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全接受“读者·书房”专访)
“我已在生命中行走千次\现在,我走的是小男孩最卑微的道路……”这是顾城写给肖全诗里的句子。
彼时顾城、谢烨夫妇倚着自家的窗扉,镜头对准这样一个生活的契机,快门声响起,熠熠生辉的平凡,便开始和那些耀目纷繁的光环分庭抗礼了。
这一刻,成了很多人眼中《我们这一代》里最为温柔静谧的瞬间。
(顾城、谢烨夫妇)
北岛、王安忆、张艺谋、陈凯歌、崔健、姜文、巩俐、三毛、杨丽萍、朱大可、王朔、曾梵志……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文艺精英几乎被肖全的镜头尽收其中。籍此,他一跃成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享有“拍谁就是谁一生中最好的照片”的美誉。
“精英有普通的一面,普通人也有最闪光的部分。每个人都非常独特,而我就是要用拍出的图片告诉他们: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佛陀《金刚经》里讲:‘能成为人的就这么多,这地上有多少土。’抹掉不必要的时间,抹掉不必要的身份,让出人性的光芒。”
这不仅仅是肖全对于“光环”和“平凡”的领悟,也是他摄影之路上一以贯之从未改变过的初心。
镜头下一个时代的精英群像
1978年,肖全高中毕业。
在航校呆了一年后,他被分配到北京某航空兵部队。休息的时候,肖全经常坐火车到中国美术馆去看展,期间他用每月不足10元的津贴买了一大堆摄影资料,同时,有了对更加广阔摄影世界的憧憬——正在用一台徕卡相机记录巴黎的布勒松,拍出经典传世丘吉尔肖像照的卡什,为日耳曼民族造像的奥古斯特·桑德……
1980年,父亲花了180块钱给他买了一台相机,肖全的光影人生从此开始。
(肖全为奶奶拍的照片,有人说这是他拍得最好的一张)
肖全拍片子从来不裁剪。“我的照片没有裁过,摁下快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裁剪好了,布列松、马克·吕布都是这么玩儿的,我遇到他们之前,也是这么做的。”
他和那些摄影大师之间似乎天生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是在这一年,肖全现场聆听了邓小平的报告。邓小平用他那沉稳亲切而有力量的嗓音在大会上说道:“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80年代,从今天起每一天都不应该被耽误、被浪费!”
这无疑是一次很重要的动员,也在肖全年轻的生命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意识到,每个人,都能用学到的本领去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甚至去描述这个时代。
与此同时,北岛、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派”,张贤亮、王安忆为代表的“伤痕文学”,张艺谋、陈凯歌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横空出世,崔健、唐朝乐队为代表的摇滚乐迎来黄金时代,杨丽萍的舞蹈,三毛的散文,正在写作《废都》的贾平凹,初显锋芒的曾梵志,惊艳学界的朱大可……似乎一切都在酝酿中等待喷薄。
(肖全《我们这一代》)
“(那个时代)每个领域都在开花,好像到了除夕晚上,你在楼顶站着,看到到处都在燃放烟花,一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气象。”
影会定在4月,各种各样的展览、比赛,让肖全感受到: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对我们来讲非常重要的时代”——“我们这一代”的概念,已经渐渐在他脑海中酝酿成型,并马上要迎来他的“人间四月天”了。
1984年,肖全复员,回到成都。
巴蜀大地,自古人杰辈出,在四川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期间,肖全广泛接触到了当地文化艺术领域的精英人物——何多苓、翟永明、柏桦、钟鸣……在此氛围的浸淫下,一代文艺精英的群像,已经呼之欲出。
(肖全镜头下的易知难,成为一代人的文艺女神)
1985年,肖全拍了何多苓,这位画坛大家看到照片后,说:“你这么拍下去不得了!”肖全的人像摄影由此滥觞。次年,在川大读研的诗人柏桦请肖全拍照,晚上两人约在路灯底下,柏桦借着灯光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照片,然后他跟肖全说:“你一定会成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家。”
什么是一个好的摄影家?此时肖全的心里尚未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1989年国庆节期间,一帮摄影师拉着肖全要去四姑娘山拍风景,肖全拒绝,理由是:他要去看看祖国四十年生日是怎么过的。同行笑他,并直言:“你不可能拍到什么东西。”
事后,肖全把那组照片放在同行面前,众人诚服。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完成了“一个优秀的摄影家”的自我确认。
毋宁说,是肖全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这条路上蜿蜒出的旖旎风景,和结出的果实,打动了到访成都的三毛。
当三毛看到肖全的带来的人像集,说:“不行啊,你给他们拍得那么好,你得给我拍才行!”
(三毛最为经典的照片之一)
第二天他们到柳荫街瞎逛。
小巷深处,一面空荡的木板门面同时吸引了两人,三毛痛快地坐下来,然后丢掉脚上那双皮凉鞋,旁边是一张竹椅子,她随意顾着远处的青瓦烟岚,看不到悲喜,就那么笃定地坐着,宛如散文世界里逍遥闲散的神祗。
接下来,寻常巷陌,市井街头,三毛的一颦一笑都被镜头收录了进来,她从文艺飘渺的女神,倏然一变,成了沾染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女子。
(市井街头的三毛)
所谓动人,动人,能打动心灵,震撼神魂的,无非是这后面的一个人字。
这组照片,成了三毛留给这世界最后,也是最美的记忆。
三毛的这组照片,打动了“孔雀仙子”杨丽萍。
她专程让人到成都请肖全帮她拍照。1992年,那组在长城上拍摄的照片惊艳世人。在很多人眼中,杨丽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如同一只孔雀,不会变老,永远美丽。
但在肖全眼里,杨丽萍终究是个“普通”的女人。
(杨丽萍在长城)
“就像每个女人都会嫌弃自己那张脸的变化一样(在这点上她并没有什么不同),杨丽萍也是一个女人。”肖全从一个所有女人都在意的点切进来,这个回答他显然经过了深思。接着他讲了一个关于杨丽萍的故事。
1995年,杨丽萍首当导演,拍摄电影《太阳鸟》。
面对质疑,她说:“赔了也没关系,就算输一次,我也输得起。”这完全符合大众对她的认知:大气、神秘。但在肖全镜头下,我们得以穿过这样的强大气场和神秘面纱,走进一个真实的杨丽萍。
电影拍摄期间有场群演戏,临近开机,带头人忽然罢工,漫山遍野的群众演员一哄而散。“当时杨丽萍很泄气,蹲在那里沉默不语。”肖全事后回忆那天的场景。
一个完美主义者可以承受山崩地裂的打击,却难以很好的在更小的诸如一场群戏的挫折中保持云淡风轻的心绪——是了,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谁在舞台上稍微偷懒和懈怠就会被她大吼“我要杀了你!”的饱蘸着七情六欲的女人。
所以,肖全拍出的杨丽萍,无人能比。
(1992年在北京,肖全拍到的杨丽萍)
同文化精英们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光环的剥离,和人性的高度还原。
他去拍残雪,这个在文坛一度形成“残雪之谜”传奇作家,他们不谈论先锋文学,而是去市场买菜;他去李保田家里,就因为一句“刘恒介绍我来的”,李将他引为知己,吃下两片止疼药跟他喝酒;他去陈凯歌家里,让这个刚刚斩下戛纳金熊的国际大导演换上皮夹克,接着用镜头一通“点射”;他陪巩俐去商场买衣服,在王安忆家里唠家常开玩笑……
(李少红看完这张照片说:“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全扛在他肩上了。”)
“人生,是很难得的。”
在肖全眼中,光环背后的那些东西,就是他要找的难得。
芸芸众生的平凡力量
“我在昆明“大宥城”工地上突发奇想,我想拍普通老百姓。奥古斯特·桑德在上个世纪初叶,拍出了卓越的肖像照片,他要为日耳曼人留下影像。我也不能松懈,应该继续勤劳地工作,为这个时代最平凡的人,最有趣的人,留下最有尊严最动人的照片。”
既然是记录时代,代表了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怎能缺席。
采访开始前,肖全要为打扫场馆的保洁阿姨拍一张照片。保洁阿姨紧张地说:“俺长得不好看啊。”
我问:“为什么要给她拍一张照片?”
“开幕式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在打扫,特别有礼貌跟我打招呼,激动地跟我说很喜欢这个展览,还拍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邀请亲朋好友过来看展。(她的真诚和善良)让我真的愿意跟她聊天,给她拍照。”
(林妲)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说:“右丞五言律有两种,一种以雄浑胜,如‘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是也。一种以清远胜,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也;当分别观之。”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用在肖全的镜头里,似乎再熨帖不过。
从文化精英视角一转,再到普通人,他的镜头语言没有因此而割裂,反而呈现出了不同的诗意。
“日常的镜头下有惊人的力量。”
( 唐煻(美术老师))
有次,肖全在山城拍摄,一个女孩儿从藏地赶来。“坐汽车、坐火车、又转飞机”,面对这个穿了身藏袍的姑娘,肖全让助理放了一首藏族音乐,让她遥想身处大雪山和大昭寺的场景,很快女孩儿进入了状态,拍摄顺利完成。
平凡之美,一经挖掘,便熠熠生辉。
这似乎受益于恩师马克·吕布的教诲。
1971年,马克·吕布在上海芭蕾舞学校拍了一张照片:主人公是一个小女孩儿,扎着辫子,穿着白衬衣,笑靥如花,桌上是一本红宝书。在外国人眼中,当时的中国一片混乱,可照片上清澈的眼睛,让很多外国人感受到了来自东方古国的清新魅力。
(马克·吕布作品)
这位摄影大师在华期间,肖全是他唯一的助手。用人文关怀记录和报道中国的马克·吕布深深影响了肖全。
“我们虽然不可能通过照片重建这个时代,但或许可以通过照片改变一些东西。”
是以,肖全的照片总是有一股人文情怀,从二维的世界里跳脱出来,向更高的维度不断做诠释,不断做注脚。
(马克、凯瑟琳和肖全)
2010年,87岁的马克·吕布用颤抖的手托着相机在黄浦江边拍照片。
“他真的需要多那一张照片吗?”肖全反问。
而我们也反问肖全,他真的需要在功成名就之后把镜头的每一个关照诠释在普通人身上么?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20年前,吕澎帮肖全凑了1000块钱,让他大范围启动“我们这一代”的拍摄,从成都到武汉到长沙到南京、上海、北京,最后一站到西安追拍到了贾平凹;10年前,肖全意识到应该追溯自己的心灵,他从成都出发,到了西藏,到了尼泊尔,他和他的照片开始变得“辽阔”;现在,肖全沉浸在为普通人拍照的快乐之中;接着,他还要效仿奥古斯特·桑德,用自己的镜头为这个时代造像。
(著名作家贾平凹,肖全摄于1993年,至此肖全的“我们的这一代”拍摄行程结束)
肖全的目光和角度似乎在不断变化,可无论何时,他的光影世界都高度自觉地呈现出了关怀之美,看他的照片,我们似乎是在读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读一个耐咀嚼的故事,在读一段熠熠生辉的历史。
“有些东西是可以不变的,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对真相的追求,对摄影一如既往地热爱。”
结束采访的时候,肖全说。
(余华和他背后的团结湖的公交站牌)
我忽然想起了1993年他给余华拍的那张照片:彼时的北京团结湖,没有高楼大厦的环伺,彼时的余华还没有因为《活着》的上映而名噪天下,没有任何光芒——
有的,只是一个简单寻常的公交站牌,和一场飘落的大雪纷纷……
编辑: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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