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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一个反贼的N张面孔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7-23 16:05

正文


《世说》人物谱


一种风流,六朝人物


| 于溯




“偶思螺蛤辨玄言,蕴藉风流《世说》存。”所谓魏晋风流,跟《世说新语》脱不了干系,而《世说新语》的吸引力,好像也正在魏晋风流这四个字上。就像刘墉这诗里表示的,滚滚红尘之中,高头讲章之外,赖有《世说》能把你一时带入挥麈清谈的世界,那感觉好比给吃腻了大肉的食客换盘清炒蛤蜊,舒爽得很。

不过这种感觉——如果不说是错觉的话——多半也是《世说》的性质造就的。魏晋名士们,何尝不在红尘中翻滚,名利场中挣扎,兵荒马乱中求存,《世说》所选取的,不过是他们生命中黯淡了刀光剑影的若干片段而已,且这些片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乏杜撰,难免夸张。

说白了,《世说新语》本是个段子集,名流主角、戏剧性情节,隽永的语言,这都是保证段子播于人口的要素,也是《世说》的基本特点。至于真实性和系统性,那并不是一部段子集的首要目标,正如今日我们尚从网上流布的“陈寅恪十万首唐诗倒背如流”云云中去体察大师云集的民国盛景,错谬的信息和诗意的想象,其实普遍存在于自古以来的段子手和它们的读者之间。

《世说》虽不全然可信,但也确实可爱,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有点像韩剧,镜头对准着金字塔的顶尖,你看到的只是身世高华、颜值爆表、学富五车的二代们的世界,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概不在关注范围之内——我国历史上,恒有一个不会写字也不会被字写的庞大群体,他们是口赋里的口,丁男里的丁,至于这些人每日是如何过活的,诚可谓历史学之谜。



《世说》本不是严肃的史学著作,更加没有描绘宏大历史图卷的义务,它一方面呈现得很局部、很刻意,另一方面又似乎缺乏统一的修饰和打磨,随处暴露着有纰漏的情节和不稳定的三观,这二者构成的奇特张力,在我看来,倒是除了内容之风流可爱之外,此书的一个有趣点所在。



如果选《世说》中的一个人物来证明这种有趣,我大概会选王敦。王敦这种人,本来就是正统史学家的难题,他是一个王朝的开创者之一,后来又做了王朝的反叛者。叛臣当然是要被历史书写打倒的,但在哪个节点上打倒,以什么方式打倒,是个学问,因为会牵扯到其他许多人的评判问题,投鼠忌器,终要小心。从盖世功臣到永世不得翻身,又要有一个不突兀的过渡,有一个看上去合理的解释,这也很烦神。

不过,忠奸是非,那是史臣的事儿,《世说》只讲段子。譬如《世说》称呼王敦,常用“王大将军”,连讲到造反都是“王大将军既反”“王大将军既为逆”,这就很有意思——好比丁义珍出逃美国,《京州日报》登的新闻标题竟是“丁副市长出逃”。

即不论其立场问题,按说历史上有名的大将军不少,韩信啊,卫青啊,霍光啊,但书上总见大将军卫青,或者大将军光,从不会说卫大将军、霍大将军。说实话,除了王大将军外,我只熟悉彭大将军——虽然此大将军非彼大将军,王敦的大将军是正式官名,不是诗作提供的形容或隐喻,但这么叫起来,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效果,似乎一样是有的。

王大将军,大概就是当时人对王敦的称呼。《世说新语·豪爽》里记载,桓温消灭盘踞巴蜀的成汉政权后,大会土绅,桓温本是个风姿雄健的人,彼时志得意满,自我感觉更格外良好,于是乎一番慷慨陈词,指点江山,大家纷纷点赞。散会后,众人还在回味领导讲话,偏有个见过世面的人来了句:“恨卿辈不见王大将军!”——大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味道。其时王敦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似乎还没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至少没钉牢,”大将军”的威名,还在粉丝中叫得响。

而据说心高气傲的桓温自己,偶尔也会对王大将军表示心许,他路过王敦墓,就望之大呼”可儿!可儿!“(《世说新语·赏誉》)桓大司马和王大将军算得上有缘,司马家这先后两位难缠的姑爷,性有相近,迹有相类,在唐代官修的《晋书》中合为一传,被史臣目为一种人物,倒不辜负桓温的那次难得的致意。只不过,在《晋书》的叙述中,这个致意就不是单纯的“赏誉”,而是桓温狼子野心的昭示了。

“赏誉”或者“豪爽”,都是《世说》的门类,所谓门类,也就是主题。换言之,《世说》是按段子主题分类收录段子的段子集。有时你会看到某些人物在某些门类中相对高频地出现,比如王大将军堪称豪爽门的男主,而石崇和王恺在汰侈门轮流坐庄。

鉴于段子不宜重复,我们见到的王敦之豪爽,石崇王恺之汰侈,又一定是在花式豪爽、花式炫富。王敦的豪爽有多多样化呢?慷慨地咏诗,高调地自吹,在他老丈人晋武帝席前展示鼓艺(鼓在当时不是上等人玩的乐器),或者一度沉迷女色影响健康、在下属关说下斩断情丝解散婢妾令其自谋生路,这在当时人眼中,都算豪爽。


王敦岳父晋武帝司马炎


说起来,《世说》关于王敦和婢妾的段子好像异常多,不局限在《豪爽》一门;而且它们虽然各自独立,却隐然有些牵扯。比如王大将军曾经有个妾叫宋祎——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斩断情丝给放出来的——后来跟了谢尚,谢尚就问宋祎:”我何如王?“宋祎回答说:”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世说新语·品藻》)这位宋祎,据传是石崇爱姬绿珠的弟子,在多位领导身边服务过,谢尚和她这一问一答,等于是借低贱人之口,狠狠鄙视了王敦。

王大将军收到来自低贱处的轻蔑,也不止这一次,另一个段子说他刚结婚时,在洗手间看见有漆箱盛着干枣,心想敢情公主的零食哪儿都摆,想着想着,就给吃光了;等他从洗手间出来,又见一个侍女端着盛水的金盘,一个侍女端着盛饭的琉璃碗,王敦也是胃口好,把饭倒进盘里,又喝光了。哪知道,干枣是用来塞鼻子的,“饭”是用来洗手的——其实是澡豆,用途类似小块肥皂吧。王驸马不懂皇家卫生习惯,在公主的婢女面前闹了大笑话,给她们私下嘲讽了许久。(《世说新语·纰漏》)王敦出身名门,后来在江左更是势压晋主,但他当年在老皇帝丈人面前打鼓,在公主老婆眼下吃肥皂,这两个段子,着实给司马家扳回一局。

而王敦的卫生间奇遇记,还不止一次,另一回是在石崇家:

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箸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箸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世说新语·汰侈》)

两则奇遇记,总是让我疑惑,它们发生的时间(西晋)地点(卫生间)和人物(王敦与婢女)都太近似了,而且卫生间与婢女,也并不是中古文献中常见的描述对象。为什么王敦总是遭致卫生间保洁员的热议,而这些议论又能被人捕捉记录,后来流行江左呢?

而另一些记载显示,婢妾不爱王大将军,王大将军也不爱婢妾。不要说婢女,就是公主,王敦在兵荒马乱中为了赶紧轻骑脱身,也给抛弃了;公主的侍婢,赏给将士了。石崇家的女孩子们呢?又据说石崇请王敦王导喝酒,立下奇规:美人把盏,不喝就杀——杀美人。王导只好拼命往里灌,可王敦就是不喝,竟使石崇连杀三美。(《世说新语·汰侈》)——这故事在《世说》外另有一个版本,是说二王到王恺家听女伎吹笛子,有一个女伎稍稍走调,当下就被王恺杀了,在座的客人都大惊失色,只有王敦像没事人一样。两个版本都还有个后文,就是王导对他堂哥的这种刚忍无情不以为然,觉得这种性格的人恐怕不得令终。情节雷同如此,显然是一事二传,可是唐修《晋书》照单全收,用时间顺序把两件事给串了起来,王敦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在王大将军和婢妾的这场博弈中,虽然部分婢妾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王大将军似乎也没占便宜——这些段子总结起来,即王大将军欺负婢妾,那就是说他残忍;婢妾欺王大将军,那就是说他粗俗。残忍和粗俗,都是带有预言性质的鉴定——细节见性格,性格见命运,命运就是这个家伙以后要做贼、要作死。

还有更神的一个段子说,王敦小的时候就已经被预言”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蜂目和豺声,是“忍人”的标志性体貌特征,其基因来自于弑杀君父的楚世子商臣,后来在秦始皇、王莽身上都有些体现,而“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这句话,根本就是《汉书》里说王莽的。



这些段子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很难说。就像宋祎的那个故事,前贤早已指出,宋祎若活到谢尚的时代,得有七十来岁了,那谢尚和她问答的话,岂不有些不对劲。其实宋祎身上还有个谜团,据说她也曾是晋明帝的爱妾,后来晋明帝病重,群臣苦谏,明帝才把宋祎嫁给了别人——这个故事,和王敦大放婢妾那件事,简直如出一辙。在我看,这也是段子的一个特征,即段子传着传着总会有几个变体,大体说,凡是不影响剧情的人名时间地点都可变,但基本情节和逻辑不动。

当年晋惠帝的皇后羊献容,后来又做了刘曜的皇后,据说刘曜也曾问她:“吾何如司马家儿?”羊后说:“胡可并言?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有一妇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之,贵为帝王,而妻子辱于凡庶之手。遣妾尔时实不思生,何图复有今日。妾生于高门,常谓世间男子皆然。自奉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出身高门的羊后确实比女伎宋祎能讲,但情节的雷同度还是太高了,宋祎疑点重重,难辨真假,这样的段子,充其量能读出有人不喜王大将军,其他的,没法考索了。

传统人物传记写作,多是要在给传主定基调以后,再去安排剪接故事;而《世说》的编辑方式,只是把从各方搜罗来的段子以其主题各归各门,故事之间无需互相呼应和支撑;既然无需依托于某一种三观来定基调,全书的三观就呈现着未经统理、缺乏打磨的状态。是以在《世说》中,王大将军一会儿是豪爽的,一会儿是狡猾的,一会儿是残忍的,一会儿是公正的,一会儿也能谈吐不凡,一会儿又成了田舍郎。虽然不免带着“反贼“的隐藏标签,但是也带着”大将军”的显赫名号——总之是一个碎片化的王敦,不是《晋书》中那个按照“从年轻时就不像好人最后果然暴露出是个坏蛋”逻辑步步展开人生的始终统一的王敦。这样看来,《世说》何止只有古典的风流蕴藉,还大有些后现代的意味呢。

【作者简介】 

于溯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南京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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