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宋史研究资讯
汇集宋史研究领域的各种讯息,包括专家讲座、学术会议、新书推荐、期刊论文、论文答辩等。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青年文摘  ·  在上班路上,随手拍2000起违章 ·  2 天前  
Kindle电子书库  ·  Kindle ... ·  4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宋史研究资讯

罗 宁:《东坡志林》“儋耳夜书”条释义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5-01-28 18:00

正文

作为首届中国(海南)东坡文化旅游大会的重要组织部分,“第六届东坡居儋思想文化研讨会” 2023年2月19日在儋州开幕。来自我国高校、科研机构等专家学者150多人汇聚儋州市海花岛。中国苏轼研究学会有会长、副会长四位,副秘书长三位拨冗出席,数十位教授、研究员亲临儋州。会议收到专题论文70多篇,经专家编审,论文集选收学术研究、国际传播、应用实践三方面论文35篇,近50万字,2024年9月由海南出版社正式出版。“苏学研究”陆续推出部分学术论文,以飨读者。

《东坡志林》是苏轼留给后世的一部小说,其中不少条文以其洁净隽永的魅力,成为明代小品文选本和今天文学选本中的名篇。我最近在注释全书时,发现“儋耳夜书”一条文末的表达不易理解,此前注家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乃撰文讨论,以便加深对苏轼尤其是对其晚年思想的理解。
“儋耳夜书”条见于《东坡志林》卷一《记游》篇,又见《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书上元夜游》,文字略有不同(见后)。这里先列《东坡志林》的原文: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元符二年( 1099 )的上元夜,苏轼应儋州当地人之邀,外出到城西的僧舍、小巷中闲逛。当时的儋州地处僻陋之海外,上元节(元宵节)的风俗应不如大陆地区热闹,不过大约还是有一点节庆的气氛,否则就不会是“民夷杂揉,屠酤纷然”了。苏轼游玩到三更时才回家,回来见家人皆已熟睡,“已再鼾矣”。苏轼这时进入家门,放下拄杖,忽然便笑起来。苏轼为何而笑?有人说:“苏轼到儋耳已近半年(应为一年半——笔者注),看到不同民族和睦相处,安居乐业,同庆佳节,觉得政通人和,是以欣然自喜。”这自然讲不通。苏轼的笑显然针对的是自己,后面也说是“自笑”,怎么会是因为一次夜晚出行、看到热闹纷杂的儋州“夜市”而高兴以致于笑起来呢?
文章最后又引出韩退之钓鱼无得、钓者未必得大鱼的话题,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有人说:“ 这话并不好理解,他是在就自己眼下的情况主张什么样的人生智慧呢?在另外一种文本里,结尾的那句话是 不知走海者,亦未必得大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些消极的意味了,好像就是说钓不钓到大鱼本身是一件不确定的事情,所以抱有非要钓到不可的思想的人是愚蠢的,这最终在他和读者的心上掀起了一阵酸楚的宿命感。 ”意思是说,苏轼认为那种执着于钓上鱼的人是愚蠢的。还有人解释 最后一句 说是“ 指韩愈不懂得钓鱼的乐趣 ”,或者是“笑韩愈欲摆脱科举仕途去别求功业,终觉仍是世俗之累”,或者说:“苏轼见到日常生活情景而顿然感悟,‘鱼’自在我心中,欲求大‘鱼’,何必走海远去,汲汲寻觅者未必能得‘大鱼’。于是似拈花微笑,心境一片悟然澄明。”都不得要领。下面谈谈我对此篇的理解。
“儋耳夜书”条的前半部分比较好理解,难点在“放杖而笑”以下直至文末,这是全篇要表达的关键所在。疑难处有三:( 1 )苏轼为何要笑?因何而引起“得失”的话题?( 2 )“自笑”是笑自己的什么?( 3 )笑韩愈又是笑什么?“钓者未必得大鱼”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上元夜在宋代是一个很重要的节庆日子,苏轼也多次在这个节庆日作诗。此前四年的绍圣二年( 1095 )年他在惠州,写《上元夜》诗说:“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璧月挂罘罳,珠星缀觚稜。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兴。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前年”(元祐八年, 1093 )的盛况,见于他那时候写的诗《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而“松间见层层”则写出惠州上元夜之冷清,但惠州还有太守设宴(“使君置酒”),到海南后气氛就更差了。实际上就在儋耳夜游的上一年,元符元年( 1098 )的上元夜苏轼也写了一首《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当时昌化军使张中召苏过饮酒赴宴,苏轼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守舍”,“静看月窗盘晰蜴,卧闻风幔落蛜蝛。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可见其孤独悲凉,最后结句“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诗人勾起了对元祐年间的盛况和殊荣的回忆(《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其三就写到了“传柑”)。通过这样的对比我们就可以知道,元符二年上元夜的夜游,对于苏轼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经历,这一晚有良月佳夜,有老书生数人相伴,经过人声鼎沸的集市,必定驱遣了上一个上元夜那样的孤凄之感,而海外异乡的上元节民俗和风貌,应该也会让他生出一种新鲜感。
由此我们再来思考“放杖而笑”。苏轼带着几分夜游的新鲜感和兴奋之情回到家中,看到家人入睡,为何忽然而笑呢?“放杖而笑”后面紧接的是“孰为得失”,也就是笑的内容,可这里说的“得失”是指什么呢?我想,当苏轼看到熟睡的家人们时,极可能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得意之感:自己获得了一次难得的上元节儋州夜游的经历,而家人则错过了这一“良月佳夜”。更进一步想,这种“得失”到底是我得彼失,还是我失彼得(得一酣睡)呢?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己为何要为此种“得失”而计较?自己身处儋州,却算计得与失,实在是无谓而可笑。这便是他的自笑。苏轼由上元夜夜游的得失,瞬间想起人生得失的问题。实际上,关于人生之得与失,得与丧,苏轼没少思考和谈论。
早在熙宁三年( 1070 ),苏轼送落第的安惇回四川老家时作《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诗就涉及这个话题,诗开头四句是勉励安惇,接下来写自己:“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朅来东游慕人爵,弃去旧学从儿嬉。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与君未可较得失,临别惟有长嗟咨。”自己本来在家乡读书问学,却因“慕人爵”而“弃去旧学”,结果“狂谋谬算百不遂”,机关算尽却百事不顺,现在惟有鬓霜相伴。当时苏轼在熙宁变法中被疏远,故回顾自己应制科以来的经历,以为万事皆有命,这十年来全是“浪走”。安惇科举不利固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失”,而自己当年虽有科举之“得”而进入仕途,现在看来难道不是一种“痴”?所以,计较我们二人孰为得失,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苏轼此诗表达的是命运难知、得失难计的思想,他在《送杭州进士诗叙》中强调的又是“得而以其道”:“ 士之求仕也,志于得也,仕而不志于得者,伪也。苟志于得而不以其道,视时上下而变其学,曰:吾期得而已矣。则凡可以得者,无不为也,而可乎? ”此文写于熙宁五年( 1072 ),杭州太守陈襄为送杭州举子入京参加礼部试作诗,苏轼作此叙,意在劝诫举子们不要为了“得”而变其学(从新学)。这篇文章体现出苏轼一贯秉道行义、不曲学阿世的风骨。
在给前辈的文章中,苏轼常常夸赞他们忘得丧、齐得丧的人生境界。如祭祀文同,说“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文同)之安而轻乎”?为张方平作墓志铭,说他“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为韩琦作《醉白堂记》,称赞他“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给欧阳修写贺启,称赞他“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爱,道足以忘物之得丧,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则孰能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如果说这些文章里的话还有几分恭维和客套的成分,那么他给后辈的文字说到人生之得失,更带有深深的个人感悟。元丰八年( 1085 )《与千之侄》信中说,“人苟知道,无适而不可,初不计得失也”,劝勉侄子“慎勿动心,益务积学而已”。绍圣三年( 1096 )苏轼在惠州写给侄婿王庠的书信里,又说“应举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试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厌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为时所弃也。又况得失有命,决不可移乎?”再次表达了“得失有命”的思想。这种命定论的表达,实际是劝人不必以得失为念,而应秉持自己的道与学。建中靖国元年( 1101 ),苏轼北归经过芜湖时为韦深道的寄傲轩题诗,诗的开篇称赞主人韦深道有才华,仕进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他“不肯践场屋”“定知轩冕中,享荣不偿辱。岂无自安计,得失犹转毂。先生独扬扬,忧患莫能渎”,他一定是知道做官的荣华不能抵偿其所受之辱,做官者难道就没有自全之计吗?可官场就如车轮转动一样,得失成败,全无定数。只有像韦深道那样不入仕途,才不会为得失和忧患所困扰。至于苏轼本人能否做到忘得丧呢?他虽然说过“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的话,但有时候又承认自己的境界还差一点点,《送杭州杜戚陈三掾罢官归乡》诗中说,“老夫平生齐得丧,尚恋微官失轻矫”,认为自己因杭州通判的“微官”而如拘囚,后面又说“徇时所得无几何,随手已遭忧患绕”,是说自己或其他做官之人实际所得无多,却饱受忧患。
了解了苏轼在其他诗文中提到的得失,我们就可以理解苏轼夜游后为何因念及“得失”而自笑了。苏轼夜游回来后,先是因见家人熟睡,而引起我与彼“孰为得失”的念头,既而想起自己元祐八年在京师的上元夜,绍圣元年在定州的上元夜,绍圣二年在惠州的上元夜,以及去年自己独处的上元夜,这样的仕途和人生,孰为得失?他的自笑实际上来自进一层的反思:一次简单的夜游竟引出自己如此的联想和回忆,说明自己还是没能摆脱得失休戚之感,不能做到像前辈那样“忘得丧”啊,何况自己早已说过“得失有命”,就在不久前来海南的路上给苏辙的诗,还说“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呢。想到这里,苏轼便哑然失笑了,这是笑自己尚计较于得失,笑自己自寻烦恼。
在这自笑的同时,苏轼又联想到另一件好笑的事情,那就是“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这来自韩愈《赠侯喜》诗中讲的事情和道理。此诗是一首七言古诗,前面大段是描写侯喜邀约韩愈钓鱼的经过,平明就出了洛阳都门,行走在荆棘从中,下午来到温水(洛河)边,“温水微茫绝又流,深如车辙阔容輈,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看起来就不像是能钓上鱼的地方,但是既然来了,还是“盘针擘粒投泥滓”。两人从“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终于有鱼上钩了,“举竿引线忽有得”,结果,“一寸才分鳞与鬐”,令人丧气,“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两人相视苦笑。这一部分描写活泼,语言风趣。最后十二句是韩愈的感慨,“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意思比较清楚:我一生行事就像今天钓鱼,忙活半生(当时三十四岁),始得一出身(进士),但此前数年在汴州、徐州的幕府中“辛苦”从事(而且两次侥幸免于军乱),后入京调选却未果,便到洛阳闲居。韩愈说的人间事势、徒自辛苦,详见于同年稍晚所写的著名的《李愿归盘谷序》:“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因此,韩愈当时萌生了携妻子远去箕颍(像许由、巢父那样)隐居的想法。同年更早的一首诗中,也有“颍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的句子,这也是《李愿归盘谷序》中表现出的思想,“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赠侯喜》诗最后说,“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有两层意思,字面义是劝侯喜不要在这洛水钓鱼了,这里没有大鱼,大鱼怎么会在这浅水之中;隐含义是劝他(也包括自己)不要再追求仕途功名了,不要像很多两京之间的隐士那样“以隐待仕”,而应远遁他处。然而有趣的是,后人对此诗的结句理解却又有一种,大鱼被理解为高官显爵,钓大鱼就变成汲汲于求官之意了。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