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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史荐读|郜同麟:从敦煌文献看道教斋文的生成与演变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10-20 07:01

正文

中古史中心|荐读

郜同麟《從敦煌文獻看道教齋文的生成與演變》

閱讀導引

一、早期靈寶齋儀中並無讀詞的環節

二、齋詞是由早期靈寶齋在啓請中所宣讀的“投辭”演化而來

三、投辭到齋詞的轉變

四、P.3562v所載道教齋文的基本結構

五、傳世道教齋文的結構

六、齋詞、醮詞與青詞

小結


唐代以後的道教齋會儀式中往往要讀“詞”,這種“詞”主要用來向監臨齋會的各路神仙説明齋會的原因、目的等,文獻中一般稱這種“詞”爲齋文或齋詞。敦煌文獻和傳世文獻中都有不少文章與道教齋文的形式和内容相近,如敦煌文獻中的P.3562v、P.4053[1]、羽72b[2]、BD15423[3]及P.3556v[4]等幾個寫卷,杜光庭《廣成集》卷四卷五、崔致遠《桂苑筆耕集》卷十五、李商隱《樊南文集補編》卷十一等文獻所載“齋詞”或“齋文”,白居易《上元日歎道文》[5]、沈亞之《郢州修明真齋詞》[6]以及封敖、獨狐霖所作歎道文[7]等。學者也往往將這些材料放在一起討論。李小榮、周西波、張慕華、劉永明、曹凌等學者都對道教齋文做過深入研究[8],他們對這一文體的起源、結構等問題做了很有啓發性的論述。本節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做進一步的探索。


早期靈寶齋儀中並無讀詞的環節

學界在討論道教齋文時,大多向早期靈寶經中的齋儀文獻溯源,並認爲早期靈寶齋中已有讀齋詞這一環節。但仔細閲讀這批齋儀文獻,其中却從未提到過“讀詞”。根據杜光庭《金籙齋啓壇儀》,宿啓儀重稱法位上啓時要讀詞;又據杜光庭《太上黄籙齋儀》,出官啓事及言功拜表中間也要讀詞。下文即考察早期靈寶齋儀的這些環節。


《向達先生敦煌遺墨》中保存有《太上洞玄靈寶金録簡文三元威儀自然真經》(以下簡稱“金録簡文”)的兩件殘片,其中恰好保留了金録齋的出官環節:


建齋威儀,初入治户,師當在前,弟子從之,左行繞香火一周,立西面,向東出官。關啓願念,隨意自陳,皆如其法。


其中稱“關啓願念,隨意自陳”,語意較爲模糊。結合其它文獻來看,“關啓”即指關啓諸仙,“願念”指發願,其中恐怕没有“讀詞”。


敦煌文獻雖保留了《太上洞玄靈寶黄録簡文三元威儀自然真經》較多的内容,但恰好没有讀詞所在的幾個環節。


《洞玄靈寶長夜之府九幽玉匱明真科》仍保存在《正統道藏》中,P.2406號寫卷首題“太上洞玄靈寶明真經科儀”,即是從中鈔出的齋儀部分。其中在發爐後稱法位上啓諸仙,其文云:


臣宿命因緣,生落法門,玄真啓拔,得入信根,先師盟授三寶神經法,應度人九萬九千,位登上真。臣祖世以來,逮及今身,生值經教,常居福中,功微德少,未能自仙,志竭軀命,佐國之功。今國土失和,兵病並興,陰陽否激,星宿錯行,危灾重厄,其事云云。誠由帝王受天福祚,捴監兆民,不能施惠,廣潤十方,使天人豐沃,欣國太平,而恩无歌詠,路有怨聲,致三景昬錯,大灾流行,帝王憂惕,兆民无寧。今謹依大法,披露真文,燒香燃燈,昭曜諸天,信誓自效,行道謝殃,願上請天仙兵馬九億万騎……等,一合來下,監臨齋堂,揲香願念,應口上徹,須行道事竟,有勤謁仙宫。


其中的“今國土失和”云云即是建齋的齋意。可見在明真齋中,齋意是在關啓諸仙時一並讀出,並不需要專門的讀詞。


P.3282→S.6841+BD15636+P.2455號《自然齋儀》中自然齋宿啓儀部分較爲完整,其中在誦禮經呪後稱法位上啓諸仙,其文云:


衆等謬獲宿稟真言要戒,宣道布教,竊願奉行,加有上命,弥思罄節。厶位皇帝陛下受圖御宇,屬當眷命,應樂推於民上,力善政於天下,憂憐兆庶,愍念蒼生,每建福田,亟脩鴻業,將以和天安地,保國寧民,常脩寶齋,誦經行道,拜章獻醮。又爲太子攘灾請福,清静宫闈云云。當剋明日寅時爲始,即日翹誠,齊到齋所,依法浄宿,以啓聞思。惟太上三尊、十方衆聖、監齋大法師、侍經威神,同施慈光,俯垂監照。勑勒九天將吏,詔下三界官屬,各率所部,咸來擁護,使衆等心安神定,思念感徹,降伏魔恐,清蕩禍鄣,六情内静,十惡外消,齋功成就,無有譴礙。并依經旨,重宣戒法,又案威儀,詮舉職任,儀軌法則,皆依舊典。須長更啓,且續復上聞。


該文與前明真科儀的啓文結構基本一致,均在幾句自謙的話之後誦出齋意,其中同樣没有特别提示“讀詞”,且從啓文的結構來看也無法容下“讀詞”。


北大171號前7行與P.2455《自然齋儀》重合,中有“奉脩无上靈寶洞玄自然齋直”字樣,應該也是靈寶自然齋的齋儀,但與P.3282→S.6841+BD15636+P.2455是否是同種文獻還有疑問。該件殘片存有自然齋的出官啓事和言功啓事的啓文,其中出官啓事在出官後云:


臣等生長魔俗,沉淪季業,翫樂榮華,千載慶會,謬見採拔,得奉大道,不以下愚,好樂昇仙之道,而宿罪深積,結縛不解,加今慈世虚薄,六天鬼兵縱横肆暴,沙汰万民。臣等深懼一旦不蒙勉(免)濟,憂惶振惕,若无首領。謹有某州郡縣某乙歸命清玄,共相携率,奉脩无上靈寶洞玄自然齋直,燒香轉經,一日兩夜行道,以求所願。謹上請三洞飛仙天仙地仙、十方仙官、天仙兵馬,各九億万騎,以見衛護,馘烕衆妖,擺撥精耶,降福消灾,乞如所陳。功曹使者、飛龍騎吏分别關奏,以時上達,列啓事竟,各還臣等身中,復於宫室,須召又到,一如故事。


與前兩件均爲國家或皇家建齋不同,這是爲個人建齋,但其格式與前兩件啓事基本一致,均在幾句自謙的話後引出齋意,即“謹有某州郡縣某乙歸命清玄”一段,同樣没有讀詞。該寫卷的言功啓事中則連齋意也没有述及,更不會讀詞。


以上考察了“靈寶六齋”中三種齋法的宿啓儀啓請、出官啓事和言功啓事,其中都没有“讀詞”。更説明問題的是靈寶齋署職時所列諸職並無讀詞者。宋代的齋儀文獻,如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等,均稱表白讀詞。《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三三云:“近世自高功之外,其餘衆職,各披法服,具員充位。别創知鍾、侍磬、表白、直壇等目。”(D9,p575)可知“表白”一職是後世增設的。P.3663號《黄録簡文》除法師外“置一人監齋,一人值事,一人侍香,一人侍燈”。敦煌本《自然齋儀》引《金録簡文》署職,除法師外有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侍座六職。陸修静《洞玄靈寶齋説光燭戒罰燈祝願儀》所署六職爲法師、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這些文獻中都没有“表白”。李小榮認爲在道教齋會中齋詞由監齋讀出[9],但《自然齋儀》述監齋的職務是“督勵虧怠,彈糺愆失,不偏不儻,无隱无濫,昞執憲章,務令允愜”,並不涉及讀詞。朱法滿《要修科儀戒律鈔》卷八所述主要是與齋會相關的名詞,其中没有提到讀詞。該書對各齋職的職責論述甚詳,於監齋也並没有提到讀詞之事。如前所述,出官上啓時,齋意即在啓中,無單獨文書。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卷五六:“夫出官者,出高功身中真官也。”(D31,p225)也就是説,出官啓事由高功法師誦出,齋意自在其中,並不需要另外的“表白”來讀詞。


因此,在早期靈寶齋儀中,無論是從齋法記録看,還是從齋職分配看,均無讀詞環節。在早期道教文獻中,唯一可以與“讀詞”聯繫起來的儀節便是天師道的上章,此前學者也多以《赤松子章曆》與後世道教齋文對比研究。但《赤松子章曆》卷二載上章的儀式(D11,p181),其形式與靈寶齋相差很大。另外,《赤松子章曆》卷二在請官後即讀章、封章,若做類比的話,天師道的讀章正相當於靈寶齋的“出官啓事”。事實上,《赤松子章曆》卷三至卷六所載諸章表,其形式也確實與前引幾種靈寶齋“啓事”相近。因此,將《赤松子章曆》與齋詞對比並不太恰當。


齋詞是由早期靈寶齋在啓請中所宣讀的“投辭”演化而來

现存道教文獻中,最早出現的“讀辭”是在古靈寶經《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10]中,彼文云:“當傳經時,師北向,於静室内,左手請經,執此經,弟子右手擎,受道誓信,約不妄泄流俗。列墨辭,以七祖爲證,將奉行仁孝大慈之心,惟願飛仙昇虚,七祖離苦毒,俱生天中。師讀辭竟,口祝於弟子。”(D6,p645)曹凌即將該文與後世齋醮儀式中“讀詞”環節結合起來[11]。《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中無論“墨辭”的内容還是“師讀辭”的内容都不太清楚。但P.2452《靈寶威儀經訣》所載“太極真人傳經章辞要經”却給出了“辭”的寫法:


某州郡縣鄉里某官先生道士王甲死罪辞□:宿命因緣,啓拔得去魔俗,歸奉大道,委身正真,遂蒙玄施,不以頑愚。昔賜佩黄赤二一无終玄録,金書玉字養身之道玉券已畢,受恩過泰。不唯下賤心樂真仙之道,進奉上清大洞玄經,已復有年,不能仙度,混同常人,魔俗不别。雖穢惡彰積,然精誠慕道,翹翹之不敢蹔休。遭遇運會,今見太上霊寶洞玄寶經遠妙上清高旨,衆真所宗。甲不以宍人,竊好至真,依法賷金錢二万四千。此物非赤縣貧窮小兆卒可得辦,請以某寶繒准。當謹奉辞上聞,思唯明法師先生垂慜一切有心之至,救甲飢渴之望,得爲身寶。若受道之後,輕泄至真,傳[非]其人,甲當身謝天、地、水三官,七祖獲考於地獄,命過之日,不敢怨道咎師。甲自心好道真,時所不拘逼,乞得尊奉大法。如違手辞者,當依科受罪。謹辞。

言詣太上霊寶洞玄法師某先生門下。


其文確實“以七祖爲證”,當與《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中的“墨辭”性質相近。但該文前無上啓仙真的格式,文末稱“言詣太上靈寶洞玄法師某先生門下”,可見這種“辭”是寫給師,而非仙真,自然不可能是“齋詞”[12]。《無上秘要》卷三五《授度齋辭宿啓儀品》記載了完整的授度儀式,該卷稱“諸行道,皆用御製新儀”[13],可知這是北周時改造過的儀式。該卷列出的“投辭文”,同樣也是寫給師的。《傳授經戒儀注訣》所列的“投辭文”卷末也直接稱“詣太上高玄大法師某先生門下”。總之,《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中也並没有讀齋詞的環節,但該經中稱“師讀辭”却提示了齋詞的來源。


“投辭”,又稱“投詞”,是指在齋會開始之前齋主向法師投遞的申請建齋的疏。前面提到的幾種文獻都是在傳授經法的齋會中投辭,其實靈寶齋均需投辭。敦煌本《自然齋儀》引《金録簡文》云:“建齋之始,未至齋,先一日,皆當香湯沐浴,宿到齋所。主人逆作本末,投辤法師,礼拜啓顙。法師便道户依事申奏。明旦相率,依法行道。”是齋意需在正式啓壇前由齋主預先寫好“投辭法師”。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十六《修齋受詞品》載三次投詞的“詞式”,其初詞式云:


具法位姓某,無官者具鄉貫。

右某伏爲某人,年月日時生,某年月日時某處身故,今經幾時,未測升沉。謹瀝丹誠,願備科式,崇建無上黄籙大齋五晝夜。於内三日正齋,九時朝奉滿散。修設三界高真清醮幾分位,上資邦國,普福生靈,廣度六道三塗,拔濟九玄七祖,集兹善果,專用薦度亡故某靈魂超生浄界。謹具狀申洞玄靈寶法師某君先生,伏乞法慈矜允,特與先次,敷擇建壇,開度施行。謹狀。

   年 月 日 具位姓某狀。(D31,p433)


將此文與《靈寶威儀經訣》所載的傳經投詞對比,可以發現二者並無本質不同,都是寫給法師的申請書。所不同的是,本文需説明申請齋會的原因[14]。


負責“投辭”事務的正是監齋一職。朱法滿《要修科儀戒律鈔》卷八《監齋鈔》引《昇玄經》云:“監齋十事:一者,令設供之家先齋前三日投辭於法師,陳説所願,並修所請齋人姓名、道位多少。法師受辭,即對辭主騰辭,上刺請監齋官屬。”(D6,p958)這裏提到“法師受辭,即對辭主騰辭”,可知法師在齋會中所宣之辭正是來自齋主的“投辭”。


如前所述,在《金録簡文》《明真科》等早期靈寶齋儀經典中,均無“讀辭”或“讀詞”的環節,但在《無上秘要》卷四八《靈寶齋宿啓儀品》中開始出現了“宣辭”。該卷於“啓請出官”中云:


某等宿命因緣,生值道化,玄真啓拔,得入信根,先師盟授三寶神經,供養尊禮,立功爲先。謹有某郡縣鄉里男女某甲投辭,列詣某等,丹心悾悾,求乞平省,輒爲宣奏。謹伏讀辭文。宣辭訖。某等按如辭言,言欵事切,在可哀愍,不勝所見。輒共相携率,沐浴清浄,燒香然燈,輒經行道,依法上請……[15]


《無上秘要》明確説這段内容出《明真經》,前文已引《明真科》的出官啓事,其建齋是爲“佐國之功”,與《無上秘要》爲個人行齋明顯不同。前引北大171自然齋儀是爲個人建齋,出官啓事中述齋意作“謹有某州郡縣某乙歸命清玄……”,而在《無上秘要》卷四八中則將這段改作“謹有某郡縣鄉里男女某甲投辭,列詣某等,丹心悾悾,求乞平省,輒爲宣奏,謹伏讀辭文”。由其中“某甲投辭”可知,後所讀的“辭”正是某甲所投之辭,而非齋詞。从“列詣某等”來看,這一“辭”也是寫給法師的,而非神真。《無上秘要》卷五十《塗炭齋品》在出官啓事中同樣有“伏讀辭文”之語,其前也稱“謹有某郡縣鄉里男女官生民某甲投詞列訴,詣於臣等”[16],可知所讀的也是“投辭”。


前引幾種早期靈寶齋儀的啓事均未提示讀詞,但其中的齋意應該就是來自於齋會前齋主的“投辭”,故有些文獻會在啓事中明確引述“投辭”。前文已提到,《赤松子章曆》中上章可類比於靈寶齋的啓事,在《赤松子章曆》中即有引述投辭的例子,如該書卷五《大塚訟章》:“今有某州縣鄉里某甲,投辭列款,稱門祚災衰,家累疾病,所作不利,所居不安,求乞章奏,解除塚訟。今據其事狀,粗可根尋……”(D11,p217)稱“投辭列款”,正與《無上秘要》所説“投辭列詣某等”文意一致。


實際上,在後世齋文中,仍保留有這種齋意引自“投辭”的形式。學界對於羽72B-1號寫卷已有不少研究[17],均將之視作道教齋文範本,這應該是没有問題的。該殘片共載五件齋文,今引其第三件於下:


夫以林宫湛景,惠焕光於成天;銑闕垂仁,慈波流於億界。普使人天離苦,生死歸真,得(德)被塵沙,功包浩劫。今齋主詞云:身抱𤵜病,見臥在床,万救不(瘉?),千醫靡郊(效)。慮恐年當大厄,命在重牢,窮笇盡於天羅,運絶終於地網。伏聞三洞布化,有延年度厄之科;七道之靈,致濟死生之法。敢承期旨,敬設清齋。伏惟元始證明,虚皇鑑映,願赦厶乙一生所犯万種罪條,以此熏脩,皆蒙蕩滅。即願真人度厄,却死更生;童子扶衰,迴凶爲吉。九丹仙藥,除病於[一]身;五帝靈符,蕩妖精於宅舍。必史(使)魂安魄静,氣力時康,飲美食甘,精神自豫。然後年齊白石,壽等青山,長保道恩,永貞天笇。合門男女、内外親緣,但離苦因,成无上道。


該文開端爲幾句歎道的駢文,這與一般道教齋文的形式是很接近的。但在歎道之後,該文以“今齋主詞云”引出齋意,與其它道教齋文有顯著差異[18]。該件寫卷前一首齋文也是以“今厶詞稱”引出齋文,可見這應是一種較爲常見的形式。這裏的“詞”,應該就是指“投辭”。因爲“投辭”是齋主寫給法師的“申請書”,故其中不會有夸大其辭贊歎齋主的“歎德”。羽72B-1所載幾件齋文均没有“歎德”部分,大概正是因爲這一原因。


《赤松子章曆》中的《大塚訟章》僅是引用“投辭”的齋意,但在《無上秘要》所載靈寶齋宿啓儀中已是直接“宣辭”,這在南北朝晚朝的道教齋醮儀式可能已是通行的形式。


《洞真太上太霄琅書》卷六《齋戒要訣》“爲同義救厄疾謝罪請福寮出官訣”記載了上清齋法的出官儀式,完整收録了“出官啓事”和“主人辭”。在“出官啓事”中稱“賫信參辤,如别請省(者?),伏讀如桉”(D33,p677),其後即列“主人辭”,其中有云“伏願法師道士行道,請福乞恩”(D33,p681),也可見此“辭”是主人寫給法師的“辭”。後世的某些齋會中還沿續了啓事中讀“投辭”的做法,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卷三十《傳度科格門》載傳度經法儀式,度師跪奏宣念後即“臣與弟子稽首再拜,宣讀投詞”(D30,p929)。


總之,至遲在南北朝後期,靈寶齋已在啓事中宣讀齋主的“投辭”來作齋意。後世在啓事中間宣讀齋詞,應該正是從宣讀“投辭”這一形式演化而來。實際上,直至五代、宋時,“投辭”和青詞仍糾纏不清,試比較以下兩則材料:


杜光庭《太上黄籙齋儀》卷一:

舊儀,令齋主每日投詞,如告齋之法。既初建齋時己投詞祈告,若每日重疊,即於禮爲繁。今止一度,餘日並停。(D9,p181)


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十九:

初已投詞預告,正奏之後,高功主領其事,已達三界。臨壇之時,非投請師之狀,乃繳青詞也。(D31,p460)


由這兩條材料可知,至五代、宋時,仍有正齋每日投詞法師的做法。這種每日投詞顯然已與齋會開始之前的“投辭”性質不同,應是爲了在齋會中宣讀所用。但杜光庭和金允中都認爲這種做法不恰當,但這恰指示了齋詞這一文體的早期來源。金允中將每日投詞改作繳青詞,尤其可見青詞正是從投詞演變而來。每日投詞演變爲繳青詞,原有的齋會前的投詞依然存在,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十六《黄籙次序品》中專門有“告齋投詞”的説明(D31,p429),且在《修齋受詞品》列有“投詞”的式樣(D31,p433)。可見,在唐五代時,南北朝的“投辭”發生了演變和分化,作爲向法師請求建齋“申請書”功能的“投辭”沿續了下來,作爲齋會宣讀文本的“投辭”先演化爲正齋每日的投詞,又轉變爲齋詞、青詞。


曹凌又找到《八道命籍經》卷下“的謝齋法”法師在上啓中間讀辭,認爲所讀的正是齋詞[19]。但“的謝齋法”的“辭”没有上謁仙真之類的話,與後世齋詞有很大差别。這種“辭”的結尾稱“某號某年太歲某,某月朔某日子某時,於某州郡縣鄉里山館奉辭”(D33,p507),與《傳授經戒儀注訣》所載“投辭”基本一致。“的謝齋法”的“辭”結構上與《傳授經戒儀注訣》、《洞真太上太霄琅書》卷六、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四二等書中所載“投辭”近乎全同,與後世齋詞有顯著差别。但“的謝齋法”的“辭”有“仰怙玄慈,含弘塵垢”的字樣,似乎已是寫給仙真的文書,與寫給法師的“投辭”有所不同。那麽“的謝齋法”的“辭”很可能就是“投辭”到齋詞過渡的中間形式。


在南北朝道教齋會中,讀“投辭”的又是誰呢?《赤松子章曆》僅僅是在上章中引用“投辭”,自然這一部分内容仍由上章的主體法師誦出。《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稱“師讀辭”,則亦由傳經之法師讀辭。《無上秘要》所載靈寶齋宿啓儀在出官啓事中稱“伏讀辭文”,既用謙敬詞“伏”,恐怕讀詞的還是法師自己。但在部分場合下,可能也由齋主自己讀詞。前引《八道命籍經》卷下“的謝齋法”在提示讀詞的“洗心齎辭,謹讀以聞”前有小字注:“若爲人,云:‘今有師友尊上君親子弟男女某,同受此法,某今疾厄,公私迫碍,不得躬修,因臣妾等啓告,注心如科,臣妾等道同志合,冒操某辭,謹讀以聞。’”(D33,p507)既稱“爲人”“冒操某辭”,則知一般情況應由齋主自己讀辭,只在特殊情況下才由他人代爲讀詞。因此,在南北朝的道教齋會儀式中,讀“投辭”的似乎主要是法師或齋主,“表白”這一專門讀詞的齋職應該尚未出現。


在後世道教齋會中出現了“表白”一職,應該是從負責監督、接收“投辭”的監齋一職中分化出來的。《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卷三一九云:“今之表白,即副監齋也。”(D8,p807)《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一三“知職榜”有“副監齋法師”一職,其職責爲“讚舉壇儀,監眎齋獻,表白詞文,宣告讚祝”(D9,p450)。這都説明“表白”一職是從“監齋”中分化出來的。這與佛教齋會僧職也非常相近,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載“赤山院講經儀式”:“維那師出來,於高座前,談申會興之由,及施主别名(各)所施物色。申訖,便以其狀轉與講師。”[20]這與《要修科儀戒律鈔》所載道教“監齋”監督“投辭”並將“投辭”送與法師的職事相近,不同的是需要在正式儀式中閲讀齋主的“會興之由”。《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又載“竹林寺齋禮佛式”,云:“表歎先讀施主設供書,次表讚了,便唱一切普念。”[21]侯沖已指出“表歎”即維那[22],此處則還需表讚施主,就是閲讀齋文一類的文字了。至遲在宋代,佛教的“表白”也獨立出來,贊寧《大宋僧史略》卷中云:“舍利弗多辯才,曾作上座,讚導頗佳,白衣大歡喜,此爲表白之椎輪也。”(T54,p242)該書未將表白與維那聯繫起來,似表明當時表白一職業已獨立。或許道教齋會也曾經歷了監齋讀詞的階段,後又從監齋中把“表歎”的職責獨立出來,單獨設立了“表白”一職。


投辭到齋詞的轉變

如前所述,南北朝道教齋會的啓事中所讀的“詞”乃是齋會前齋主呈給法師的“投辭”,後世齋醮儀式的啓事中所讀的齋詞、青詞應即是從這種“投辭”演化而來。唐代以後齋詞、青詞與南北朝時的“投辭”主要有兩點不同,一是齋詞、青詞的接收者爲神真而非法師;二是内容上更加複雜,多有歎道、莊嚴迴向等内容。


如前所述,早期道教齋會中,往往是法師在啓請中提取齋主“投辭”中的齋意。在《無上秘要》等書所載齋儀中雖有“宣辭”的儀節,但宣讀的恐怕也是去掉“言詣太上霊寶洞玄法師某先生門下”等格套僅餘“齋意”的文字。在正式齋會中所用的文書,如出官啓請、上香發願、懺方文、言功拜表等,其接收者均爲神真。在齋會中所宣讀的“詞”既然已從“投辭”中分離出來,那麽很容易受這些文書的影響改爲向神真的陳情。


實際上,在向諸仙的啓請中宣讀的“詞”,其接收方乃是法師,這在邏輯上難免有些問題。“投辭”向齋詞的轉變過程中,接收方由法師轉變爲神真,很可能也與此有關。前引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所載傳度儀,度師跪奏宣念後即宣讀“投詞”,在讀“投詞”後,弟子仍需再拜跪白、上啓天尊(D30,p929)[23]。這種繁複的形式可能正是由於前雖宣讀了“投詞”,但“投詞”的接收者是法師,不是天尊,故弟子需再重新向天尊啓請。


這種文書接收者轉變的另一原因是可能來自佛教的影響。佛教在舉行齋會前也有類於道教“投詞”的“疏”[24],《國清百録》卷二載有《永陽王解講疏》(T46,p800),其中雖有幾句寫“天台顗闍梨”,但文前有“菩薩戒弟子陳静智稽首和南十方常住三寶、幽顯冥空、現前凡聖”的啓請,且寫智顗的幾句乃是向神佛夸贊智顗,而非與智顗對話。也就是説,《永陽王解講疏》實際是寫給神佛,而非法師。同卷所載楊廣《王受菩薩戒疏》同樣是這一情況。但同卷《少主皇太子請戒疏》却是直接寫給智顗的。因此,南北朝後期到隋代,佛教齋疏也處在轉型期,逐漸由寫給法師轉變爲寫給諸佛。南北朝至唐代,佛教儀式持續地影響著道教齋會儀式,與佛教齋疏性質相近的“詞”大概也受到佛教影響改爲以神真爲接受對象。


至於從投辭到齋文的内容轉變,可能也與受到佛教的影響有關。曹凌找到《三洞奉道科戒營始》所載“中齋儀”的歎道文,其形式與P.3562v所載齋文很相近,認爲P.3562v就是用於供食儀式的歎道文範文[25]。實際上,“中齋儀”很可能是受佛教影響産生的儀式。從“中齋儀”的名稱及具體形式看,都與宗賾《禪苑清規》卷六所載“中筵齋”較爲接近。這種齋僧儀式可以追溯至印度[26],P.2001《南海寄歸内法傳》卷一《受齋軌則》載印度齋法,在禮敬之後,“或可别令一人在尊像前長跪合掌,大聲讚仏,唯歎仏德,不雜餘言”。同書又載“南海十洲”齋法,也有“次請一僧,座前長跪,讚歎仏德”的環節。這顯然就是中國齋僧儀式所用歎佛文的源頭。實際上,中土佛教齋會中贊佛功德的歷史可能並不久遠,義浄《南海寄歸内法傳》卷四即云:“神州之地自古相傳,但知禮佛題名,多不稱揚讚德。”(T54,p227)《廣弘明集》卷十五載梁簡文帝《唱導文》已有歎佛的段落(T52,p205),則至遲在蕭梁時已有此法,但可能並未普及。發願前歎佛之法在佛教齋會中確立之後,逐漸向道教傳播。道教齋文、齋詞、青詞等開頭多有幾句歎道之文,其源頭應當正在於此。


唐代以後的齋文、齋詞末尾大多有迴向發願的内容,這顯然也是從佛教那裏繼承過來的。《南海寄歸内法傳》載印度齋法,施食時有“以今所修福,普霑於鬼趣,食已免極苦,捨身生樂處,菩薩所受用,無盡若虚空,施獲如是果,增長無休息”的呪願,已與迴向相似。而“南海十洲”的齋法更有“須稱施主名,願令富樂,復持現[福],迴爲先亡,後爲皇王,資及龍鬼,願國土成熟,人物乂安,釋迦聖教,住而莫滅”,這幾乎與佛教齋文的“莊嚴”部分結構一致[27]。因此,道教齋詞形式上的轉變,顯然與受佛教影響造成的儀式變化有關。


道教齋文的形式也揭示了其佛教來源。圓仁記載的一次佛教齋會次序爲:“行香畢,先歎佛,與本國咒願初歎佛之文不殊矣。歎佛之後,即披檀越先請設齋狀,次讀齋歎之文。”[28]曹凌指出“設齋狀”即相當於齋疏,“齋歎之文”即齋文[29]。有些道教齋詞恰似“投辭”與“齋詞”揉合在一起的面貌,如李商隱《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在正文前有一段文字:“唐某年月日朔,上清大洞三境弟子妾某,本命某年,若干歲,某月日生,屬北斗某星,住河南府河南縣正平坊安國觀内,今謹攜私屬弟子某等,詣京兆府萬年縣永崇坊龍興觀内,奉謁受上法師東嶽先生鄧君,奉依科儀,於三聖會仙堂内修建黄籙妙齋,三日三夜,轉經行道,奉爲先受法尊師,並道場男女官衆,及九玄七祖,弟子門徒等,懺罪拔苦祈恩。” [30]這很像是“投辭”的縮略。這種形式很可能已成爲道教齋詞的標準形式,《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十一載正齋行道所用青詞格式即與此相近(D9,p436-437)。這種形式應該即是繼承了佛教“設齋狀”+“齋歎之文”的齋文格式。


這種形式難免造成前後重複,後世即有人提出懷疑,如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云:“凡青詞之前,已具鄉貫姓名於某處建某齋爲某事,至詞中却叙哀祈之情而已。若有將一兩聯形容建壇行道、燒香然燈之意,則理涉重復。”(D31,p498)這種質疑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恰恰是這種不合理之處指示了其佛教來源。


P.3562v所載道教齋文的基本結構

曹凌已指出P.3562v其實是“中齋儀”所用的“歎道文”,而“中齋儀”又是來自於佛教的齋供儀式,這是很有見地的。因此,P.3562v所載的並非傳統靈寶齋的齋文,與傳世文獻中李商隱、崔致遠、杜光庭等人所做的道教齋文性質並不一樣。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的結構却有很大的相似性。分析敦煌道教齋文的結構,對理解這一文體是有幫助的。


李小榮根據宋家鈺對佛教齋文的分析,將道教齋文分爲歎道、齋意、道場、莊嚴四部分[31]。郝春文將佛教齋文分爲號頭、歎德、齋意、道場、莊嚴五部分[32],這似乎在具體論述中更爲方便,因此本書將此五分法套用于道教齋文,分析爲歎道、歎德、齋意、道場、莊嚴五部分。


歎道,即將常見的道教教義做成幾句駢體文。如前所述,早期道教的“投詞”中並無這一部分内容,在前引P.2406《太上洞玄靈寶明真經科儀》、P.3282→S.6841+BD15636+P.2455《自然齋儀》以及北大171號的稱位啓請中也均無歎道的内容。也就是説,傳統的道教齋會文書中並無“歎道”,這一部分是受佛教齋供儀式及相關文書影響産生的。道教齋文中的“歎道”即相當於佛教齋文的號頭、歎佛,李小榮認爲“至於佛教齋文所説的號頭(號),在敦煌道教文獻中尚未發現”,這恐怕是不正確的。不少敦煌道教齋文第一部分均爲歎道。黄征稱“願文的號頭多可套用”[33],這對於道教齋文同樣適用。如P.3562v第二件齋文稱“垂一炁、啓乾坤者,道寶也;列三洞、玄之又玄者,經寶也;捨苦與樂、樹福除殃者,師寶也”,後“邑願文”“當家平安願文”與之大致相同。又“女師亡”“僧尼亡”開頭均稱:“一寒一暑,天之道;有生有滅,人之常。故南華真人起喻舟壑,東魯夫子發歎逝川。生死之道,其大也夫!”正因爲“歎道”已成套語,故有些齋文便將這一部分省略。P.3562v中,“兄苐(弟)亡”“亡男女”兩篇在“歎道”中間均以“云云”二字省略了大量内容,“亡妣”“迴禮席”“東行亡”等篇無“歎道”部分,恐怕都是省略。這些齋文可能在謄録爲儀式用文本時再補齊,甚至可能是行齋宣讀時由法師隨口背出。


歎德,即讚歎齋主之德,若是薦亡類的齋文則是讚歎亡者之德。這一部分雖不如“歎道”部分那樣近乎處處通用,但還可以按分類套用。佛教齋文文範P.2867《齋琬文》“序臨官”一部分大多是按齋主身份分類做的“歎德”範本,如“刺史”“都督”等。敦煌道教文獻雖未見到這類歎德範本,但各齋文中的“歎德”部分大多形式呆板,内容相近。P.3562v中,“亡男女”後的亡考文和“亡孩子”前的亡考文,其“歎德”即基本一致。第二篇齋文稱齋主及合邑人等“惠鏡常懸,知色身易往;智燈恒照,識脆命之難留”,同卷《當家平安願文》稱齋主某公“即知浮生易朽,僞質難留”,語意也大致相近。


齋意,即敘述設齋的原因和目的。嚴格來説,“歎德”似乎也應當算作“齋意”的一部分,如P.3562v第一篇齋文“即席齋主設齋意者”一句以下即爲“歎德”,歎齋主德後方言“但恐危形易朽”云云的齋意[34]。“齋意”是一篇齋文中最核心的内容,早期道教齋會宣讀“投辭”正是爲了説明齋意。事實上,有些齋文僅有“齋意”部分,如P.3562v的“亡孩子”“入宅”兩篇,這也説明“齋意”是齋文中最重要的部分。


道場,即對齋會現場的描摹。這一部分往往千篇一律,且語多浮誇。如P.3562v第一篇齋文云“供列天廚之饌,爐焚百和之香”,第二篇云“列九廚妙供,焚百和名香”,第四篇云“幡摇十絶,爐起名香;百味雲廚,千聲響亮”,各篇用詞非常相近。P.3562v“迴禮席”一篇的“道場”部分僅“於是泛灑庭院”一句,後以小字注“取前用之”,可見“道場”部分的用語往往是通用的。同件寫卷中的“亡男女”一篇的“道場”部分即與前引第四篇完全相同。所以不少齋文範本往往將這一部分省略,如P.3562v第三篇“亡妣”僅用“追福”二字代替,這是一篇齋文範本,在實際齋會中可能以現成文樣補入。


莊嚴,即爲齋主求祈的内容。一般格式爲先莊嚴齋主及合門大小、内外姻親,次迴向國主帝王、一切衆生。如果是薦亡的齋文,則先莊嚴亡靈,次莊嚴齋主,次迴向。敦煌各道教齋文的“莊嚴”部分與佛教齋文形式非常相近,往往套用“持兹勝福,先用莊嚴……次用莊嚴……”的形式。這部分的内容同樣程式化嚴重,可以套用,P.3562v中“亡師”和“女師亡”兩篇的“莊嚴”部分即基本一致。


除了這五部分正式内容外,P.3562v的有些齋文結尾還有一些格式語,如第一篇結尾有“稽首歸依正真三寶”,第二篇結尾云:“然後贊揚功德,必在一人;證明福田,莫過衆口;各各虔成(誠),自利利他,發至誠,施一切誦。”相近的内容也見於“亡師”“女師亡”“邑願文”等篇。曹凌已指出,“這些表述都非常類似南北朝以降佛教科儀書中的習語……是提示大衆齊聲和佛、贊唄和禮拜的提示語的略寫”[35]。P.2337《三洞奉道科誡經》所載“午齋儀”在“歎道功德”後即有六願,每願以“至心稽首正真三寶”或“至心稽首得道衆聖”結尾,如第一願云:“願齋主七世父母,神生浄土,勝報无窮,至心稽首正真三寶。”“稽首歸依正真三寶”所提示的應該就是大衆誦類似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説“贊揚功德,必在一人”,這裏的“一人”應該是指宣讀此前“歎道文”的高功法師。法師在宣讀完“歎道文”後即以類似提示語提示參與齋會者“施一切誦”。


傳世道教齋文的結構

在分析了敦煌道教“歎道文”的結構和用法之後,本書再以李商隱《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爲例,分析傳世道教齋文與敦煌道教“歎道文”的相近與相異之處。今將李文引録如下:


唐某年月日朔,上清大洞三境弟子妾某,本命某年,若干歲,某月日生,屬北斗某星,住河南府河南縣正平坊安國觀内,今謹攜私屬弟子某等,詣京兆府萬年縣永崇坊龍興觀内,奉謁受上法師東嶽先生鄧君,奉依科儀,於三聖會仙堂内修建黄籙妙齋,三日三夜,轉經行道,奉爲先受法尊師,並道場男女官衆,及九玄七祖,弟子門徒等,懺罪拔苦祈恩。辭上謁虚無元始自然天尊……一切棲隱諸靈仙等。

妾夙值師尊,欽聞教旨,伏以元皇布氣,時播羣生;太一傳形,肇流品庶。皆陶無始,成彼自然。及三古已還,九皇祕迹,羣妖衆孽,黷亂真玄;鬼道尸邪,干迷至正。於是大分治化,廣闢章符。金板玉繩,載演修存之術;河源酆部,重明考治之科。故得三靈無墊壞之虞,萬物被生成之德。

妾内惟幼騃,晚遂修持。爰在童蒙,被諸僭(𠎱)咎。去元和某年,獲託於故户部尚書贈左僕射臣馬總。極紛華於少壯,結胎血之因緣。況臣總被沐君恩,久居藩鎮,受專征之寄,擅外閫之權。殄寇下城,所傷者不記;用刑持法,所坐者至多。雖事上之心,誠無顧避;而奉行之際,或爽重輕。故臣總平生之時,許妾以虚無爲念,冀因晚節,同結良緣。及臣總捐家,妾終喪紀,婚姻麤畢,門户如初。故東都某觀道士南岳先生符君,哀妾香火之勤,成妾巾褐之願。爰從披度,驟歷年光。雖積穢行尸,感通莫冀;而三蟲六賊,制伏無虧。流輩之中,吹嘘驟至,謂可以奉三洞之尊法,稽七真之異聞,勸請殷勤,推許重疊。妾雖榮從非望,亦念切良時。遂於某年,於某處奉詣大洞師東岳先生鄧君奉受上法,迴車畢道,交帶紫紋,負荷玄科,叨忝真位。妾夙宵感勵,寢食慚惶,於今五年,益勤一志,兼誓除俗累,漸慕清修,休絶已來,志念愈潔,所希稍存真氣,可降衆靈。

又按《仙記》云:師與弟子,能相保七年者,法當得道。況今國家奉玄元之裔,聖上崇清浄之風,妾師奉爲君親,廣存濟度,妾又筋骸非病,齒髮未衰,仰佩玄恩,實爲罔極。是敢重投靈地,再獻微誠,遂有同學男女官某,嘉妾至心,勉妾上路,即於今夕,再次仙都,慶百生有幸之辰,登三聖會真之室。

修崇始畢,朝禮云初。何必銀臺,遠居東海;詎資瑶闕,近到西昆?窺觀而羽翼疑生,行列而雲霓交映。欣榮過極,感泣不勝。謹用上按仙儀,旁徵齋法,特延清衆,重請本師。

伏乞太上三尊,十方衆聖,曲流玄澤,大降鴻私,録妾一念之清心,赦妾億劫之重罪。伏願善緣益長,丹懇獲申君王冀保於千齡,輔弼永綏於百福。五穀豐稔,四方乂寧。先授道師,遷洞天之位;今傳法主,享龜鶴之年。道俗二緣,咸蒙覆露;幽明兩代,並洗愆尤。先魂無冢訟之辜,同志絶干城之患。陰幽滯爽,狴犴窮寃,皆獲遷昇,盡從寬釋。妾誓持女弱,永奉玄微,苟負盟文,冀當冥考。妾某無任懇惻祈恩之至。謹辭。[36]


該文自“唐某年”至“安國觀内”,述年月及齋主法位、鄉貫;自“今謹攜”至“拔苦祈恩”簡述齋意。前面已提到,圓仁述佛教齋會“披檀越先請設齋狀,次讀齋歎之文”,這一部分即頗似“先請設齋狀”。


這種開篇形式可能是唐宋道教齋詞的標準格式,但收録於文集中的齋文往往把這部分内容省略。李商隱爲王氏所做第二文也有這一内容,《爲故麟坊李尚書夫人王鍊師黄籙齋文》亦存這一形式,但爲王氏所做第三文却省略了這種格套。崔致遠《禳火齋詞》以較簡單的形式保留了這部分内容,崔致遠《桂苑筆耕集》的其餘幾篇齋文有“啓請如科儀”字樣,可能即包含了這部分内容。《廣成集》諸齋詞全無這部分内容,恐怕也是省略。


後世青詞也採用了這一形式,成書於唐代的《翰林學士院舊規》“道門青詞例”云:


維某年月歲次某月朔某日辰,嗣皇帝臣署,謹差某銜威儀,某大師賜紫,某處奉依科儀修建某道場幾日,謹稽首上啓……一切衆靈:臣聞云云。尾云謹詞[37]。


可見青詞文前也有年月、名位、簡單的齋意,而後上啓諸仙,再以“臣聞”引出青詞正文。


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二四載“黄籙青詞式”爲:


維某年歲次某甲子某月某朔某日某甲子,某府州縣某處住坐奉道某官姓某,謹投某經籙法師某,於某處啓建無上黄籙大齋幾晝夜。上資邦國,普福羣生,開陞七祖魂靈,廣度九幽孤爽。集兹善果,專用薦度亡故某魂,超生善境。謹謹頓首投詞,上啓太上無形無名虚無自然至真大道無上元尊金闕玉陛下。臣伏以入文臣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詞。(D31,p495)


這種青詞和前引李商隱所作齋文的格式大致不差,均有年月及鄉貫,並簡述齋意,在上啓天尊後方以“臣伏以”引出青詞正文。


《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自“辭上”至“一切棲隱諸靈仙等”爲啓請諸仙。沈亞之《郢州修明真齋詞》、崔致遠《禳火齋詞》也有這些内容,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所稱“啓請如科儀”當即指此。《廣成集》諸齋詞無這部分内容,恐怕也是省略。


早期道教齋會中所宣的“辭”爲“投詞”,“投詞”是寫給法師的建齋申請,其中自然不會有啓請仙真的内容。如曹凌指出的,P.3562v諸齋文是類似“午齋儀”之類的齋供儀式所用,是以法師視角寫作,文末還會有“施一切誦”等法師的提示語。據P.2337《三洞奉道科誡經》所載“午齋儀”,法師在誦出齋文前已有“至心稽首太上三尊、十方衆聖”,那麽在齋文中也不需要啓請仙真。傳世文獻中的齋文多從齋主角度寫作。在齋會儀式中,法師雖在讀詞之前已啓請諸仙,但在從齋主角度寫作的齋文中還需再次啓請。可相對比的是,崔致遠所做諸齋詞文前均有“啓請如科儀”字樣,而《應天節齋詞》三首係爲皇帝求福,無特定齋主,其齋詞以“道士某乙言”開頭,也就是從道士視角寫作,那麽開頭就没有“啓請如科儀”字樣[38]。


李小榮認爲《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自“唐某年”至“諸靈仙等”一段文字“似可和‘歎道’劃等號”[39],這顯然是不正確的。前揭李商隱文自“伏以元皇布氣”開始的一段駢體文才是歎道,而歎道以“伏以”起首,更與杜光庭所作齋詞以“伏以”“伏聞”“臣聞”字樣作爲歎道開頭的格式一律。傳世齋文與P.3562v的“歎道”部分雖語言雅俗不同,但都是以駢體文頌讚道之功德,形式和性質都是很接近的。


早期道教齋會所用文書中均無“歎道”内容,其開頭多爲自我説明或懺悔的幾句話,如前引P.2406《太上洞玄靈寶明真經科儀》“臣宿命因緣,生落法門……臣祖世以來,逮及今身,生值經教,常居福中,功微德少,未能自仙,志竭軀命,佐國之功”一段。這與前面分析P.3562v結構中的“歎德”差可對應。


道教齋會所用文書的“歎道”部分應該是在佛教影響下産生的。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道教齋文還有不少不以“歎道”開頭,而是如道教傳統形式一樣以自謙的幾句話開頭。如李商隱《爲相國隴西公黄籙齋文》開頭即云:“臣忝系仙枝,獲蒙道蔭,早佩相印,屢登齋壇。雖八景三清,麤聞科戒;而七情五賊,未勉修持。入輔出征,緜時歷歲。”[40]並無“歎道”[41]。杜光庭《趙郜助下元黄籙齋詞》《李玄儆爲亡女修齋詞》、崔致遠《黄籙齋詞》等都是這種形式。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杜光庭《金籙齋啓壇儀》在重稱法位上啓後有“歎道”部分,同爲杜光庭所撰的《太上黄籙齋儀》卷一《第一日清旦行道儀》,在稱法位上啓後稱:“臣等億劫良因,生值大化,玄真啓拔,得處玄門。三師盟授,三寶真經,法應度人,九萬九千,位登至真,而功微德薄,未能自仙,乘愆蹈過,荏苒塵寰。”(D9,p183)這也是一段自謙之文,並無“歎道”。這似乎表明,佛教對道教的影響並不徹底,道教傳統的文樣形式還保持著一定生命力。


《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自“妾内惟幼騃”至“可降衆靈”相當於“歎德”,其中歷述齋主學道經過,駢散結合,言詞懇切。如前所述,早期道教儀式所用文書開頭均爲自我説明的一段話,《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應該也是對這一形式的繼承。另外,傳世道教齋文以齋主爲寫作視角,這也不便於讚美齋主。因此,傳世道教齋文語多謙退,與敦煌道教齋文以浮誇的語詞讚歎齋主有所不同。


《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自“又按《仙記》”至“登三聖會真之室”述建齋的原因,與“齋意”部分相當。應注意這段内容與文前“奉爲先受法尊師,並道場男女官衆,及九玄七祖,弟子門徒等,懺罪拔苦祈恩”一段齋意簡述的區别。從現有的道教齋文看,正文的“齋意”部分大多鋪陳較多,且文詞華麗,而文前的齋意説明則往往是簡單的、格式固定的一句話。


《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自“修崇始畢”至“重請本師”描摹了齋會的環境及參加齋會的道衆,相當於“道場”部分,但這與敦煌道教齋文形式呆板地羅列幡花香廚有所不同。但如李商隱如此巧思的作家畢竟不多,傳世道教齋文道場部分的内容仍以描繪燈花香燭爲主,如杜光庭《中元衆修金籙齋詞》:“拂瑶壇而展禮,按金籙以陳儀。龍綵質心,香花備信。熖九光之蓮炬,下照冥津;飄三素之檀煙,上聞真域。”[42]大多傳世的道教齋文道場部分都非常簡略,甚至完全没有。李小榮認爲:“封敖、李商隱等人的齋文幾乎都没有對‘道場’進行描摹,大概這類文字在實際的齋事活動中,可由執事者臨場發揮。”[43]但早期道教齋會文書也並没有這類描寫齋會現場的内容,不少傳世齋文中無這部分内容,很可能也是對傳統的繼承,而非省略。


《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文》“伏乞太上三尊”以下則爲莊嚴乞願的部分,仍是先莊嚴齋主自身,次迴向國主帝王、天下衆生、地獄魂爽。與敦煌道教齋文相比,傳世齋文多以“伏乞”“伏願”開頭,或用其它更爲活潑的形式。敦煌道教齋文那種以“持兹勝福,先用莊嚴……次用莊嚴……”分别層次的呆板形式在傳世文獻中没有出現過。需要説明的是,“迴向”本來也是佛教觀念。現在看到早期齋會文書的“詞”很少,《赤松子章曆》所載上章除爲己身祈福外,還會涉及九玄七祖、家口大小,但基本没有爲天下衆生祈福者。不少傳世齋文没有迴向的内容,可能也與這一傳統有關。如杜光庭《黄齊爲二亡男助黄籙齋詞》僅求亡男出幽關,不及他人[44];《李玄儆爲亡女修齋詞》同樣僅祈求拔度亡女[45]。這可能也都是繼承道教傳統的結果。


道教儀式文書多模仿世俗文書的格式,如前引P.2452《靈寶威儀經訣》“投辭”即有“謹辭”字樣。道教齋詞本質上是齋主寫給仙真的文書,所以其中也多用世俗文書格式。傳世道教齋文在文末或有“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謹辭”等字樣,正是由於這一原因。但收在文人文集中的齋文於格式套語多有省略,故今見傳世齋文對於“謹辭”等内容或存或省。這是道教特有的現象,在佛教文書中似未見這種情況。P.3562v所載齋文無“謹辭”等字樣,恐怕也是因爲其使用場合是深受佛教影響的“中齋儀”等儀式。


綜上所述,傳世道教齋文與P.3562v敦煌道教齋文雖然看起來差别很大,但其實有很强的相似性。兩者的差别主要由於使用場合不同。傳世道教齋文又在不同程度上繼承了早期道教儀式的一些傳統,這也造成了與P.3562v形式上的不同,後者與佛教齋文形式上幾乎一致。


齋詞、醮詞與青詞

雖然醮儀在文獻中很早就有記載,但唐代以前的文獻很少有關於醮法和醮詞的記録。目前所見的可以確定的最早“醮詞”大概應是杜光庭《廣成集》中卷六至卷十七所載醮詞[46]。這些醮詞在形式上與同書卷四、卷五所載齋詞全無分别,歎道、齋意、道場、莊嚴各部分具全。大概從唐末開始,齋、醮僅儀式有分别[47],所用文書格式已趨於一致[48]。


青詞之名得之於書寫的紙張,《大唐郊祀録》卷九:“開元二十九年初置太清宫,有司草儀用祝策以行事。天寶四載四月甲辰,詔以非事生之禮,遂停用祝版,而改青詞於青紙上,因名之。自此以來爲恒式矣。”[49]但道教青詞是否直接來源於太清宫祝版所改的青詞還有疑問[50]。至遲在五代時,齋詞、醮詞就均可稱爲“青詞”,故杜光庭《皇太子爲皇帝修金籙齋詞》云“青詞奏御”[51],《勑醮諸名山大川詞》亦稱“敬託青詞”[52]。《文苑英華》卷四七二始將“青詞”作爲一種文體[53],所收僅白居易、吴融等所作五篇青詞。宋以來文集中青詞數量很大,從格式上看,有些仍遵從唐代齋文舊式,如韋驤《錢唐韋先生集》卷十六所載三篇青詞[54],仍可見出歎道、齋意、道場和莊嚴各部分。有些文人,尤其是文名較勝的文人,所作青詞就格式靈活得多,如歐陽修《内中福寧殿罷散三長月道場青詞》,起首本應爲歎道的部分改爲以駢文寫時令,然後書簡單的兩句“道場”和“莊嚴”,並無所謂單獨的“齋意”[55],大約是因爲這種例行道場並無特别需要説明的齋意;又如蘇軾《徐州祈雨青詞》大部分篇幅都在描摹災荒殘狀,僅最後幾句祈請上天降雨,全無“歎道”“道場”的内容[56];而王安石所作青詞,則大多僅簡單的幾句話[57]。


這種靈活的書寫方式,一方面可能與部分傳世唐代齋文一樣繼承了早期道教儀式的傳統,另一方面可能也與當時的相關規定有關。《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十一“書詞格式”云:“如啓聖後下文,不得過十六句,當直指其事,務在簡而不華,實而不蕪,切不可眩文贍、飾繁藻,惟質朴爲上。”(D9,p437)金允中在《上清靈寶大法》卷二十四中更對傳統的齋文書寫格式表達了非常激切的看法:


其辭貴簡而不尚繁,貴質而不尚麗,傾心露膽,求哀於上帝也……近代詞賦,多愛斷章用事,而於青詞,置謎語有同兒戲,亦敢爲謄奏,良可哀也……俗人之見,每於薦度則力稱亡者之德行,備述生前之勤勞,豈是告天請宥之意耶?人子孰不愛其親,若欲稱其行義,當求大手文筆,以爲墓誌、行狀,及祭文、挽章之類,可詳書之,此詞非此例也。矜耀死者之所長,以誇於天下乎?謂亡者而天不知乎?禱病禳災之詞,亦不能悔愆引咎,反行怨天尤人。或取經史中語,以爲請福之辭,或希求爵祿,或僥望壽祉,極口形容,不識退遜,彼以天爲何物耶……凡青詞之前,已具鄉貫姓名於某處建某齋爲某事,至詞中却叙哀祈之情而已。若有將一兩聯,形容建壇行道燒香然燈之意,則理涉重復。其文切在簡當,一念萌於胸次,萬靈鑒於空中,但不可不致辭,以伸懇禱而已,又何待繁文盈牘,而後動天乎?(D31,p496-498)


這幾乎將歎道、歎德、道場、莊嚴全部否定,僅需致辭“以伸懇禱”,有簡單的齋意和求祈内容便已足夠。金允中這種看法一方面是對道教傳統的回歸,一方面大概也有依據當時道教界的思想做出的創新。文人、道流的創作實踐影響了相關理論的産生,而這一理論在形成後也規範了文人的創作。宋代文人所作青詞大多僅有簡單的幾句話,可能正是受這一理論的影響。但這可能只是高級别道士和上層文人中流行的樣式,從金允中所批駁的“俗人”和《金瓶梅》所載西門慶打醮“齋意”來看[58],大概宋代以後一般民衆齋醮儀式中所用章奏仍用唐五代以來的舊式。


宋人文集中,道教齋醮儀式所用的章奏,除了稱爲“青詞”外,還有一些稱爲“齋文”或“齋詞”,如歐陽修既有《太祖皇帝忌辰道場齋文》,又有《建隆觀開啓追薦温成皇后道場青詞》[59]。目前還無法確定兩者的區别,但晚唐五代以後,人們在使用這類名稱時似乎並不太嚴謹,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五:“韋公於二十四化設醮,請(符載)撰齋詞。”[60]是醮儀之章奏而稱“齋詞”。張澤洪也指出:“從唐宋開始,不再嚴格區分齋與醮。”[61]因此宋人文集中的“齋文(齋詞)”和“青詞”很可能並無本質的區别。


另外還值得討論的是齋文與所謂“願文”的關係。因爲齋文的“莊嚴”部分爲求祈、發願,所以有部分學者將敦煌文獻中的齋文定名爲“願文”。不少學者已在論述佛教齋文時有所辯駁,此不贅述[62]。但在此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説明。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第四章《敦煌道教齋文願文考》對道教願文以及願文與齋文的關係作了研究,但該書將願念文、上香願文、造像題記、寫經題記等放在一起討論,其中部分論述頗不明朗。今結合敦煌道教齋儀文獻略作澄清。


S.6841《自然齋儀》述行道儀式曰:“初入齋堂呪户,次礼師思神,次誦衛靈神呪,次呪香發爐,次出官啓事,次三上願,次十方礼,次十方懺,次存思命魔,次步虚及礼經懺謝,次願念,(原注:平旦誦十念,齋時誦五念,酉際誦十二願。)次呪香復爐,次詠奉戒頌,次事畢出道户咒,次日滿齋竟言功。”其中在出官啓事(在這之中應讀齋文)之後三上香三上願,所讀者即上香願文。S.4652→P.4965寫卷即爲金籙齋上香願文文範[63]。在儀式行將結束,呪香復爐之前有願念的環節,其中所讀的便是願念文,有十念、五念、十二願等名目。《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三四(D9,p580)、《道門通教必用集》卷二《詞贊篇》(D32,p16)均收載了一部分願念文。這兩種文書與齋文格式差别非常大,應用場合也完全不同,幾乎没有可以比較的可能。張澤洪《道教齋醮科儀研究》認爲“讀詞”是“臨壇法師稱法位後,即恭對太上三尊,宣讀奉獻的青詞……法師三捻上香,供養道經師三寶,誦念祈願之詞”,並引《太上黄籙齋儀》“一捻上香詞”[64]。這是誤把《太上黄籙齋儀》的“讀詞”當作小標題,而以爲其下的文字都是“詞”,並把上香願文也包括進去,同樣是不太妥當的。


小結

本節梳理了道教齋文産生、演變的過程,並將傳世文獻與敦煌文獻中的道教齋文做了對比,分析了道教齋文的結構,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最初的靈寶齋中並無讀辭環節,由法師在啓請中誦出齋意。後法師在啓請中宣讀齋主請求建齋的“投辭”。這種“投辭”逐漸演變爲後世的齋詞。在這一轉變過程中,佛教起了很大作用。


二、從P.3562v看,一篇完整的道教齋文,正文應包括歎道、歎德、齋意、道場、莊嚴五部分。在具體文樣中,除“齋意”部分外,其它都有省略的可能。但P.3562v可能主要應用於“午齋儀”之類深受佛教影響的齋會中,與傳世齋文的應用場合並不相同。


三、從傳世文獻來看,以齋主視角寫作的齋文,前有齋主銜名及齋意簡述,並有“辭上謁”諸仙真的内容,文末有“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謹辭”之類的格式套語。齋文的正文結構與P.3562v相近,但又不同程度上繼承了早期道教的傳統,或無“歎道”“道場”,或在“莊嚴”部分無迴向。


四、齋詞與醮詞形式上大體一致,又均可稱爲“青詞”。宋代文人創作的青詞與唐五代齋詞相比,既有對道教傳統的回歸,也有創新,當時的道教理論也做了一些改變來適應這些創新,但舊有的齋文格式仍然在中下層流傳。


本文來源於郜同麟《拘校道文:敦煌吐魯番道教文獻研究》第五章“道釋相激:佛道關係視域中的敦煌道教文獻研究”第一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3年。




    注释:

[1]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已指出這兩件寫卷爲道教齋文範本。

[2] 劉永明《杏雨書屋藏敦煌道教及相關文獻研讀劄記》(《敦煌學輯刊》2010年第3期)爲該卷擬題“道教發願文”。其實該卷幾篇齋詞歎道、齋意、道場、莊嚴四部分非常明顯,可能是齋詞。

[3] 王卡《敦煌道教文獻研究》擬題“慶祝玄元皇帝降生齋文”,可從。

[4] 該件文書,《法藏》題名“道教齋文”。王卡《敦煌道教文獻研究》題名“道士爲唐高宗度亡造像文”,雖然概括了它的內容,但未能體現這件文書的性質。除了這幾件寫卷外,羽38v、羽72av可能也是齋文,但這兩件寫卷較爲模糊,部分文字無法識認,因此還無法斷定。

[5] 《白居易集》,第1210頁。

[6] 《沈下賢集校注》,第271頁。

[7] 分别見《全唐文》卷七二八、八〇二。

[8]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周西波《敦煌道教齋文的內容與意義》,《文學新鑰》第13期,2011年6月;張慕華《論歸義軍時期敦煌道教齋文的演變》,《敦煌研究》2011年第2期;劉永明《P.3562V〈道教齋醮度亡祈願文集〉與唐代敦煌道教(一)》,《敦煌學輯刊》2013年第4期;劉永明《P.3562V〈道教齋醮度亡祈願文集〉與唐代敦煌道教(二)》,《敦煌學輯刊》2014年第1期;曹凌《敦煌遺書中所謂道教齋文的名與實》,載賈晉華、白照傑主編《中國宗教研究新視野——新語文學的啓示》,宗教文化出版社,2020年。

[9]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第175-176頁。

[10] 據P.2861+P.2256“靈寶經目録”,該經爲“仙公新經”,本名《太上玉經太極隱注寶經訣》。《正統道藏》中改名“上清太極隱注玉經寶訣”。

[11] 見曹凌《宋代齋醮青詞的形成》(未刊稿)。

[12] 呂鵬志《唐前道教儀式史綱》:“‘辭’相當於受經者的申請書。”(第127頁)其説是。

[13] 《無上秘要》,第535頁。

[14] 陳文龍在研究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時也給出了“投詞”的定義:“所謂‘投詞’指齋主(信衆)爲某一目的欲請法師建齋,事先要寫一份文疏給法師,提出請求。”(陳文龍《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研究》,第240頁。)

[15] 《無上秘要》,第780頁。

[16] 《無上秘要》,第806頁。

[17] 可參劉永明《日本杏雨書屋藏敦煌道教及相關文獻研讀札記》,《敦煌學輯刊》2010年第3期,第72-74頁;周西波《敦煌道教齋文的內容與意義》,《文學新鑰》第13期,2011年6月,第70頁。

[18] 曹凌引此文認爲“儀式中齋主顯然都别有詞文,説明自己的訴求”,認爲這“别有”的詞文是類似佛教齋疏的文字,其説頗有卓見。道教的“投辭”與佛教齋疏確有相近之處。關於佛教齋疏,詳參曹凌《中古佛教齋會疏文的演變》,《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3輯。

[19] 見曹凌《宋代齋醮青詞的形成》(未刊稿)。

[20]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第73頁。

[21]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第74頁。

[22] 侯沖《中國佛教儀式研究》,第97頁。

[23] 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此處先言“宣讀投詞”,又云“念授詞後,嗣法弟子再拜跪白”,那麼“投”與“授”當有一個錯字。前面已提到,早期道教傳度儀式中已有師讀投詞的作法,且他處再未見“授詞”一詞,那麼“授”恐怕是“投”字之誤。

[24] 參曹凌《中古佛教齋會疏文的演變》,《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3輯。可相對比的是,佛教齋供儀式有“請僧疏”(關於請僧疏,可參侯沖《中國佛教儀式研究》,第36頁),早期齋疏的性質應該與之類似。

[25] 詳參曹凌《敦煌遺書中所謂道教齋文的名與實》,《中國宗教研究新視野——新語文學的啓示》,第88-93頁;《宋代齋醮青詞的形成》(未刊稿)。關於佛教齋供儀式,見參侯沖《中國佛教儀式研究》,第252-261頁。

[26] 關於印度齋僧儀式及咒願,可參侯沖《中國佛教儀式研究》,第25-33頁。下文關於印度齋僧儀式的論述多參考了該書。

[27] 關於佛教齋文的結構,可參郝春文《關於敦煌寫本齋文的幾個問題》,《首都師範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

[28] 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第20頁。

[29] 曹凌《中古佛教齋會疏文的演變》,《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3輯,第162頁。

[30] 李商隱《樊南文集》,第869-870頁。

[31]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第159-174頁。

[32] 郝春文《關於敦煌寫本齋文的幾個問題》,《首都師範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王三慶《敦煌佛教齋願文本研究》一書認爲佛教齋文在這之外,“其前應該還有歎佛的文字……在這些段落外,應該還要包括號頭及號尾”(第168頁)。但從北大192《諸文要集》來看,所謂“號頭”,便是歎佛及讚歎施主,所謂“號尾”便是迴向發願的“莊嚴”部分。

[33] 黄征《敦煌願文散校》,《敦煌研究》1994年第3期。

[34] 前引郝春文之文中,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把“歎德”分爲兩個部分,把類似“即席齋主設齋意者”的話當作第一部分,認爲“説明齋會的事由”。

[35] 曹凌《敦煌遺書中所謂道教齋文的名與實》,《中國宗教研究新視野——新語文學的啓示》,第84頁。

[36] 李商隱《樊南文集》,第869-876頁。

[37] 載洪遵《翰苑羣書》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5册,第358-360頁。

[38] 又可與此對照的是,《金瓶梅》第三十九回《西門慶玉皇廟打醮  吴月娘聽尼僧説經》載西門慶打醮的“齋意”,開頭也有年月、姓名、鄉貫及齋意簡述。但全文是從法師視角寫作,而非西門慶的視角,故也没有啓請之語。

[39]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第172頁。

[40] 李商隱《樊南文集》,第868頁。

[41] 李小榮認爲李商隱《爲相國隴西公黄籙齋文》開頭“似包括了‘歎道’和‘齋意’兩層含義”,即是對一形式的誤讀。

[42] 杜光庭《廣成集》,第55頁。

[43] 李小榮《敦煌道教文學研究》,第173頁。

[44] 杜光庭《廣成集》,第57-58頁。

[45] 杜光庭《廣成集》,第72頁。

[46] 書面的醮儀可能在唐代中期以後才出現,道教齋儀中先齋後醮的模式可能正是杜光庭確立的。《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十五:“張清都黄籙齋儀無謝恩醮,杜廣成儀始有之。”又:“田先生齋儀云,設醮,古儀不載,唐先生若山有之。”(D9,p464-465)金允中《上清靈寶大法》卷十六《黄籙次序品》所記散壇醮法“全係廣成科法”,金允中雖稱“此乃廣成先生考詳古式而敘之,非自爲之説也”(D31,p432),但恐怕正由此可見宋人所見到最早的醮法乃是杜光庭所作。

[47] 關於醮儀的節目,《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十五云:“解穢、禮師、衛靈呪之後,即繼以發爐、降神,一獻,上香、讀詞,再獻,奏錢、焚詞,三獻,送神、復爐。”(D9,p464)《太上黄籙齋儀》卷五十《散壇設醮》所記儀節與此大致相合。

[48] 這裏所説的格式一致,主要指正文的格式,正齋所用的齋詞和散壇設醮所用醮詞在文前的套語部分可能略有不同,具體可參看《無上黄籙大齋立成儀》卷十五所載醮儀所用的青詞格式。

[49] 《大唐開元禮(附大唐郊祀録)》,第789頁。

[50] 參曹凌《宋代齋醮青詞的形成》(未刊稿)。

[51] 杜光庭《廣成集》,第54頁。

[52] 杜光庭《廣成集》,第189頁。周西波《杜光庭道教儀範之研究》(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探討了青詞的形制、格式以及文學性等問題,本文曾作參考。本文對一些問題的認識與周著有些分歧,限於篇幅,無法一一回應。

[53] 《文苑英華》,第2412頁。

[54] 韋驤《錢唐韋先生集》,《杭州文獻集成》第14册,第458-459頁。

[55] 《歐陽修全集》,第1208頁。

[56] 《蘇軾文集》,第1903頁。

[57] 《臨川先生文集》,第482頁。

[58] 《金瓶梅詞話》,第460頁。

[59] 《歐陽修全集》,第1191-1195頁

[60] 孫光憲《北夢瑣言》,第118頁。

[61] 張澤洪《道教齋醮科儀研究》,第31頁。

[62] 可參郝春文《關於敦煌寫本齋文的幾個問題》;饒宗頤《談佛教的發願文》,《敦煌吐魯番研究》第4卷;方廣錩《〈敦煌願文集〉書評》,《敦煌吐魯番研究》第2卷;湛如《論敦煌齋文與佛教行事》,《敦煌學輯刊》1997年第1期;張廣達《“嘆佛”與“嘆齋”——關於敦煌文書中的〈齋琬文〉的幾個問題》,載《文書、典籍與西域史地》;太史文《試論齋文的表演性》,《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0卷;湛如《敦煌佛教律儀制度研究》等等。

[63] 此二件寫卷,王卡《敦煌道教文獻研究》定名爲“靈寶金録齋行道儀”(第109頁),這是不恰當的,詳參下節。

[64] [張澤洪《道教齋醮科儀研究》,第165頁。



作者簡介

郜同麟,山東兗州人,2011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敦煌文獻、經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曾著有《宋前文獻引〈春秋〉研究》,點校《禮記正義》,合編工具書《敦煌文獻語言大詞典》,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




《拘校道文:敦煌吐鲁番道教文献研究》




郜同麟 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目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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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前言/1


第一章 敦煌吐鲁番道教文献拾补/1

第一节 敦煌道教文献拾补/1

第二节 吐鲁番道教文献叙录/34

第三节 敦煌吐鲁番道教文献题名、缀合匡谬/81

附 《敦煌道教文献研究·目录篇》未收敦煌文献表/100


第二章 敦煌道经写本形态及复原研究/103

第一节 谈敦煌道经中的所谓“千字文帙号”/103

第二节 《太上洞玄灵宝天尊名》新探/109


第三章 层累的文本:中古道经的生成与演进/116

第一节 《太上洞玄灵宝诸天内音自然玉字》新考/117

第二节 《九真中经》新考/130

第三节 《洞真高上玉帝大洞雌一玉检五老宝经》新考/144


第四章 据目造经:中古道经的一种生成方式/159

第一节 关于P.2861+P.2256“灵宝经目录”的几个问题/160

第二节 《太上洞玄灵宝智慧罪根上品大戒经》新探/190

第三节 《灵书紫文经》新考/200

第四节 《老子中经》新探/224


第五章 道释相激:佛道关系视域中的敦煌道教文献研究/252

第一节 从敦煌吐鲁番文献看中古道经对佛经的因袭与扬弃/252

第二节 《天尊说随缘往生罪福报对次说预修科文妙经》初探/302

第三节 十卷本《老子化胡经》新考/316

第四节 S.2081《太上灵宝老子化胡妙经》考论/334


第六章 敦煌道教文范研究/349

第一节 从敦煌文献看道教斋文的生成与演变/350

附 P.3562v《道家杂斋文》录文/378

第二节 S.4652-P.4965“金箓斋上香章表”研究/387


七章 敦煌道教文献与语言文字研究/404

第一节 敦煌道教文献汉语史研究价值举隅/404

第二节 汉语文字研究与敦煌道教文献断代/438

第三节 语言文字研究与敦煌道教文献校勘/450


参考文献/484

卷号索引/501

经名索引/507

后记/514




制图|汪珂欣

编辑|阚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