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看上去无比虔诚、不穿戴华丽长袍的新任大主教,狡诈老练、毒杀乔佛里一世
(并成功嫁祸提利昂)
的幕后黑手之一荆棘女王,却完全无计可施。在这一刻,“权力的游戏”遭遇其溢出:极端原教旨主义信仰。
“大麻雀”身边聚集起了大量的“麻雀”
(意指底层虔诚信众)
与“信仰战士”,面对这个快速崛起的巨大力量,不单提利尔家族无计可施,在“权力游戏”中似乎占得上风的瑟曦太后,随后自己也被教会以通奸和乱伦罪打入地牢,等待宗教审判。
“权力游戏”中你死我活的对手们,双双被狂热宗教力量压制。
那么问题在于,这种极度原教旨化的信仰,怎么就一下子产生了呢?
让我们把考察的视线从奇幻世界拉回到当下的现实世界。
在当代这个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中,我们面对的不是“历史终结”后的大同盛世,而恰恰是“伊斯兰国”的崛起。
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所导致的贫富剧烈分化,使底层民众,尤其是全球秩序之“边陲地区
”(借用当代美国政治经济学家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术语)
的底层民众,越来越被激进地“无产阶级化”,沦为了该秩序中的“被排除者”
(齐泽克术语)
。他们面对巨大的不公(乃至被该秩序彻底“抛出”) 却全然无能为力。
在“冷战”结束后的这个“历史终结”时代中,现代性不再提供“新自由主义”(
自由民主+全球资本主义)
之外的任何替代道路。
这些孤独绝望的年轻人没有替代性的理念/理想以激励,因此大量转到极端宗教化思想,甚至发展出绝不妥协的面相: “整个世界已经抛弃你了,但真主没有抛弃你,你只有投奔他!”“世界是邪恶的,唯一要做的就是修改它回到神设定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伊斯兰国”尽管如此残暴
(并不惜在媒体上公开展现其残暴性)
,却仍不断有大量年轻人投奔过去,并且有为数不少的来自美国、欧洲、澳大利亚的“志愿者”的原因。
替代性的现代理念/道路是需要证成的,对于为什么要这样来变更世界,要提供理据
(是故现代性的理念/道路之争,往往是知识分子为先锋)
; 而信仰是自我证成的,信者恒信,年轻人甚至不需要受教育,直接就能成为“圣战志愿者”,甚至失败也无法令其放弃信仰,相反可能使其更加坚韧,更加极端化
(神圣事业需要“殉道者”)
。在一个同整个现行秩序
(“文明世界”、现代性的意识形态)
为敌的战斗中,只有加倍虔诚才能抓住“道义”的制高点
(抓住能为当下所有行动提供证成依据的“至理”)
。
同样的虔诚,便是“大麻雀”权力的根源,并获得人数不断增长的“麻雀们”的投奔和追随。维斯特洛大陆上尽管也有多种宗教并存
(七神信仰、旧神信仰、光之王、淹神、千面神等等)
,
但在《权力的游戏》故事上演的时代,民众整体上已经极度世俗化,甚至是一个很“污浊”的世界。我们看到尽管各个地方风俗迥异,但有一点高度相同,就是妓院的盛行。
从都城“君临”到“长城”脚下,从巨型城堡到乡野小镇,妓院无处不在,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皆出入其中,纸醉金迷,甚至王宫“红堡”内都有通向妓院的密道,用来给那些自视高贵的大人物
(包括国王与首相)
来偷腥。“七神”信仰
(同基督教“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相似,七神是同一神的七个位格)
,是包括都城“君临”在内维斯特洛大陆南方各地所共同信奉的宗教。然而,整个教会却早已经堕落不堪,宗教的律法形如“浮影游墙”,前任总教主正是在“小指头”所经营的豪华妓院搂群芳共销魂时,被一群宗教狂热分子
(“麻雀们”)
拖出来裸体游街示众。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极度世俗化之污浊土壤里,最容易反弹出极端原教旨主义,一有风助,立刻漫野成长: “大麻雀”正是抓住两大家族政治角力的机会——正如“伊斯兰国”抓住美国打垮萨达姆世俗政权且于数年后又全部从伊拉克撤军的机会——而迅速变成为一个恐怖性的“溢出”。
荆棘女王与大麻雀对话中的后面一部分也饶富意味:
荆棘女王: 诸神如何传达指示? 渡鸦还是快马?
大麻雀: 诸神的指示记载在《七星》圣经上,你的书房里若是没有,我可以把我自己那本送给你。
荆棘女王: 我读过《七星》圣经。
大麻雀: 那想必你记得书中关于鸡奸与伪证的章节。你的孙子孙女将与任何触犯神圣律法的人一样受到惩罚。
荆棘女王: 那么这肮脏的都城之内半数男女老少都触犯了神圣律法。
荆棘女王触及了原教旨主义信仰所面临的一个难题: 在一个早已极度世俗化的世界中,宗教已蜕化为一种文化习俗,而要圣典经籍上的教义和律法按照字面意思严苛地重新生效,就只有选择暴力性的“恐怖主义”(在世俗秩序眼中)方式。
剧中“大麻雀”就任大主教后,“麻雀们”随即四处出动打砸,扫荡妓院,抓捕同性恋,强迫整个城市一起“净化”; 修士与修女皆如凶神恶煞般严酷残暴,动辄对“不虔敬者”施加武力。
而在我们的世界中,“伊斯兰国”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社交媒体上公示行刑处决,打砸文物等暴行,在世俗秩序眼中至为凶残狰狞,“什么样的人能下得了这样的手?”而在其追随者眼里看来,只是“这肮脏的世界之内绝大多数男女老少都触犯了神圣律法”而已: 真神(安拉) 要求正义,必须“净化”这个世界。
如果我们把《权力的游戏》看作是一本政治哲学教材的话,那它的第二课就是: 作为马基雅维利政治之激进溢出的原教旨主义信仰(往往伴随极端恐怖主义) ,恰恰就是产生自最世俗、最污浊的政治秩序中。
今天这个“后世俗”社会清晰地标识了: 当代复兴的神权政治,本身即为现代性世俗政治的淫秽的补充。在污浊的马基雅维利政治与淫秽的神权政治之外,是否还有溢出性的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