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印象派并不忠于被画的实物——不像也没关系,他们所忠于的是观察的过程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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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啦!林荫道上的梧桐冒了嫩芽尖尖,推开公寓的窗户不时能听到鸟鸣,连塞纳河的流淌好像都轻快起来了呢。女士们换上了淡色的衣装,男士们的胡须也藏不住笑意了。1874年,对巴黎人来说,应该会是不错的一年。
就在两三年前,这个城市终于告别了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个拿破仑(拿破仑三世,那个大名鼎鼎的拿破仑大帝的侄子,也称了帝),也结束了普法战争,告别了普鲁士屈辱的占领(普鲁士人竟然在凡尔赛宫统一了德国,还在镜厅把普鲁士国王加冕为了初任德意志国王),在这之后的巴黎公社引起的流血与骚乱也早已平息,这个城市已从冬眠中醒来,正驶向她欣欣向荣的黄金年代。
这几年里,为躲避战乱而逃去法国乃至欧洲各地的印象派画家们,也陆续回到了巴黎,重新结成了社团。这些尚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把自己的画作推到世人眼前的最好方法。
很快,就在这个春天,他们将成为全巴黎最具话题性的人物!
Jean-Frédéric Bazille, The Artist's Studio (艺术家的工作室), 1870. Oil on Canvas; 98x128.5 cm. Musée d'Orsay, Paris
与此同时,历史的书页似乎真的翻到了新的一章。拿破仑三世在位时,任命了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作为巴黎改造的总工程师,改变这座城市继承自中世纪的脏乱和拥挤,改善卫生与居住条件,为巴黎带来 “空气和光” 。经过二十多年的建设,巴黎扩张了一倍,拥有了以香榭丽舍大街为首的宽广的林荫道,蓝色屋顶米色外墙的联排公寓楼,散布城中的广场和公园,以及即将完工的巴黎歌剧院。
沿着林荫大道开起的小餐厅每天在人行道上摆出桌椅,供客人边喝咖啡边欣赏络绎的行人马车打发时间,夜晚的巴黎则归于酒精和歌舞的狂欢。每个周末,发达的铁路网络都将巴黎人送往市郊的大自然和旧城堡的花园,享受阳光与宁静。
1874年,“新巴黎”已经成为了现代都市的模版。
Camille Pissarro, Avenue de l'Opéra, soleil, matinée d'hiver (歌剧院大道,阳光,冬日早晨), 1898. Oil on Canvas; Musée des Beaux-Arts, Reim, France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乐于接受如此巨大的改变。老巴黎以迷宫般的小巷和哥特式的建筑闻名,与之相比,宽阔的大道显得直白而无趣,式样统一的公寓楼缺乏想象力,巴黎改造的工程进行过程中争议不断。而我们的主角——印象派画家们或许是最早拥抱“新巴黎”的人了。他们乐于描绘巴黎街景,有些还直接把画室搬上了街头!
这是个如此令人激动的时代,一切都在改变,新事物每天都在冒出来,一个新世界正从巴黎——这些年轻人的眼前徐徐打开。旧世界的事物,一桩一桩,都被拿出来重新衡量,被赋予新的定义,再放入新世界中。“绘画” 也是如此。充满抱负的印象派画家们无法满足于他们学到的绘画方式,一心想创造一种全新的绘画,一种符合正在到来的新时代的绘画。可他们的遇到挑战并不少,最艰难的一点,是让他们的作品被巴黎看到并接受。
Pierre-Auguste Renoir, The Pont des Arts, Paris (艺术之桥,巴黎), 1867-68. Oil on Canvas; 60.9x100.3cm, Norton Simon Museum, Pasadena, California
在当时的法国,如果一个画家想要成功,必须把自己的画提交给法兰西艺术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由艺术院内的专家鉴赏,被选中的画可以参加当年的绘画与雕塑沙龙展(le Salon de peinture et de sculpture)。这是巴黎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会,参展的画作连同画家的名字会进入全巴黎人的视野——被看见,是无名画家最需要的,因为曝光能带来名气以及画商和客户的兴趣。在展览期间,艺术院还会给优秀画作颁发奖牌,夺得金牌的画家也就开启了成功的事业生涯。彼时为世界艺术中心的巴黎,绘画的审美标准是由艺术院决定的。
印象派的画家们也多次提交了画作,绝大多数都被退回了。这不难猜到,学院派的审美太传统了!他们遵守自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标准,把绘画作品按等级分作几类,每一类从题材、构图、色彩、人物形象等等都有各自的格式规则,总之是要恪守传统。连展览其间的大奖也被命名为:罗马之奖(Prix de Rome),既是致敬起源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也是致敬作为绘画的根源的古希腊罗马文化。
这是1874年得到罗马之奖的画:提摩凡斯之死。
Albert Besnard, La Mort de Timophane (提摩凡斯之死), 1874. Oil on Canvas; E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 Paris
左侧穿红色袍子的是提摩凡斯,他胸口被一个士兵插了一把刀,身体失去了平衡。他一手握住刀,一手高举,手指用力弯成了爪。他身体正往左侧倒下,头却尽力别向另一边,望着右侧的人,眼神悲伤。他的脚下还有一把倒下的椅子。——似乎这一刀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甘心死去。被提摩凡斯盯着的人裹在深蓝色的袍子里,背对着他,还举起左手盖住了头,好像他不愿看到提摩凡斯遇刺。
这个人是提摩利昂,提摩凡斯的哥哥,古希腊城邦科林斯的将军,以其功绩备受尊敬。当时科林斯遇到来自外界的威胁,提摩凡斯被授予四百雇佣兵来协助守护城邦,可他却把这些士兵当作随从,在城邦内作威作福,意图把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为了维护科林斯的民主政治(demokratia),提莫利昂忍痛下令公开处决弟弟提摩凡斯。这幅画所描绘的就是处决的场景。
得到了艺术院颁发的罗马之奖,贝斯纳(Albert Besnard)的这幅作品应是可以体现艺术院审美的集大成之作,而作为艺术之都巴黎的唯一权威艺术机构,艺术院统领了当时社会上主流的艺术审美。所以只要与这幅画对比,就可见印象派画家们“离经叛道”在什么地方了。
Edgar Degas, Vicomte Ludovic Lepic and his Daughters (Place de la Concorde) (维康·路多维克·勒皮和他的女儿们 (协和广场)),1875. Oil on Canvas; 79x118cm. State H
这是德加(Edgar Degas)所画的巴黎协和广场。这幅画看起来有些奇怪,画面的主题是右侧的这位绅士与两个小女孩和一条宠物猎犬,从标题可以得知这他们是一个家庭,可这里的四双眼睛没有一双看着对方,每个人(和狗)都面向一个不同的方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与视野中,互不关联。甚至这位父亲不仅一脸事不关己,还正要走出画面。这幅画看起来是肖像,可是主人公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正被画进画里。
除此之外,德加的构图也十分随意。一般肖像画的画框会切在主人公的胸、腰、全身等部位。这幅画里,画面不高不低,切在了主人公的胯部和大腿!画家还很“粗心”地让画面左侧挤进一位“抢镜”的过路先生。路人的后面,一辆马车正闯进画面。广场的后侧可以看到一些树干和建筑物,这其实是香榭丽舍大街,然而这条繁华大街的关键部分都被切到了画面外,要认出来都很勉强。
与这些奇怪而随意的构图相比,摩凡斯之死中的人物稳稳地占据了画面中心,互相通过动作眼神相连接,每个人的动作都是画家为了表现故事情节而精心设计的,连衣服和物品也如舞台道具般承载了很多讯息。没错,这样的画正如同舞台表演一样,把一整个故事浓缩了进去,有太多人工痕迹,太脱离现实。印象派画家们想要捕捉自己的眼睛在日常生活中实实在在看到的景象。
既然要打破那传统的构图,何不做得彻底一些:德加消除了任何可能的“刻意”,把主人公推到画面的一边,“不小心”让路人和马车闯进来;把不稳定感布满画面每一个角落,好像下一秒大家的位置就要走乱,主人公会离开画面,背景的马车和路人会占据视觉中心;哪怕大家都站着不动,互相之间的关系的割裂也使得这幅画讲不出一个故事来,好像只是乘着马车经过广场时的一瞥所留下的印象。
然而这幅画与提摩凡斯之死一样,都是画家一笔一笔在空白的画布上创作出来的,每一个构图上的安排,都是画家决定的,这幅看起来随意的画,事实上也是画家精心设计的结果,只不过与传统画家“叙述故事”的目的相反,他追求的是捕捉当下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时间切片。
Edgar Degas, Absinthe (苦艾酒), 1875-76. Oil on Canvas; 92x69cm. Musée d'Orsay, Paris
这幅也是德加的画,与上一幅同样偏离中心的构图,好像是画家坐在画面下方的桌子旁举起手机偷拍了一张照片。不过这幅画最有趣的,是德加选择的主题。画面的重心是面前放着一杯浅绿色苦艾酒的女人。她满面倦容,懈怠地坐在那边,两只脚懒懒地伸着,与旁边的男士毫无交流。整个画面如同她的神情一样,都灰扑扑的,无精打采。这样的选材,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有些莫名其妙,对比“提摩凡斯之死”中的英雄主义,这也能画吗?
其实“提摩凡斯之死”这幅画的选材十分讨巧。当时法国刚刚摆脱了拿破仑三世大帝,重新建立了共和,是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为了保护民主而痛杀胞弟的提摩利昂可谓是在隐喻法兰西人民,而意图破坏民主的提摩凡斯则代表了拿破仑。可贝斯纳画得多么巧妙啊,他把英雄提莫利昂裹进悲痛的暗色袍子里,把被处决的提摩凡斯装在醒目的红袍里暴露在光线下,还把他画成面容英俊皮肤光洁的年轻人,加深了悲剧效果。他一面颂扬了法兰西人民维护民主的坚决,一面又迎合了大家为拿破仑惋惜之情,十分讨巧。
不同于贝斯纳,德加无意逢迎,更不需要通过古希腊的故事来隐喻当下,他直接把目光投向身边最平凡没有特点的景象——这幅画的主人公实在太不引人注目了,所以被框进画框时,反而特别引人瞩目,这都快有些幽默了。然而德加并非把咖啡店的匆匆一瞥如实地画了下了,事实上这对男女是德加的画家和演员朋友,他们坐在这里是特地为这幅画当模特的。再一次,看似随意的画,事实上是画家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
Pierre-Auguste Renoir, The Ball at the Moulin de la Galette (煎饼磨坊的舞会), 1876. Oil on canvas; 131x175cm. Musée d'Orsay, Paris
这是雷诺阿所画的一场露天舞会。阳光明媚的休息日午后,人们在广场上聊天跳舞。画面充满了色彩和流动感,雷诺阿用笔刷涂出的颜色一笔一笔都清晰可见,这些带着线条的色彩合在一起,好像旋转着跳着舞,这一点在左侧女孩的裙子和舞池地面尤其明显。人物景物的边界看起来都毛毛的,左下角的孩子的脸直接和背景融在了一起,后面的人的脸和身体也都模模糊糊的。各种色彩混合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头发上甚至右侧背对着我们的先生的黑西装上都有好几种颜色。
这和提摩凡斯之死可太不同了!在提摩凡斯之死中,红色的袍子就是红色的,蓝色的袍子就是蓝色的,人的皮肤就是肉色的,光影是用色彩的深浅来表现的,看起来就很合理,怎么雷诺阿的画里棕色的头发还能泛绿呢?
事实上,这是因为雷诺阿用了与传统画家完全不同的画法。传统上,画油画的第一步是用铅笔打底稿,勾勒出人物和一些关键物件和背景,然后先上一层基本色,再用半透明的深色涂在需要增加阴影的部分,阴影越深涂层就越多。这样浅色会很自然地过渡到深色,深色中又能透出原本的浅色,好像是真的蒙上一层阴影一样,做出很逼真的立体效果。
雷诺阿完全不用层层涂色来塑造阴影,他直接在光影处涂上了不同的色彩。他用画家敏锐的目光发现当阳光照到一个物品上时,这个物品会带上与原本不同的颜色,阴影处也不是单纯的颜色变深,而是可能带有一些别的颜色。他把这些敏锐捕捉到的细微色彩放大了涂到了画布上。
很多人说印象派总是忠诚地画下映到眼里的景象,然而我们平时拍下来的照片和印象派的画差别可大了呀,我们也没见过阳光洒在黑西装上变成一个个色斑呀。事实上,印象派并不忠于被画的实物——不像也没关系,他们所忠于的是观察的过程和结果,把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的细微的色彩自由地涂到画布上,最后画出来的,不是面前的风景,而是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捕捉到的风景。
Claude Monet, Poplars (杨树), 1891. Oil on canvas; 93x74.1cm.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Philadelphia
说到画家用眼睛捕捉光影中细微的色彩变化,没人比他更擅长了:莫奈。他画过不少系列画作,从稻草堆到这里的杨树再到大教堂,他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反复从同一个角度画同样的事物,来实验在不同的光线条件下,色彩表现的不同。对他来说,画什么已不重要,他所画的对象是色彩,是光。甚至他连物体与物体的边界都不在意,区别只有色彩的不同。在这幅画里,我们能分出哪里是树叶哪里是天空,只因为天空是蓝的树叶是红黄色的,与此同时,岸和水的边界我们就看不大出来了,因为岸边的草和它在水中的倒影都是绿茵茵的,色彩融到了一起。
这幅画还藏着一个玄机:它是莫奈是在水面上画的!他用船打造了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画室!过去的画家总是关在室内的画室里,依靠窗户等作为光源,对着模特画画。印象派画家为了捕捉自然界更充足更复杂多变的光影,经常跑去室外作画,不论是巴黎的街上,还是山里河面上,他们把画室搬去了空旷的户外,还因此形成了一个流派 (En plein air, 露光派) 呢。
Claude Monet, The Garden of the Princess (公主花园), 1867. Oil on canvas; 91.8 x 61.9 cm. Oberlin College, Ohio
最后这一幅是莫奈的作品,画的是从某个建筑物里看到的巴黎风景。底下三分之一是空旷的花园,一条热闹的马路作分隔,中间是树和向远处延伸开的房子,最上面三分之一是云。这幅画乍一看似乎比他的很多作品都要工整,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不过这幅画最奇妙的地方事实上在画面的对面——画家作画时所处的位置里:这幅画是在卢浮宫里画的!
临摹名作是画家磨练画技的一个重要方法,年轻画家去卢浮宫还能有什么目的呀,当然是去向前辈大师们学习的啦!可是莫奈偏不:他来到了卢浮宫博物馆,架起了画架,握好了画笔和调色盘,却把背转向了名作,画起了窗外的风景。
这幅画几乎就是印象派的宣言:抛开传统绘画的束缚,离开幽暗的画室,画下此刻映入眼中的景象。
回到1874年,4月15日,在距离卢浮宫不远的卡西皮纳大道35号,“摄影之父”纳达而(Nadar)的摄影工作室里,第一届“印象派”展览开幕了,一共展出了114位画家的200多幅作品。
左:第一届“印象派”展览的宣传册封面
右:第一届“印象派”展览的举办地 - 纳达而的摄影工作室
由于参展的画作太过“前卫”,巴黎艺术届大为震惊,评论家对画作毫不留情的嘲讽反倒为展览引起了众多巴黎市民好奇,最终为期一个月的展览共迎来了4000多位参观者。
也许这些画作要被公众接受还需要些时间,但这次展览,是意在探索画家个人表达的现代艺术第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也是艺术家正式脱离了权威艺术机构而自主展览,标志了新时代艺术的起点。
现代艺术的故事,从这里讲起。
参考书目:
Rubin, James Henry. 1999. impressionism. London: Phaidon.
Herbert, Robert L. 1988. Impressionism: Art, leisure, and parisian societ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Kelder, Diane, and Hans Platte. 1970. The french impressionists and their century. New York: Praeger Publis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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