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 Bluewoo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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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曳,纽约州执业律师,现居香港。
第二天是周五。一大早,陈墨刚到办公室,就觉得今天特别热闹 — 前台休息区域里坐着两个陌生面孔在打电话,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正对着前台的大会议室里面人影憧憧,非常热闹。前台的小姑娘忙得晕头转向,倒是还没忘了和陈墨打招呼:“陈律师早。”
陈墨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早。今天看起来很忙啊?”
小姑娘立刻苦了脸:“是啊,郭律师和莫律师的这个项目本来下周一开会的,忽然提前到了今天。”话音未落,只听得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Grace 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莫妮卡,你把附近外卖餐厅的菜单整理一下,做成一个文件夹送进会议室去。这个项目可能会在我们办公室一连开好几天的谈判会,前台需要秘书们轮流加班以防不时之需。我让阿姨周末两天也每天都来。另外今天中午给这个项目组点小王府的外卖,你去统计一下人数......”
Grace 还在有条不紊地给莫妮卡布置工作,陈墨不打算打扰她们,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昨天国企客户法律部的赵律师还没把修改意见发给明德,陈墨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周末可能也不会那么清闲。
程皎皎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回北京。这次来香港虽然是培训,但因为程皎皎正好刚做完一个项目,也就是罗府俗称的在 beach 上,她直接被一个合伙人抓去做一个新项目的竞标书。本来程皎皎碰到这种请求还可以负隅顽抗一下,毕竟根据罗府成文的规定,培训期间不必做任何其他工作,奈何程皎皎正处在该升项目经理的窗口,而这位开口请她帮忙的合伙人又“正好”在罗府讨论项目经理升迁的小组里。早前程皎皎就在这次培训的负责人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明知她要培训而来找程皎皎帮忙做竞标书这种不算业绩但工作量又常常很大的工作,显然是拿准了程皎皎不敢在这个升迁窗口里得罪他。
老狐狸!程皎皎在心里啐了一口。
可惜这打落的牙齿也只好咽进肚子里。程皎皎白天参加培训,晚上还得先参加完培训项目附带的各种社交活动以后才能开始做竞标书 — 在罗府,被视为 anti-social 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的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程皎皎觉得自己这个培训,真是比平日在项目上还要辛苦很多。好不容易周四晚上忙到凌晨三点把竞标书做好发给了合伙人,只睡了三个小时的程皎皎打定了主意要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登机的时候忽然有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皎皎!”
程皎皎疑惑地看着面前穿着粉红色仿丝绒质地运动衫裤的女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能源组某 AP 的太太。AP 在罗府是比合伙人低一级又比项目经理高一级的岗位。往好了说,这是预备役的合伙人 — 开始同时负责好几个项目,培养自己的长期客户关系作为升合伙人的基础。往坏了说,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当然,总有一些 AP 的升合伙人前途看起来比另一些 AP 更平坦点。这位先生从一进罗府后就抱上了一个好大腿。此大腿以护犊子闻名,只要手下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地给他办事,他自然会在府里打点他们的前途。这几年中国区能源类项目特别多,搭出了一个好架子,所以这位仁兄虽然只做了一年 AP ,却处处行事高调,早就营造好了“合伙人指日可待”的气氛。
无论罗府在普罗大众眼中是如何高冷,要说真正的企业文化,首屈一指的要算上上下下的八卦精神。当这位“预备合伙人”携太太来参加某培训项目余兴饭局时,凳子还没坐热,程皎皎旁边的姑娘已经给她完整科普了这位太太当年以秘书身份结识了刚刚来罗府做 associate 的已婚预备合伙人先生,并迅速在半年内小三上位的过程。据悉,因为这位太太也很明白自己是怎样上位的,所以自上位以后就相当未雨绸缪,像牛皮糖一样跟着先生参加所有可以带家属的公司活动。
“就跟公猫撒尿画领地似的。”程皎皎身边的姑娘不屑地说。
“其实我本来觉得她挺可怜的。她那个老公也不知道哪里值得她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看着,一把年级了还要穿个粉红的 Juicy Couture 来曲意逢迎地扮少女。结果这位牛皮糖女士还非要换座位坐到我旁边来,生生打扰了我的补觉大计!”程皎皎恨恨地对陈墨说。
陈墨等了一上午,还没有收到客户的任何消息。眼看着徐强安排好的周末郊游计划可能会横生变数,然而除了给徐强发个消息打了预防针以外,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从前刚刚在纽约开始上班时,作为食物链末端的 junior associate,经常在办公室里枯坐一整天而毫无工作,等到夕阳西下,秘书们都开始下班了,该干的活开始慢慢流落到陈墨她们这里来,成为她一天工作真正的开始。现在的陈墨至少懂了,如果碰到这种情况,至少白天可以做点自己的事。于是程皎皎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所以你就这样陪她聊了一路天?”陈墨问程皎皎。
“不算吧。聊了半路我就找补回来了。”程皎皎一边跟服务员点着菜一边说。
“你还能从你同事的老婆那里找补回来?”陈墨表示不解。
“好了,就这样。”程皎皎点了几个菜,把餐牌还给服务员,然后露出了一个狐狸般的笑容:“牛皮糖女士巴巴地要跟我套近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觉得跟自己老公的女同事走得近,既可以减少老公出轨的机会,又能在真有出轨事件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掌握信息吗?所以我就跟她说,我们这些罗府的人,一旦上了项目,每天从早到晚就是那几个人待在一起,大家常常又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哪怕没有加班到深夜,也只能跟同事一起喝一杯权作娱乐,所以如果真的会发生点暧昧事件呢,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反正一个项目最多两三个月,做完大家就散伙了。”
“她什么反应?”
程皎皎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她心里认定自己老公十成十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不想告诉她但又想好心提醒她,才敲这样的边鼓。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脸色,恨不得立刻能让飞机迫降,她好打电话向自己老公兴师问罪去。后半程她大概净琢磨这件事了,也没怎么理我,我就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陈墨心里有些不忍:“我觉得你这同事的老婆挺可怜的。人家跟你套套近乎本来是好意,结果被你这么作弄一场。”
程皎皎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谁知道呢,她老公如果问心无愧,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一定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正好确有其事,她倒应该感谢我帮她诈出了真相。”
“你们罗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陈墨没忍住八卦的心。
“差不多吧。不就是睡同事吗,难道你没睡过?”程皎皎看着陈墨目瞪口呆的样子,“你不会还和徐强在一起吧?”
陈墨点点头:“是还在一起。”
“你们结婚了?”
“还没有。”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能中美两地分居六七年还没分手的,你们俩真够纯情的。”
陈墨听出了程皎皎话里那一点点揶揄的意思,却也没有反驳。于是程皎皎继续说了下去:“真觉得就是他了就赶紧结婚吧,恋爱谈了太多年往往是结不了婚的。”
这话听来惆怅,陈墨忍不住问:“你这是亲身经历?”
有那么一瞬间,程皎皎的表情让陈墨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然而程皎皎立刻正色道:“怎么可能!”她恢复了那个嬉皮笑脸无往不利的样子:“我喜欢谈恋爱,可惜和任何一个人恋爱时间长了,不是感情变平淡,就是往结婚去了。我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整个一顿饭期间,陈墨的黑莓一直放在桌面她眼光可及的地方。如果国企客户发来了意见,她可以随时看到,然而她和程皎皎慢悠悠地吃了个午饭,又被程皎皎拖住去看了一家服装店,回到办公室后,客户的意见还没有来。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下午四点半,郭达民提着公文包到陈墨的办公室来打了一个招呼。原来郭达民虽然平日不戴犹太人的 kippah ,却照样遵循周五太阳下山到周六太阳下山不能工作的传统。郭达民告诉陈墨,刘煜也被拉进了那个大项目,大概整个周末都会和莫律师一起耗在那个项目上,如果在这期间国企客户发来修改意见,陈墨先改一轮,实在有问题先写邮件,周六晚上他上线了再处理。
纽约的律所总是有许多犹太同事。在纽约工作两年下来,陈墨也算习惯了 — 每到周六和重大犹太节日,所里总有差不多一半同事会消失不见,得由其他人顶上。陈墨听比她高几届的一个中国律师抱怨过,亚洲人没有宗教节日,唯一的春节在美国又不是公众假期,所以每到感恩节圣诞节这些美国的重要节日,被要求留下来加班的总是亚洲人。
犹太人就好得多,他们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每个周六不必工作的好处。陈墨组里甚至有一个印度同事,因为嫁了个犹太人,所以每到犹太人的节日她也不上班,美其名曰是要尊重丈夫的宗教感情。
不过纽约的好处是大家对此都习惯了,所里自然是这样,客户也差不多,陈墨还没听说过哪个客户因为犹太律师没能在周六加班而大发雷霆的。然而北京的客户是不是也这样宽容,实在是很难说。想到这里,陈墨笑了,郭达民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得有20年了,哪里轮得到她来帮他操这个心。
徐强下班后从北边来找陈墨过周末。说起来只是倒一趟地铁的事儿,然而北京城这么大,等陈墨终于见到了徐强,已经快八点了。虽则是珍贵的周五晚上,折腾到这个点,两人都不太有再转战其他地方吃饭的心情,陈墨就干脆带徐强去了国贸溜冰场附近的台湾餐厅。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自有其妙处。两人晚饭快吃完的时候,陈墨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客户意见。邮件是法律部的赵律师发来的,包括收购协议和股权协议两个部分,赵律师在邮件中特别强调,要求明德立即处理这两份文件,并且将其翻译成英文,在周一之前发回给他们。也许是怕律师不能够全盘领会她的意思,赵律师把“之前”两个字专门加粗,还加了下划线。
这封邮件刚看完,黑莓又推送了两封新邮件。都是李征明写的。一封是回复客户说完全没有问题,一定按照客户的要求按时完成。另一封是写给陈墨和翻译的,大意是虽然郭律师要到周六晚上才会开始工作,但是陈墨和翻译务必要在从现在到周六晚上的24小时里尽量赶工,不得拖延。也许是意识到并购方面的工作毕竟不归他管,李征明在邮件里抄送了郭达民和刘煜。
陈墨一边读邮件,一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徐强忍不住说:“瞧你严肃的,有什么事也先吃完饭再说吧。”
陈墨摇摇头,先写了个邮件给翻译,告诉她自己今晚会加班修改合同,请她明天一早进办公室开始翻译。又写了个邮件给 Grace,问她周末安排了哪些秘书给大会议室里的项目加班,有没有可能顺便帮她处理一些文件。这两件事做完,她抱歉地对徐强说:“看来真的整个周末都需要加班。郊游是肯定不成了。一会儿吃完饭我把钥匙给你,你先上我那儿去吧。明天上午程皎皎约我们打一场羽毛球,我尽量安排,实在不行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去,反正你也认识她。”
“程皎皎?你那个大学室友?”
“是啊,最近刚好碰上。”陈墨言简意赅地给徐强讲了一遍程皎皎怎样和她在香港碰到,现在又在做什么工作。徐强显然对这个戛然而止的周五晚上很不满意,抱怨了一番。陈墨自己虽然也觉得很是糟心,想到这回北京的第一个周末就要取消徐强的计划,心里毕竟还是有点歉疚。于是她温言软语地安慰了徐强几句,又叮嘱他晚上先睡别等她,这才叫来了服务员买单,然后自己匆匆地先走了。
办公室里,前台和大会议室还是像白天一样热闹。这个新的项目果然像前台莫妮卡说得一样有在明德安营扎寨的架势。而办公区静悄悄的,只有 John 和刘煜的办公室亮着灯,人却都不在。
陈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黑暗里,窗户外还没启用的大裤衩像钢铁巨人一样静默地站立着。脚下的东三环车流缓慢地移动,所有车的首尾灯连接在一起,好像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的样子,然而其实只是幻想而已。
陈墨按亮了办公室的灯。
修改合同算是简单的。陈墨虽然难得碰到中文法律文件,遣词造句上难免生疏,速度也慢了下来,不过做到午夜刚过,也就做完了。她心里明白,周末的大头是等翻译做完第一稿英文稿件后她来审阅定稿的过程。这两份文件加起来有一百多页,要赶客户给的死线,想来周六晚上是不必睡觉了。
另外那个项目上的人也差不多吧。陈墨离开时,大会议室还亮着灯,可以听到里面有人激烈争论的声音。
到家的时候徐强已经睡了。徐强打呼,此刻卧室里早已响起一阵一阵的鼾声。陈墨叹了一口气,从床头柜翻出了一对耳塞。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安稳,早上起来恍然觉得自己还在纽约,伸手拿过枕边的黑莓准备看邮件,便听到徐强不悦的声音:“昨天晚上我睡了都还没回来,早上刚醒又惦记着你的黑莓!”
这些年陈墨习惯了一个人住。先是宿舍,后是纽约她那间小小的公寓。她和徐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不外是陈墨或徐强休假的时候,除此之外,两人大多是靠着电话维系感情。那些一个人生活所养成的习惯,要改掉怕是也有一阵子。然而今天虽则是习惯使然,到底还是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于是陈墨暂时忽略了徐强的不快,继续查看她的邮件,发现翻译已经按照约定进办公室开始做翻译稿,暂时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的,陈墨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安慰一下徐强。
徐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自己下床洗漱去了。陈墨听着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既不是很想起床,又被这声音干扰无法睡上个回笼觉。她忽然觉得徐强有点像大学里不受欢迎的室友,虽然理智告诉她这只是重新习惯两个人在一起的过程,陈墨还是微微地恼了。
早起的这一点别扭却一直别扭了下去。上午两人跟程皎皎和她的几个同事打完了羽毛球,徐强还是摆明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当着程皎皎的面,陈墨也不好发作。没想到两人告辞离开羽毛球场后徐强一听说陈墨要回办公室,立刻甩了脸子:“我巴巴地跑来东边陪你过周末,被你拖来打了一场羽毛球就打发了。早知道我还不如答应同事去打篮球呢。”
陈墨也恼了。如果不是希望能多陪陪徐强,她本来可以推掉这场羽毛球,早上睡个懒觉直接进办公室。这话陈墨毕竟是没有说出口,但本来心里因为临时要加班而对徐强产生的那些愧疚感也被冲淡了许多。她虽然并不想和徐强争执,却也没有了要安慰他的心思。一时两人都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只得不欢而散了。
如山的工作当前,陈墨倒也没有在这事上想得太多。她一进办公室就去找翻译,两人做好了一个随翻随审的计划,陈墨这才拿着翻译已经做好的一小部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是周六,但因为隔壁那个大项目,办公室里倒是跟平时一样热闹。阿姨贴心地在给会议室的项目订午餐和晚餐的时候给陈墨和翻译也订了一份,倒是省了她许多事。
这样一忙就忙到了凌晨时分。加班的秘书和阿姨早就走了,办公室里除了陈墨和翻译,就是大会议室里那些还在废寝忘食地谈判的人。Money never sleeps。从前陈墨觉得虽然纽约确实是这样的,却无端地觉得亚洲的节奏也许要慢上一些。以现在的情况看,也许更甚一筹也未可知。
这一夜还长,陈墨决定去茶水间给自己做一杯咖啡,顺便活动一下。
陈墨在捣鼓咖啡机的当儿,茶水间的门又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大约是来开会的吧,陈墨这么想着,就也没有理他。陌生男人径直走到冰箱旁边,打开冰箱,一气拿了四五罐零度可乐,又转身走了出去。
长夜漫漫,确实得有些咖啡因才能熬得过去呢。陈墨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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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 引言
《三万英尺》— 序
《三万英尺》第一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1)
三万英尺 | 第一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2)
此岸 第一章 - 法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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