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春雨将至。随着国内疫情的和缓,人们开始关心春日的一切,花开树绿,雨润丰泽。山岚中、稻田里、旷野上,晓风拂面,雨沾衣襟,一场春的音乐会开幕了。
今天的夜读,带来作家庞培在会稽山中感受到的那一场雨,那片千年香榧树林,还有雨中那条岑寂的山道。
雨并不落下来,而是沾在衣裳、头发、行人口鼻、空气旷野里,是某种柔软的晨雾、水稻田、山岚的混杂;像吹散的蒲公英贪玩的花瓣,轻轻地四面八方聚结,充盈,边飘洒边缔结万物湿润的种子。这不是雨,这是一场精心演奏的关于雨的音乐会现场氛围。我们的商务卧车像音符一样驶上山,进入山野。我们音符一样下车,蹬上雨中岑寂的山道。
周围的山体,雨雾缭绕、填充的看不见的峰峦仿佛摸上去湿漉漉的乐器;仿佛舞台前方神秘的乐池,或者黑暗观众席上一排排虔诚不知名的肩膀目光。
音乐会主题是一片千年香榧树林——坐落在浙江诸暨深山海拔700-900米高山台地间的一片国家森林公园里。四周森林覆盖率达78%;自然,音乐和声覆盖率,或者说这天清晨的雨水覆盖率达100%。
在此,蔓茂森森的古树林向我们展示出它们的晶莹、稚嫩、挺拔的光亮。仿佛一群群无声的宫女,突然出现在博物馆展览大厅粲然绽开的高墙的后面。这一群不出声的宫女,仿佛正待出席一场祭祖的舞会,在这一天清晨的细雨中,身着节日的盛装,迈动奇妙的湿润草木的舞步……
仿佛内部开裂的果实:雨水,我们钻在这果实里面。脚下是中国江南著名的会稽山脉。山中石阶一层层地攀高,空气里弥漫着香榧树木特有的一种清幽。沁人心脾的雨,所有人几乎都有点不敢相信似地把脸和鼻子去贴近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棵香榧。
在我老家,紧贴长江下游码头的一个小镇上,旧时曾经有一家茶楼,名“雨香楼”,这一天雨中的山阴道上,我手持伞柄,突然回想起这爿颓圮在故乡的回忆中的茶楼来。
雨像废墟一样落下,或者说并没有落下。——倒下来吧。雨像废墟一样矗立、涌现。除了丛林枝柯通过那一片片密集的天然蓄水池——树叶或湿漉漉的树身,倾倒到人们手持的雨伞伞面上去的水滴(其中一多半的雨水),莽苍群山间,你根本听不到任何雨声,而一场奇妙的雨水就这样沛然而至。我们和一场山间的雨是同时到来的,或者说,雨比我们探访到的略早一点。雨是山里农家的孩子,有着天生早起的习惯。甚至沾到我们面孔眼鼻间的雨的情性也是湿漉漉的。山峰像一座冶制锻造刀剑的旧剑铺,呈现出黑黢黢的已遭废弃不用的灶台、石磨。这里那里,不时地升起仿佛时间深处幻觉一般的淬火时的“滋滋、哧哧——”声,夹杂燃红的剑刃,精钢条冷却下来的缕缕青烟……
这烟青色群山,叫赵家镇,也叫钟家岭。又叫东庄、相泉、榧王。附近的古寺名荐福寺。流经我们身边的溪流名黄檀溪,又名泉溪、西坑、宣家山。
周围层峦叠嶂的群山,一座座青峰透过一滴滴掉落到紧绷的伞面上的雨滴声萦绕回荡。每一滴雨中都有万古不朽的山峦之声。透过眼前这场雾湿的细雨,群山仿佛开口说话了,全是稚童或睿智的老者的声音。中间没有人生,只有浩然正气的大自然。只有纷纷涌现在我们耳畔的絮絮叨叨一棵棵树的树龄。像一群幼稚园门口放学的孩子们一样,它们除了年纪,总是各自先说出自己的名字。而山道枝柯间的雨像一只只沉甸甸的昆虫爬到我们头顶的伞面上来,纷纷抢食人类的记忆……雨中昆虫的斑斓的爬行有着小型狂欢节的喧哗意味,仿佛一天中午,你在异乡某个临街的旅馆,推开楼上的窗户朝下张望:……鼓声喧天的雨。
雨啊雨啊!这天赐珍果的雨……
若干年以后,我可以告诉人们,我在会稽山中,我突然脱离开众人行列,独自走在山间小径,独自和沿途剥落的松果,千年石径,悬崖边的丛林说话。这些丛林里的树种,一个个全都熟悉,全不陌生,对我而言,都全不知树名,叫不出名字来。在这熟谙和生疏之间,有一种事物叫做童年。它们全像、全曾经是我童年时的玩伴,是我未出世的哥哥,早夭的弟弟;是我永不出嫁的妹妹,我灵魂歌咏的姐姐。其中一棵树曾陪伴我尿床、遗精,目睹江南的深巷里弄,夕阳下的天井人家晃来荡去的马桶。那红漆的马桶撞在弄堂墙壁的声音是古老江南的声韵,是水乡的声音。而我独自在细雨的山中湿润地前行。
我撑着伞,有时又把伞放下,感到山中的空气仿佛瞎眼的老人要通过口鼻的舐舔才能够确认他自己孙儿辈的后代。曾几何时,居住在偏僻山地,对于周围延绵群山的沟沟岭岭了然于心是人类生存最古老的技艺,占有漫长而坎坷的文明史上绚烂璀璨的章节,是其中惊心动魄的戏剧故事,也是生命本来的面相。年复一年,那些貌似简陋穷酸的山里村落,隐蔽着多少了不起的诗人的业绩!多少伟大的名字、手艺或归隐山里的君王、工匠、占卜师、猎手、士兵、将军……群山,是我们全体藉藉无名的父亲们和母亲们,用土语迎接和送别,用土语演绎悲喜人生的歌手——如今,一切仿佛烟消云散,或正要烟消云散。空气伸展开苍翠的群山的翅膀,那苍翠逶迤的山峦(附近的一座叫走马岗)看上去如此的俭朴无名,如此沉寂……而我,雨中站在悬崖边的小道,站在一棵千年香榧古树下的我,訇然听见一声群山深沉的心跳……
山里的这场细雨,仿佛香榧林中最古老的一棵母树,树龄1300年古树黝黑的身躯迸射出的一道看不见的光芒。那古树生长在距离山顶不远的一片矮伏的斜坡。我走近去看望它,它的身后有一阵威严的雨雾,一堵墙似地矗立在它身后,我心想,那堵墙从不打开。那是古老空气的储藏室。甚至我们中间最顽皮的孩童也无法一窥其究竟。它生长得遮天蔽日,枝柯蔓延,浑身湿漉漉地蕴含有祖母般的沉重端庄。所有生命都受这棵树神浸润影响着。而它身上每一处枝柯,都仍旧结满着累累硕果。在这个季节,我们上山的这一年五月,尚未成熟的香榧仍是一枚枚橄榄大小的青果。近瞧,是传奇般信念的轮廓,宛似波斯细密画里的葡萄园。这种青果的色泽外形,我几乎无法正视,就像莅临人间的神的眼睛般令人敬畏、低垂——我看见它们,禁不住内心涌起一阵羞愧……
突然间我的身子下坠,跌落亿万年植物的茂密宇宙,湿漉漉下滑的速度,像一丝闪亮雨线般无名无姓。各种重岩飞瀑、森林植被仿佛一张童年的床榻,震撼我周身的感官。我宁愿我的所知全是山上茅草、荆棘冲天的枝叶。我的头脑中是亨利·卢梭的一幅画,上面既画着曼妙的东方,又隐蔽着神圣西方的线条笔触。或许,画家所精心绘出的仅仅是一场雨:山里的村民们上山去挖笋的雨。雨助长了手里的挖铲的锋利,“扑哧、扑哧”的声音分辨不清露滴还是雨水,全像婴儿在吮奶。整个山坡弥漫着一阵美妙的母体的乳香。
是的,群山像劳动休憩之余,停下来给自己孩子喂奶的农妇,是那种奶水充沛的安谧,是涨奶的农妇的安谧,是一种奶饱之后最初的欲望满足之后的安宁祥和。
雨并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