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兆明先生
我不喜欢张扬,也不喜欢做一些惹人注目的事情,这或许并不是很好的秉性。这影响了一个团队的打造,以及同门之间的交流、合作和协作。现在想来,我的做法并不妥。这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成为博导、硕导了,希望你们能从我身上吸取教训。互相合作,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能够在这里和大家见面,非常开心,这是加强联系、实现合作的一个开端。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次知道我患上了胰腺癌,但我比你们想象的都好,我的病情并没有恶化到最坏的情况。在这样的时刻,我想说几句。对我而言,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阶段,问题是如何坦然面对这一切,如何让自己最后这一段人生有意义。
李金鑫可能了解多一点。因为特殊的原因,陈家琪老师希望李金鑫知道我的病情。一方面李金鑫和邓安庆、陈家琪都熟悉,另一方面她可以帮助做一些事情,所以李金鑫其实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的。6月3日我在安徽讲学,6月4日回南京后发现病情。
面对癌症,我有过苦闷、彷徨。我是学医出身的,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如何面对这个结果对我而言是个考验。期间我想了很多,我想人生总会有画句号的时候。怎样画句号?如何让句号有意义?这是最重要的。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一个历练,都是人生的一种符号。上帝给了我这样的一个安排,也许是对我的一个考验,对我人性、性格、意志、品德的一个检验。如何面对它?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现实,乃至于有一点残酷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胰腺这个器官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且刚知道就已经是癌症晚期。我对医生说,给我三个月时间行吗?医生不吭声。一个月时间行吗?医生仍然不吭声。医生反过来问我,你孩子在哪?一开始我是在工人医院看病,工人医院明确表示治不好,后来我转到肿瘤医院。当时我就已经明白生命即将结束。
当面对死亡或者面对人生最后阶段的时候,应该怎么去面对?怎么去走过它,怎么使它有意义?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在这期间,非常感谢几位老朋友给予我的鼓励!
因为都是自己人,我跟大家说说知心话。今天和大家相见,我真的非常高兴。大家可能发现,几十年,在国内我从没有穿过正装,披过这件衣服。今天被师母说服了,穿一个呢子大衣出来,穿着皮鞋出来,而且是系鞋带的皮鞋。我非常珍惜和大家见面的机会,我今天的状况也是不错的。想到能跟大家相见,也许精神上、情绪上都有了更多的好转。
一辈子研究哲学,研究人生哲学,研究人生社会形而上的超越性,研究人自身的真善美,当自己面对生死的时候,如何展现我自己的人性?如何使自己在面对恐惧的时候,依然展现人性当中可贵的东西?开始的两个月内我迷茫,人为什么要顽强地活着。我和陈家琪老师有过两次交流,都探讨了这样一些问题。李金鑫一直在旁边陪着,她都听到了。
第一次我认为人是为了家人、友情等,顽强地活下去。第二次(第二个月期间),我认为是为了自我超越。为家人、友情等顽强地活着是为了别人而活着,并不是为了自我而活着。人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什么才能让我们那样顽强地坚持下来?我认为实际上是为了实现自我。所以到了第二个月,我就释然,我彻底想明白了,这是人生的一个自我超越。
在东大的几位学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萧焜焘老师的课。我在东大读研究生的时候,萧先生讲生死,他说他还没有资格讲生死。那时候他已经70多岁,他还没有面临着生死,所以他说他没有资格讲生死。我现在是真实的面临生死,我知道生死是什么?这时候它是一种超越性的东西。这种超越性让你勇敢而顽强地活下来。我的情况比大家预想的要好很多。为什么?与这种超越性的东西有关。
当然还要感谢周医生,感谢诸位以各种方式对我的支持,感谢我的家人以及很多老朋友的支持,否则我挺不过来。特别需要感谢我的一对老朋友夫妇,他们是医生,我最后选择在他们那儿治疗。我说我不管,我就交给你们,我信任你们,怎么治疗都行。幸亏他们,所以我现在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人生总会磕磕绊绊的,过去讲书本上东西的时候,讲生与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等等,空口说白话很容易。当自己真的面临这些问题的时候,谈生死、谈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是非常艰难的。
最近我又感到迷茫、苦恼。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才开始,化疗之后的几天就可以恢复精力,可以写作。中间我甚至把《法哲学原理导读》整整600多页的书稿修改完。但现在叫我再做,我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做了。虽然我的大脑仍然可以高速运转,但是我已经没有体力写作了。当然,还有来自外界的干扰,那就是家人的监督,到了半个小时,周医生就会逼迫我去休息。这是让我很苦恼的事情。当一辈子习惯于思想、写作、思考的时候,现在却不能思想、写作、思考,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这样的体会?现在,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空虚。
关于生命的意义,我想和诸位以朋友而不是师生的关系进行交流。生命的意义,是我们的专业一直在探讨的话题。当自己面对的时候,非常苦恼。我现在面临着一个新的苦恼,这个苦恼已经不再是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而在于如何使自己最后这一段时期活得有价值。最近,我常在家里说,我现在像猪一样活着,生活只有吃和睡。当然我要感谢周医生,感谢家人的照顾。但现在的生活让我觉得缺少了精神,缺少了一种视野,缺少一种生命内在本真的东西。所以我又陷入到苦恼。这是我最近面临的。我有很多事情想做,我知道时间的紧迫。但是又由不得自己,体力、精力都跟不上了。
我还想说三点。
第一,坦然面临死亡。
一般我们不会面临死亡,但当面临死亡的时候,要坦然面对它,尽量使生命的每一阶段呈现出它应有的光芒,活得有意义、有价值!
第二,要打造学术共同体。
我想在这跟诸位道个歉,我这个老师没做好,几十年来,做事低调,没有能够把诸位有意识地、持续地作为一个学术共同体有机地联合在一起。这是我作为老师所犯的最根本的失误。希望诸位今后彼此之间能够加强交流、沟通、合作,真正能够成为一个学术共同体。我们谈不上什么门派,但是我希望,我们的一种学术精神能够得到张扬。很多年前有朋友问我,你不感到遗憾吗?这么多年,你的思想,别人都不怎么知道。我说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对这一切看得都很平淡,自己做了自己该做的东西。
但是我现在觉得遗憾,我没有通过老师这个身份以某种近乎强制的,或者说带有一点霸气的方式,把自己所想、所虑、所得传授给诸位。曾经我一直认为放手是最好的培养,通过放手能让诸位自由生长。这种培养思路也并非完全不正确,但是这种思路有很大缺陷。在座的很多是博导、硕导,你们要从我身上吸取教训,学生不能完全放手。有的时候需要强制学生按照自己制定的培养方案和原则学习。
这并不是为了形成一个学术门派,而是为了把自己有价值的思想传授给学生。在这一点上,我做的很不妥当。到了生命最后阶段,我终于醒悟。幸好我能够醒悟,并跟大家做一番交流,提一个建议。今后,你们在培养学生的时候,要吸取我的教训。
第三,感谢诸位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支持。
尤其是最近半年,大家的关心让我特别感动。我这人是不太容易动情的,但是面对诸位的关心,我真的非常动情。现在我既要向诸位表示歉意,也向诸位表示感谢!
最后,我还想再说一点。大家基本上都在高校从事教育工作,教育无非就是教书育人。在现在的情况之下,或者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教育者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实施教书育人。我一辈子秉承的教育原则是爱生如子、有教无类。我如何对待我的孩子,我就会如何对待你们。我对男生要求更严,批评更重,相对而言,对女生要求更柔和一点,批评更温和一点,但我都能真诚地对待每一位学生。在这一点上,我也希望你们以后能够爱生如子、有教无类。
所谓一个老师,一定要学会明智。这个明智是什么?就是识大体、大势。你要看到时代的潮流,清楚时代的潮流。不要对未来丧失信心,更不能随波逐流。人类的薪火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被顽强地传递下去。当然明智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不说违心的话,不要去做那样蛮干的事情,这是一个哲学的智慧,这是我想对大家提出的两个建议。其实,这两个建议回到最后,仍然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所说的明智。
也许生命会有奇迹。但是对于未来的判断、预期不能建立在奇迹基础之上,应该建立在常识基础之上。我希望出现奇迹,我也希望我最后能够创造奇迹。刚开始的时候,医生暗示我不仅活不过三个月,一个月也活不了,但是我已经活了七个月了。能有这样的奇迹,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智判断,以及医疗。我非常有幸,我有一批作为医生的老同学,他们耐心地帮我看病。我不用担心任何医疗上的事情,我只需要配合他们就可以了。
当然我也要感谢这老太婆周医生。其实与周医生相比,我的辛苦算不上什么,最辛苦的是她。我们两个人谁在前面离开这个世界,谁就是幸福的。说到这儿,我有一个非分请求,人总有一天会告别这个世界。按照常识,我应该走在她前面。如果我走了以后,希望大家每年记着给她打个电话,问候、关心她,其他的没什么。
这次见面我很开心。你们有的人跟了我几十年,都了解我,我这人从来没有让这么多学生相聚在一起。叶勤、王燕、洪峰、洪波几个在张罗同门相聚的时候,我不想纯粹因为我生病大家才相聚。我是学者,我不习惯于其他的形式,我能够接受以学术论坛的形式进行相聚。
之所以把这次学术论坛的主题定为“AI·社会·人性”,主要是想与大家一起思考、讨论一个人类前沿性的或者说关系到人类命运的问题。哲学、伦理学中古老的问题在今天逐渐演变成为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对我们提出了哪些挑战?首先,现代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社会提出了哪些挑战?其实这些挑战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两天,我在看一本刚翻译过来的《无人战争》。这本书是美国国防部的一个高级专家写的。里面讲到很多超乎想象和难以理解的技术角度的问题。我相信不久就会出现自主自觉的人机一体的事物。那将意味着什么?对社会结构意味着什么?社会总是有结构的,我们过去总是讲治者与被治者,在这样一种人工智能超级发达的社会中,社会结构会不会发生改变?人工智能可能会打破我们过去仅仅局限于国家权力等等这样一些理念的理解。
第二,它对人性的改变究竟在哪?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人机一体、人机融合、信号输入、信息输入等技术会越来越成熟。它对我们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我的孩子在国外从事技术研究。他经常回来跟我讨论技术对人性产生的影响等。技术角度从事的研究是一种展望未来的、富有生命力的研究。我们的这些哲学、伦理学研究如何跳出枯燥无聊的字面游戏,变为面向生活、面向生命、面向未来、面向人类命运的一种活生生的哲学之思考?如果我们要想有所成就,无论我们运用何种思路和方法,但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一种意识,即站在时代的高度,站在时代的前沿,理解我们所做的工作,理解今天的人类社会的结构、人际关系以及人性内在可能的挑战变化。
我正是据于上面的考虑确定了这样一个主题。它可能是随意的,但是它可以把最基础的理论研究和最前沿的现实生活结合在一起。你可以找到活生生的生长点。我们做研究的角度可以不一样,但是切记不要从书本到书本,切记要站在时代社会的前沿、人类未来,思考我们当下的东西。切记现代科学技术是我们人类当下的座架。在这个座架的基础之上进行研究,打开我们自己的学术空间,会做出更好的研究。我们每个人的切入点可以不同,但都不能贪大,不能求速成。
最后祝福诸位全家幸福,祝愿诸位事业有成。我希望诸位的身上都能够多多少少呈现出高兆明的学术影子。那样的话,我即便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会感到欣慰。我非常感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