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莉丝的解放目标并非只停留于废除奴隶制。其母国即维斯特洛大陆上的“七国”的政治体制接近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制,奴隶已为法律所禁绝。然而,丹妮莉丝旨在彻底取消贵族(王室、封建大家族) 与普通平民之间的差等。后者尽管是自由人,但处于社会结构的最底层,无领地及头衔,只耕种前者的土地,在行政管理上缺乏发言权。尽管多数家族有法律保护当地平民免受骚扰虐待,然而实施这些法律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当提利昂·兰尼斯特问丹妮莉丝“你觉得在维斯特洛谁会支持你,坦格利安家族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一个活着的血亲可以支持你”时,后者回答“平民”。提利昂觉得不切实际,仅有平民而无贵族富人支持的统治,根本就不可能维持。作为一个优秀的马基雅维利式顾问,提利昂向丹妮莉丝提供了他的局势分析,最后推断只有提利尔家族还可能会支持,但也远远不够。然而,丹妮莉丝的回应大出提利昂意料:
丹妮莉丝: 兰尼斯特、坦格利安、拜拉席恩、史塔克、提利尔,这些大家族不过是同一车轮上的辐条,一会这个家族在顶端,过会是另一个,不断滚动,碾压地上黎庶。
提利昂: 停止这车轮,是个美好的梦,你不是第一个做过这个梦的人。
丹妮莉丝: 我不是要停止这个车轮,我要粉碎这个车轮!
丹妮莉丝同提利昂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 她不是想联合哪些贵族,而是想粉碎所有贵族,粉碎包括自己家族在内整个贵族封建制,而代之以彻底的平等。从这个时刻起,她挥师维斯特洛大陆的主旨已然变更,即从复国(复活坦格利安家族统治) 变为革命(废除不平等的现实政治结构) 。于是,《权力的游戏》一剧在马基雅维利政治与神权政治之外,进一步触及革命政治的问题。
革命政治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革命的第二天”问题,即,粉碎旧秩序的革命成功之后,如何建立起具化、制度化解放目标的新秩序? 更初步地,如何先确立起全新而有效的治理?当丹妮莉丝挥师解放了另一座奴隶制城邦弥林后,原先已获解放了的阿斯塔波和渊凯因没有形成有效的新秩序,很快重新又落入“贤主们”之手。拆除原有共同体结构之后,那些被解放的奴隶发现自己反而完全不知道如何存活; 丹妮莉丝治下的弥林,很多“前奴隶”因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乃至存活的方式,甚至找她请愿要求重回原先“主人”家里为奴。“自由人的自愿做奴隶”,这个政治哲学的经典难题,丹妮莉丝也遭遇到了,她被迫选择同意。弥林街头,还多处出现“杀死主人! 弥莎自己是一个主人! ”的涂鸦,对自任“弥林女王”的丹妮莉丝亦造成了相当有力的话语挑战: 救世主和奴隶主并无二致,都是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
理念与实际治理,并不是一件事: 倘若最终未能形成同理念相匹配的有效的替代性共同体组织方式,革命便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大规模流血而已: 要么随即再度被旧势力“复辟”,要么仅仅成为我们所熟悉的“改朝换代”(社会-政治结构保持不变的“汤武革命”模式) 之工具。攻下弥林后的丹妮莉丝,已然实在地获得了足够数量的船只。其顾问乔拉·莫尔蒙建议放弃已被奴隶主复辟的阿斯塔波、渊凯以及乱成一团的弥林,直接挥师渡海进攻君临,那座都城正因为几大家族对铁王座的各种明争暗斗而前所未有的薄弱。在那个时刻,丹妮莉丝做出了又一个至关重要的“反马基雅维利式”决定:留下来治理。
丹妮莉丝: 我若连奴隶湾都无法掌控,如何治理七国? 人们凭什么信任我,凭什么追随我?
乔拉: 你是塔格利安传人,你是龙之母。
丹妮莉丝: 我不能只是这些。我不能让我已解放的民众重新堕入镣铐中。我不会航向维斯特洛。
乔拉: 那么,你要怎样?
丹妮莉丝: 我会做女王该做之事,我要治理。
放弃绝好反攻母国机会的丹妮莉丝,开始了异常艰巨的治理过程。她的主要治理思路归纳起来有如下两项: ( 1) 平衡理念主义(理想主义) 与现实主义,以给社会缓冲的方式来进行变革; ( 2) 建立法律之程序正义并严守之,不允许革命后“翻身奴隶”对“前主人”的法外复仇,并以此回应“女王是新主人”的话语攻势。
此两者具体实施起来,皆危难重重。在后面的剧情中,部分性地恢复“习俗”(开放角斗场) 导致了丹妮莉丝直接遇险几至丧命; 而依法惩罚一个首义的翻身奴隶之法外行刑,则导致了一度丧失前奴隶们之拥护。在剧作者们对剧情的设定(此时《权力的游戏》已极大地偏离原著) 中,丹妮莉丝在得到渡海流亡而来的提利昂·兰尼斯特的辅佐后,理念主义与政治现实主义达到最佳交融状态。提利昂深知权力需要“好的叙事”来支撑,而丹妮莉丝对手们采用的故事相当有力量:“反抗异邦入侵者”。提利昂献计利用宗教(信仰“光之王”的教士们) 来宣扬女王(“神选之人,从烈火中重生,来再造世界”),收获了良好效果。最后经过多年治理,一个稳定的非奴隶制的新秩序,终于在奴隶湾建立了起来,丹妮莉丝亦亲自将“奴隶湾”改名“龙湾”。《权力的游戏》第六季终,取得稳定治理的丹妮莉丝,终于带领大军航向维斯特洛。
丹妮莉丝这条故事线,可谓是电视剧对原著改编最重的部分,甚至遭到了粉丝们的如下抗议:“把龙母硬改成了改天换地解放劳苦人民的革命派。其剧情走向之幼稚可笑,可以说是脱离了‘权力游戏’的精髓。”然而,恰恰是电视剧,越出马基雅维利政治(“权力游戏”) 而触及革命政治,尤其是“革命的第二天”问题。丹妮莉丝在奴隶湾的艰难处境昭示出,理念与治理并非一事,绝无可能毕其功于一役(“革命”) 。革命本身总是暴力性的,对于之前的既存秩序,带来的总是混乱乃至暴乱。革命“成功”所获致的,实际上是一种暂时性的“打开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走向任何方向。相当多的时候革命恰恰会导致“从坏到更坏”: 革命往往肇因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现状,但却没有任何力量(如某种自然形而上学或历史形而上学力量)保证它所形成的“新秩序”不会比原先更糟!
在这个意义上,革命并不一定带来真正解放。革命的重要性,就是在于它打开了一个———借用德国政治理论家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1888—1985) 的术语——“制序”( ordering) 的时刻。制序和秩序( order) 构成对立,是后者之前或之后的关键时刻。这个短暂性的时刻之所以关键,盖因正是制序决定秩序而不是相反。制序就是革命之后的立宪时刻,即构建共同体的关键时刻。在我们历史教科书上“革命派”与“立宪派”总是作为政治对立面而出现,然而革命和立宪恰恰不能分作“两派”,只有当两者联结在一起时,革命才不会沦为纯粹的暴力行动。因此,革命的第二天,比革命本身更重要。
我们看到,丹妮莉丝在制序上的实际作为仍然有限。马克思对何以如此提供了洞见: 根据其政治经济学分析,只有当既有生产资料占有模式成为遏制生产力发展的阻力时,革命才会带来真正的社会结构与制度之更新。在这个意义上,丹妮莉丝革命是理念主义的,而非唯物主义的。这就注定其困难不在于粉碎镣铐,而在于持久地保持无镣铐的状态(真正的解放) 。丹妮莉丝仅凭个人一己所持之理念,无从在制序层面上开辟出真正的制度创新。我们这个世界里,追求平等与解放的激进实践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斯巴达克斯起义,然而即便起义成功,其胜利果实也无法持久。
缺少真正的制度更新和社会结构的有效重组,解放之后就会发生“自由人的自愿做奴隶”,即获得解放的奴隶重新自愿返回原先受奴役状态,只因该社会组织方式不但熟悉,而且可操作。解放所面临的关键难题在于: 被解放者既需要新的生活意义,也需要切实具化解放目标的新的生活方式,前者涉及理念层面的“启蒙”,而后者则由具体的社会-经济-政治结构之更新来提供保证。故此,真正的挑战,永远发生在“粉碎镣铐者”成为制序者/治理者(革命党成为执政党) 之后。这是丹妮莉丝这条线的精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