说:“我都习惯咯。她这样都快一个月咯,我也不晓得说么子好。”
● ● ●
一个月前,外面下着雨,母亲坐在卧室里看电视,碧珠娘突然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实在无聊过来转转。
来运爷去世后,碧珠娘就一个人住,她儿子云峰在广东打工,女儿云霞嫁到了外地。以前我们家还住老屋时,离碧珠娘家近,她会时不时来找我母亲聊天。后来,我们在垸后头盖了新屋,她就来得少了。
母亲问她怎么不在武林的麻将馆打牌,她拍拍自己的口袋,母亲知道她是钱输没了。
碧珠娘是个爱牌之人,基本每次去武林麻将馆,都能看到她在打麻将。嘈杂的环境里,经常能听到麻将牌拍在桌上“啪”的那一声脆响,“娘个屄的,清一色!”高亮的声音透着振奋,就见碧珠娘自豪地把面前的牌推倒,让牌友们看仔细了,“终于和了一把!”
牌友们唉声叹气,她则笑得拍手,“你那个二饼一出,我就晓得我要成咯。”这一盘,她可以进账一百多。
玩得大,赢得就多,输起来也狠。每次说起碧珠娘有一次输了几千块,拿自家的棉花做抵押,母亲都忍不住咂嘴。
那天,一直到中午吃饭的点,母亲起身去做饭,碧珠娘还没有走的意思,母亲便多加了她一份。饭做好了,叫她,她也没推辞,两人在厨房吃了一顿。母亲洗碗,她又到卧室看电视去了。
到了下午,雨停了,母亲想去田里看看,跟碧珠娘说,她只安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母亲去后厢房换好衣服,拿了锄头,碧珠娘还在那里。
“碧珠,我要出去了。”碧珠娘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挥挥手,“你去吧!我把这集看完。”
等母亲从地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一进门,电视还开着,碧珠娘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地的瓜子壳。母亲怕她冻着,拿毛巾被给她盖上。做好晚饭,父亲接两个侄子也回来了。菜端上了桌,母亲又去卧室,见碧珠娘已醒来,还对着电视发呆,便叫她一起吃。
碧珠娘跟着母亲一起到了厨房,吃了晚饭,父亲出门,侄子们上楼看电视,母亲开始收拾洗涮了,碧珠娘依旧没有走的意思,她坐在饭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母亲说话。
那天,母亲把灶台擦拭干净,把地拖了一遍,出门倒了垃圾,碧珠娘还坐在那里。母亲没办法,跟她说:“我要到三楼去咯,你要去看一下么?”碧珠娘连忙跟着母亲上去。
侄子们做完了作业,在客厅看动画片。母亲跟碧珠娘坐下,看了不到两分钟,碧珠娘说:“这动画片有么子好看哩!”说着拿起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两个侄子嚷着抗议,母亲高声说:“莫闹!人家是客人,要懂礼貌。”侄子们气哼哼地嘟囔了两句,回房间玩了。
碧珠娘看着看着打起瞌睡来,还发出细细的鼾声,母亲推推她,“碧珠,你要不回去早点儿休息?”碧珠娘一个激灵醒来,木木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了一次,她摇摇头,“没得事了,我不困。”母亲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九点多,嫂子下班回来,一想到要是让她看到有外人坐在这里,也许会不高兴,母亲便忙推醒碧珠娘,“我媳妇回咯,你要不明天再来看?”
碧珠娘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母亲,一脸懵懂。母亲又说:“我媳妇儿回咯。”碧珠娘“哦”了一声,没有起身,“玲儿回来了?”母亲点头,“你要不明天再来?”碧珠娘慢腾腾地起身,“好啊,那我明天来——”正说着,嫂子已经进门了。
嫂子并不认识碧珠娘,母亲尴尬地介绍一番后,她点头笑笑,进房间看两个孩子去了。碧珠娘又坐下,母亲这下急了,“我也要睡了。”碧珠娘这才彻底起了身。
第二天晚上,母亲在三楼督促侄子们写作业,碧珠娘又上来了。
电视没开,碧珠娘“咦”了一声,“36集开始咯,为么子不看?”母亲说:“这两个细鬼,作业还没写完。”碧珠娘坐在沙发上,“噢,那是要抓紧写。”说着拿起遥控器,调到她要看的那个频道。
侄子们写写,就抬头看电视。母亲说:“好好做作业!没做完,你们妈妈回来又要打你们。”
大侄子回道:“电视声音太大了。”母亲为难地看过来,见碧珠娘并未察觉,只好说:“碧珠,要不你到一楼去看。”碧珠说好,母亲带她下了楼,到了一楼卧室,父亲正在看新闻。碧珠娘忙说:“新闻有么子好看的,电视剧正放到要紧处咯。”父亲惊讶地看着碧珠娘拿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他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 ● ●
嫂子下班回家后,见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碧珠娘,为么还在那里?她为么不回自己家?”
“她家里没有电视机。” 母亲说。
“现在电视机又不贵,几百块钱就能买一个。”
母亲点点头,“是啊,我跟她说过,她说又要上街去买,又要牵闭路线,太麻烦。”
嫂子一听笑了,“这个也嫌麻烦啊?想不到。”母亲继续说:“你没看到她家里的那几亩地,她几乎从来不去看一眼。全是草!有时她还问我,地里还有棉花吧。你说叫我么样说,自家屋里的庄稼不管不问,只晓得天天打牌,输了钱就向儿女要。”
“我要是她儿女,我会烦死!” 嫂子说。母亲“嗯”了一声,“她女儿老是被要钱要烦了,有一次跑过去把麻将桌都掀翻咯。两个人吵了一架,女儿从此以后就不跟她来往了。她儿子在外地,也不愿意回来,说她虐待他爸爸来运。”
来运爷中风后,瘫痪在家,母亲有时经过他家,听到他的喊:“碧珠——碧珠——”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再进去看,来运爷已从床上跌落下来,瘫在地上无法挪身。
来运爷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母亲想抱起他,无能为力,只好让他先等着。到了武林的麻将馆,碧珠娘果然在,母亲走过去说:“你家来运摔到地上了,拉了一裤裆屎,你快回去看看。”
碧珠娘猛一拍桌子,“他为么子来搞这些事儿!他的衣裳我昨天刚洗了一桶,他又给来这一出。”一个牌友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嘛,都这个样子了,又不是人家自己愿意。”碧珠娘伸出手给大家看,“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天天给他擦身子、洗衣裳,还要给他喂饭送水,端屎倒尿,这是么样的日子?”
母亲催她回,她恼了,“不回不回!他趁早死了算了。”“你还是回去看看,人家也造孽!”大家都劝。
“他造孽,我不造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人还是起身回去了。
半年后,来运爷去世,云峰和云霞都回来了,葬礼过后,他们跟碧珠娘大吵了一架。
云峰说起爸爸在生病的时候想喝水,喊了半天,都不见她踪影;想吃口饭,也不见她给口热的;只晓得天天搓麻将,图快活。碧珠娘气愤地反驳:“你们说我虐待,你们自家嘞?躲得远远的!哪回看到你们回来给你们爸爸洗过身子,端过屎,倒过尿?现在有么子脸说我?”这一架吵完后,云峰和云霞当天就离了家,过年也不回来了。
说完这些,嫂子准备洗漱休息了,母亲下楼来,走到卧室门口,碧珠娘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母亲推醒碧珠娘,让她回去睡觉。碧珠娘说好,磨磨蹭蹭地起身。
打开大门,夜晚的凉风吹来,碧珠娘抖了一下身子,“这么晚了!”母亲说:“你路上小心,要电筒吗?”碧珠娘说要,母亲便去房里取了电筒给她。她把手电筒拿在手上,掂了掂,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回去咯。”母亲心忽然一软,“明天你再来看。”
碧珠娘说好,雪亮的灯光在夜色中辟出一条路来,她上了水泥路,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母亲一看,是去往武林麻将馆的方向。
走到村口,母亲突然说:“我有点儿后悔说那句话。”我说什么话,母亲说:“就是让她明天再来看电视的话啊,么人晓得她一个明天两个明天,都一个月咯。”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母亲瞪我一眼,“你还笑?有时候我几不愿意做饭的,在工地上累得要死,回来就想随便泡点饭吃算了,但是人家在,你又不好意思让人吃冷饭,我又打起精神重新做。”
我叹了一口气,“你直接跟她说嘛,哪有在别人家吃喝这么长时间的,她自家都不开火?”母亲说:“她还真不开火。她家灶屋屋顶都塌了,哪里去做饭?她也懒得叫人去修。”
过马路,进了超市,母亲走到生肉柜那头,准备买几斤猪肉。我跟在母亲后头,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看,是碧珠娘的妹妹彩珠娘。
她笑了起来,“我说为么子这么眼熟,还真是你啊。”她手上拎着一袋剁好的排骨,我不由分说地拿过来给她拎着,她说:“还是你好啊,不枉我心疼你一场。”小时候我母亲没奶,彩珠娘常把我抱过去喂奶。
母亲买好了肉,见彩珠娘,也笑了,“你倒是好精神,又买排骨。”彩珠娘撇撇嘴,“哪里是我要吃?我屋儿媳妇不是有了么……”说着看向我,“你么会儿带个女伢儿回咯?”我说:“我不急。”彩珠娘轻轻打了我手臂一下,“净瞎说!全垸就你和我屋云峰还不说亲,你老娘么不急?你要说云峰屋里这个样子,他老娘,”彩珠娘哽了一下,“又这么样,说不上亲是没得办法,你条件好好的,要抓紧咯。”
我忙说好。彩珠娘想起什么来,扭头问母亲,“我姐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在你那里?”母亲说是。彩珠娘咂咂嘴,“没得办法!么样说她好嘞?”
母亲买的肉我也拎上了,彩珠娘挽着母亲走在我旁边,母亲问:“你姐还不理你?”彩珠娘说:“她啊,还不是为了云峰的事。年前云峰给我五千块,叫我帮忙把他家那个灶屋屋顶修一下,我就跟我姐说了这个事,她一听倒好,非要我把五千块给她。她也不想想云峰为么子不肯直接把钱给她,还不是怕她跟以前一样,一赌就全部输光咯。她说钱不给她,她宁愿灶屋这么塌着。我就跟云峰说这个事情,云峰一再让我把钱守住,莫给她老娘。这下好了,我姐就以为是我故意扣着不把钱给她,跟我记上仇咯。”
我插嘴问:“那没有灶屋她去哪里吃?”母亲看了我一眼,“你说嘞?”我一下子明白了。
● ● ●
彩珠娘声音越说越大,“你这是第三家咯。之前天天跑我屋里去,我们一吃饭,她就跑来,说反正她儿子的钱在我这里,她一定吃回来。你说气不气人?但这是我亲姐,我能说么子?总不能看着她天天在武林那麻将馆吃方便面。吃了四十五天,我媳妇受不了咯,就跟她说不能天天这样,她就气到了,说是我挑拨的。唉哟,气得我呕血!”
“后来,她来是没有再来,结果跑到枫林家里,在人家屋里看电视吃饭,吃了一个月,枫林家里的人也说话了。她又跑裕华屋里。我没想到,她现在又到你屋里去了。”
彩珠娘说着说着颓丧起来,“我也不想管她咯,凭么样对她好,人家都说你不是。”母亲沉默一会儿,说:“想想人家也可怜,无依无靠的。”
彩珠娘激动起来,“有么可怜的?同样是寡妇,你看看人家王凤,屋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还种了七八亩地,顾自家吃喝没得问题,还跑到榨油厂打一份工,人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母亲又宽慰了她几句,渐渐无话,水泥路上只有我们走路的声音。到了我家附近,彩珠娘向我家探头看了一眼,“她还在?”母亲瞅了一眼,“在,我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彩珠娘从我手中接过排骨,待要走,又没走,从口袋里摸出几百块钱,塞到我母亲手中,“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几百块你拿着,就当是她这么长时间的伙食费。”
母亲忙把钱还过去,“你这是搞么子鬼?都是自家人!”
彩珠娘又把钱塞到我手上,“接咯!”不等我说话,转身快快地走开。我去追她,她转头说:“你不听话是啵?再过来,我生气了!”见她语气很重,我只好停在那里,回头看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回去咯,以后我再找机会还她。”
黄瓜肉丁、煎茄子、西红柿鸡蛋汤,再配上几道凉菜,摆好碗筷,母亲上楼去叫两个侄子,我去一楼卧室叫父亲。
电视里正在放《新闻联播》,父亲不在,碧珠娘靠在沙发上,没有睡着,眼睛盯着电视,感觉更像是发呆。我问了一声,“碧珠娘,我爸呢?”她回过神来,“我不晓得哎。”她的鼻子嗅了嗅,“饭熟咯。”说着起身往厨房走。
我仔细打量她:她本来个子就很小,现在年纪大了,更像是缩小了一号,衣服松垮地挂在身上。穿的上衣还是我跟云峰上中学时学校发的校服,里面衬衣的领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裤子上沾了很多棉絮。花白短发,眼袋沉重,皮肤暗黄,走起路来却是急急的,更接近于小跑了。
饭桌上,侄子们已经在吃了。碧珠娘自己打开碗柜,拿出饭碗,去灶台盛饭。母亲正在刷锅,回头见两个侄子端着饭碗要上楼,“好好吃饭!不要乱跑。”大侄子说:“我不要跟这个人一桌!”母亲说:“么样说话哩?”侄子们不管,径直上楼了。
碗拿在手中,碧珠娘迟疑地看了看,想放下,又没放。母亲忙说:“细伢儿不懂事,你莫见怪。”碧珠娘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怪不怪。”身子还呆滞在原处。母亲又说:“你快去吃,饭要冷了。”碧珠娘没有看母亲,端着碗走到饭桌边上。
母亲刷完锅,又扫地,饭桌上只有我和碧珠娘。她小口小口地吃饭,没有去夹肉菜,一直吃着面前的茄子。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埋头吃自己的。
“你这次回来,给你老娘带么子吧?”她突然问我。
我抬头,她没有看我。我说:“临时起意回来,来不及买。”
她“嗯”一声,“那你给你老娘钱就好咯。”我说晓得,又无话,只有筷子碰到碗口的声音。她忽然又说:“云峰就不给我钱,宁愿我饿死。”我说:“等他过年回来,给你带钱。”她“嘁”了一声,“他才不回,我在屋里死得生蛆,他也不会望一眼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会的。”她把筷子搁在碗口上,“你等看,我也活不了两年了,他巴不得我早死。”
母亲忙完,端了饭来吃,见碧珠娘起身,便说:“你坐你的,我坐这边的位置。”碧珠娘说:“不咯,我回去了。”母亲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看电视了?”碧珠娘摇摇手,“看烦咯。我想让庆儿帮我一个忙,”她看向我,“可以啵?”
我站起身,“你说。”碧珠娘连忙过来拉我的手,“在我屋里,你跟我去一趟就行咯。”
母亲说:“么子事儿,搞这么神秘?”碧珠娘冲我母亲摆摆手,“你吃你的,要不了半个小时。”母亲放下碗筷,去堂屋把手电筒拿过来递给我。碧珠娘连连推我,“走走走。”
天色很黑,手电筒灯光微弱,没一会儿就熄了。借着朦胧的月色,我们继续往前走。
她问我工资多少,又问我谈朋友没,问完了,答完了,沉默又一次降临,她开始擤鼻涕吐痰。从一排茅厕穿过,走个十来米,就是她的屋子了。看得出原来是要盖两层的,却没有盖起来,二楼只有在楼梯口处盖了一间小屋子。靠近主屋边侧,单独盖了一间,应该是灶屋。
走到门前,碧珠娘推了一下,门随即就开了。我问:“门为么子不锁?”碧珠娘往里走,“有么子好锁的?又没有么子东西可以偷的。”
没有电灯,碧珠娘说电费很久没交了。我打开手机,碧珠娘借着光找到根蜡烛,又四处找火柴。我问:“你平常时回来,么办?”碧珠娘说:“回来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灯。”
堂屋没有找到,又摸着去灶屋,一进去,迎头风压过来,一抬头能看到天。原是屋顶中央塌了一部分,灶台上还有摔碎的瓦片。碧珠娘打开碗柜,老鼠“咻”地一下从她手边跑过去,吓得她叫了一声。
终于在灶台下面找到了火柴,我们又到了堂屋,火柴一刮着,随即被楼梯口灌下来的风吹灭。又到了卧室,这才点着了蜡烛。
借着微弱的火苗,我看了一眼卧室,里面只有一张床,一条凳子,一个立柜,一个小桌子,再无其他。墙壁是裸露的红砖,地面是泥地,走在上面感觉凹凸不平。窗玻璃碎了好几块,用男人的衣服堵着,大概是来运爷生前穿的。
房间太大,太空,烛光无力地摇曳,大门吱嘎吱嘎响。碧珠娘先打开立柜翻找,又去桌子上找。我问她在找什么,她说在找云峰的电话号码。她记得写在一个本子上了。
她走到床边翻找,被子一掀开,好几个方便面袋子掉下来。床单发黑,中间开裂,露出发黄的棉絮,枕头黑黢黢的,翻了好半天,她才找到了那张写有云峰手机号的本子。
“你帮我打一下。”她把本子递给我,“我打电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接。你们是同学,以前玩得也好,你说话他应该能听的。”
我问:“那我要跟他说么事?”
她想了想,说:“就说老娘快要饿死了,没得饭吃的,让他可怜可怜老娘。”我问:“是让他打钱?”碧珠娘说:“我没得银行卡,让他回来一趟,我都快活不长咯。”
我拿起电话,拨打那个号码时,碧珠娘盯着我按键的手,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臭气隐隐盖过来。
● ● ●
云峰接了电话。说实在的,已经十来年没有跟云峰联系过了,乍一联系,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他寒暄了几句,他问我怎么想起跟他打电话,我瞥瞥碧珠娘,“你妈想跟你说两句。”
碧珠娘拼命摇手,又用手指我,她的意思是想让我来说。云峰一听是他母亲要我打过来的,本来轻松的语调一下子紧绷起来,“她又要搞么子鬼?”
我一下子噎住了,无奈地看着碧珠娘,把手机也递过去,“还是自己来说吧。”
碧珠娘吐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劈头一句,“活贼哎,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不联系我是啵?我要死了,你是不是望都不望一眼?”我拉拉碧珠娘的衣袖,“有话好好说。”
碧珠娘拿着手机,弓着身子,大声地唾骂。我站在一边,听着风在堂屋里回旋,像是一个肥胖的巨人在寻找出口,有老鼠在床底哪个地方吱吱乱叫,放在桌子上的蜡烛烧尽了,房间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唯有手机是亮着的,映出碧珠娘愤怒的脸。
“孽畜哎!孽畜哎!”碧珠娘的声音都喊劈叉了,“你么不说话了?你晓得羞愧啊?你个孽畜!你说话哎!”她对着手机吼,“说话!”
我见不对劲,凑过去看手机屏幕,“碧珠娘,云峰已经挂电话咯。”碧珠娘拿手机的手一直发抖,身子也在抖,好一会儿,她把手机递给我,“你再拨过去!我话还没说完!”我迟疑了一下,她大声喊着,“你拨过去!快点儿拨!”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碧珠娘喘着粗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撞到桌子上,她一脚把桌子踢倒,“孽畜!孽畜!”我不敢动弹,她又继续转,“都不管我!都不管我!我去死算了!去死!”
我鼓起勇气上前止住她,“碧珠娘,我明天再打。你莫生气。”她怔怔地看我,停住了,随即整个身体像是筛糠似的,“哎哟,没得意思。”她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一下子瘫在地上,“没得意思。真没得意思。”
我说:“要我把你扶到床上啵?”她没回答我,一直在大口地喘气,“没得意思哎!哎哟,哎哟——”她一会儿揉着心口,一会儿打自己的腿,“都不管我。都不管我。”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抱她到床上休息,手一伸过去,她就叫,“莫管我!莫管我!”正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我名字,一听是母亲的声音,我赶紧答应了一声。很快,一束雪亮的灯光穿了进来。
母亲拿着手电筒打量了一下,我忙说:“你看碧珠娘!”她看过去,碧珠娘躺在地上不断叹气,“她出么事咯?”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经过,母亲点点头,把手电筒递给我,蹲下身去拉碧珠娘。
“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母亲不管,依旧拉她,还是拉不动,便冲我说:“过来帮忙!”我们两人把她抬起,放在床上。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叹气没有了,变成了呜咽。母亲捏住她的一只手,“有么子大事?至于这样?”碧珠娘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们都讨厌我,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是我有么子办法?我自家也不想这个样子的。”
母亲靠得她更近了,“么人讨厌你?你看我说过你半句不是?只是你自家也要争气才是。”碧珠娘没有说话,她想想又哭起来,哭完又想想,母亲一直捏着她的手,说着些宽慰的话。碧珠娘渐渐没了声音,再一看,睡着了。母亲起身说:“碧珠,那我们回去了啊。”没有回话。
● ● ●
我陪着母亲出了卧室,母亲拿着手电筒扫了一下堂屋,光照到堂屋正中间的墙壁上,一张人脸浮了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来运爷的遗像。
我忙催母亲快走,母亲小声地说:“来运都死这么长时间咯。”我忙说:“莫说咯,怪吓人的。”走到门口时,我把手机放到口袋,顺手摸到了几张纸币,突然想起来这还是彩珠娘塞给我的。
母亲说:“你把这钱放到她卧室里去。”我借着手机的光亮,进了卧室,桌子已经被碧珠娘踢散架了,我只好把钱放在立柜上。走之前,看了碧珠娘一眼,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大门怎么都关不上,门栓也坏了,我们只好放弃。夜已深,路两旁的人家都已经关灯睡觉了,月光反而明亮起来。
我挽着母亲的手,母亲笑道:“你么长不大哩?”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让我挽着。走着走着,母亲转头去看碧珠娘家,那塌了屋顶的灶屋露出横梁来。她咂咂嘴,“这个屋子住不得。”
“我觉得也是,在里面我都觉得害怕。”
母亲说:“可那有么子法子嘞,她能搬哪里住?”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她那个被子能捏出水来,我明天给她一床新的。”
我问母亲,“你说碧珠娘明天还会不会过来看电视?”
“么人晓得嘞?也许会来,也许她会换一个人家去。”
编辑:罗诗如
垸里的女人 连载01
垸里的女人 连载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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