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陈榆秀大学毕业后入职一家国有外贸企业,一身职业装,一口流利英文出入正式场合,是她的日常工作场景。那年她21岁,生活光鲜、体面运转。直到有一次,她跟随领导前往云南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招工,另一个世界在她眼前掀起一角。
“38年前,边远山区家家户户住的是茅草屋,屋子里没有家具,中间摆放一个火坛,上面搁着烧水煮饭的锅,长年烟熏导致周围都是黑黑的......”她和当地百姓互动,给孩子们拿糖果,“没见过,不敢拿,拿着就紧紧攥着往家里跑”。
当地几乎没有工作机会,许多农户经济来源就靠种点玉米、稻谷。那时,陈榆秀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如果有能够让他们脱贫致富的事情,我愿意做!”
陈榆秀在村民家
几年后,这颗种子等来发芽——云南省政府为了帮助山区少数民族脱贫致富,计划发展夏威夷果产业。于是,受省政府委托,由她负责从国外进口30吨夏威夷果种子,种在那片贫困的土地上。在当时背景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方面,主产国家禁止对中国出口种子;另一方面,彼时国内有政策规定,一次性最多从国外引进50公斤种子,且要办理各种严格手续。
但“既然领导信任,我也是一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怎么着都要想办法去找”。她把做外贸攒的人脉圈翻个遍,托熟识的朋友四处打听。种子运不进国门,那就先在第三国中转。国内有限制,那就到北京找相关部门特批。拿着省里批的文件,年轻女孩第一次闯进北京,找到了时任农业部的相关领导,得到超额进口种子的许可。
这个过程耗费将近一年时间,才终于把种子运到云南,得以启动播种育苗。
有了种子只是踏上了夏威夷果长征事业的第一步。更难的还在后头。九十年代的中国,夏威夷果尚是一种新鲜食物,见过、尝过的人寥寥。加之产量低,即使在同时代的欧美国家,夏威夷果也属于奢侈品。
如何说服云南边境的农民们种植全然陌生的树木,成为摆在眼下的新问题。
改良前的夏威夷树,需要花费8年时间才能开花、结果,进入盛产期则需要10-12年。农民们有两个担忧——能种得出来吗?种出来有人收吗?
那两年,陈榆秀日日跟着团队,翻山越岭地去勘测、试验、说服,“像个男孩子一样冲过来冲过去”。生活上极尽凑合,上“天然厕所”,住小旅馆,没有卫生纸,只有“草纸”,一种由植物纤维制作的粗糙纸张。母亲心疼她到处摸爬滚打,给她缝制了一床被套揣着。
陈榆秀领着村民种下第一批夏果种子
她甚至还遭过两次车祸。其中一回,她从云南普洱转去西双版纳,途中摔出了脑震荡。回忆起那时自己没有休养太久,就又投入工作,陈榆秀忍不住感慨:“都没怎么住院,天呐我就是个铁打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付出了时间、心力,却没有得到对等的回馈。因为领导调动,项目陷入停滞,没有资金支持后,一些村民看不到希望,砍掉了长到十多米的夏威夷果树,改种了能快速变现的橡胶树、茶叶和水果等传统作物。
陈榆秀陷入孤立无援,她一个人扶不起数万亩果树,也对抗不了更高层面的动态。
原先的外贸工作也脱节了。迷茫、困惑,那年她33岁。唯一随时间往前行进的,是她从边疆地区调回昆明,终于有时间经营家庭。1999年,她的孩子出生了。
但陈榆秀一直觉得,事情尚未完成。
直至2002年,一位贵人出现了。陈榆秀接到通知,陪同来自澳大利亚的坚果专家约翰•威尔基,考察云南夏威夷果的情况。
将近六十岁的专家跟着一块儿爬山上坡,眼前的景象却让一伙人陷入沉默。只见一株株坚果苗,密密麻麻地胡乱生长在草丛中。
陈榆秀与威尔基先生在云南考察
威尔基盯着陈榆秀问道:“陈,这是怎么回事?”“哦,这里的坚果苗是政府补助的,农民没花钱,也不懂管理,就由它自生自灭。”陈榆秀试着解释。威尔基反问道:“不管花的是谁的钱,树长得不好,果子就结不好,受损的不还是农民吗?”
“一问惊醒梦中人,从满足于完成好上级交办的活儿到开始思索工作和人生的意义,威尔基的话让我想了很多。小小的坚果与众多贫困乡亲的生计紧密连在一起,环顾左右,自己不做,谁做?”
在深刻的自我诘问中,陈榆秀立刻行动起来。2003年,她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引进外贸成立了云澳达坚果公司,由威尔基先生做技术顾问;二是把办公室搬进山里,从职场丽人变成起早贪黑的农妇。
山里道路泥泞
此后数年,威尔基每年都从遥远的他国乘飞机来到云南,指导陈榆秀用“良种良法”发展种植夏威夷果树。她又找到曾帮她寻种子的客户当股东。在大家的信任和支持下,“几乎要熄灭的那点小火花燃起来了”。
威尔基鼓励她说:云南的土壤气候条件非常适合发展种植夏威夷果树,如果采用正确方法,云南有潜力成为世界上最大最好的夏威夷果种植出口加工基地。当时看来颇为远大的目标,日后竟真的变作现实。
技术、钱、公司就位,最要紧的还是育苗、种树。
似曾相识的困境复现。十年前铺开种树的西双版纳,如今土里早已易种,只能重新寻地、说服村民......
现在回忆,陈榆秀留下的印象是村民们的可爱,把金黄头发说英语的她认作了外国人,但在当时,这副陌生面孔还被当作“骗钱骗地的外国佬”,一度差点被提着砍刀的村民驱赶出村。
村民们顾虑重重,无奈之下,只能先租地种示范林,等丰收了,一切不言自明。但是,陈榆秀和团队前脚种下去,村民后脚紧跟着就来拔树。一些村民甚至当着她的面烧树。他们要收回土地。陈榆秀记得有一天是孩子的生日,但她没法赶回家,不得不留在山头和村民们对峙、澄清。那一回,直到请来一位当地女县长,连夜说服村民,才保住剩下的果木!
她找到村里有威望的“苗王”,租苗王家地,聘苗王当工人,给苗王“画饼”,讲解夏威夷果未来几十年可以发挥的经济价值,与苗王“同吃同劳动”。被她的真诚和坚持打动,苗王也加入了示范林种植。
不过,即使是改良后的夏威夷树,也要一年半育苗,三到四年才能结果。前路漫漫。
2005年,陈榆秀与村支书沟通土地合同
避开了人祸,靠山种树,天灾也时有发生。夏威夷果树根浅,怕大风,一吹就容易倒伏。但怕什么来什么,2004年和2006年,基地遭大风肆虐,尤其2006年,百年一遇的狂风过境后,九成以上的树遭灾,大树拦腰折断,小树直接被连根拔起。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天灾还给了重击”。陈榆秀一度想要放弃,太难了。她给威尔基先生拨去越洋电话求助,在对方建议下,把树木扶起来,根固定住,再把树冠剪掉三分之一。一个月后,断裂的树干真的长出了新鲜枝叶。
2012年,公司和苗王种植的示范林陆续挂果。陈榆秀兑现承诺,现金收购苗王家果实。摆出四五万现金,领着队伍敲锣打鼓,一路把钱送到苗王家。此后,越来越多村民愿意种夏威夷果树。同年,陈榆秀决定投资三千万,在中缅边境小镇建起坚果加工厂和一个夏威夷果形状的会议室。
坚果加工厂和夏威夷果形状的会议室
她想让果农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工厂在哪里,“没有后顾之忧”。
中间还曾发生一件小插曲,也让陈榆秀再度确认初心。
那两年,种树村民递增,种苗供不应求,只要卖苗,就能大赚一笔,催生了一批“投机倒把的卖苗人”。这群人不在乎种苗品种和品质,只图瞅准时机尽量收割。
陈榆秀意识到,这种倒苗赚快钱的行为最终会伤害整个行业,她毅然决定在苗价高昂时免费给村民们提供育苗。连续三年,她累计送出了150万株苗。
在陈榆秀看来,夏威夷果有70年的经济寿命,是“富两三代人的事业,如果种苗没选对,就是失败的开始”。她曾听闻在澳大利亚有一棵树龄200年的夏威夷树,现在还结着果儿。她希望夏威夷果树长久活下去,真正改变云南边境山区村民们的世代生活。
标准化种植基地
这条路要走得长远,光有树还不够,还要把果子卖出去。
种植区名声远扬,一些沿海一带的工厂也慕名而来收果。但“因为我们没有品牌,价格就压得越来越低,品质也乱了”。农产品附加值本就极低,又一再压价,一些农民气得一度想砍树。
陈榆秀陷入沉思,就像十多年前一样,未竟的念想始终在她脑海中盘旋、扰动。一次洽谈生意,她意识到,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品牌,把云南坚果推向市场。
她是个行动派。2019年,“夏果妈妈”坚果品牌诞生了,这是她的“第二次创业”。
陈榆秀在夏果林
从中间商到直接面对消费者,需要考虑两个新的问题:第一,产品品质必须更稳定;第二,供应量需要提升。又是一个不断尝试、解决难题的过程。
免费供苗、供技术,设定最低保护价等模式尝试了一遍,效果都不尽人意。最后借助当地政府扶持,探索出“双绑”合作模式,才稳定住局面。公司的党支部与村里的基层党支部绑定,建立合作社。行政指令叠加官方补贴,再经由公司技术指导并承诺订单收购,农民们种树的积极性高了,规范程度也高了。
目前,整个云南省已经有420万亩夏果林,接近100万农户通过种植夏威夷果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云南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夏果种植地区,产量位居世界第一。
挑起担子这些年,陈榆秀自认没有愧对过夏果、没有愧对过果农,但最对不起的还是亲人。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妈妈。因为时间对大家是公平的,要想做好每一个角色,花相同的时间,那是不可能的。”
陈榆秀父亲67岁那年就离开了,那是2008年,陈榆秀整日泡在山上种树,鲜少陪伴照顾父亲,她一直心有愧疚。她34岁那年,才得来一个儿子,但忙于事业,也只能交由母亲照顾。
2014年,陈榆秀获得了中央电视台十大创富榜样之“创富榜样”及“执着精神”两项大奖,应节目组邀请,陈榆秀携家人前去参加。在直播现场,节目组问陈榆秀儿子,“你恨不恨妈妈?”整个环节超出陈榆秀意外,儿子的回答更让她意外——小时候怨恨过,妈妈不来参加家长会的时候,我以为妈妈不要我了,但这几年看到妈妈帮助那么多孩子上学,我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
之所以奋力把云南坚果的故事讲给更多消费者,是因为陈榆秀内心还沸腾着一种信念——推动进口坚果国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