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县·大伾山·2000年5月）
十年前，不要说浚县，就连安阳都保持着一股80年代的气息。
我有段时间迷恋民间工艺美术到了发烧的程度。大学图书馆里有许多民艺大画册，印刷得美观而神圣，却弥散着一股庙堂里的陈腐味儿。上世纪末，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绝活儿”丛书，包含了银饰、年画、泥塑、棕编、面具、布艺等等。这套书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每集开篇都会详细介绍这门手工艺产地的人文历史、匠人的生活状况以及这门手艺在节日或者生活中的应用等等，颇具田野调查色彩。
（鹤壁·火车站·2000年5月）
一
那年五一劳动节，我带着丛书中的《浚县泥咕咕》去了“绝活儿”产地中距离北京最近的浚县。位于中原腹地的浚县，至今也不通火车。我想当然地按照它行政归属的鹤壁市买了火车票。大学在东三环上的光华路，发车时间是清晨，距离起始站北京西站太远。那会儿岁数小，下了晚课去西站候车厅里待了一宿，并不觉得累。车程大约7个多小时。
浚县距离鹤壁还有30多公里。走的乡道，盘转曲折，花了一个多小时。心情很兴奋，眼睛耳朵都不够用，还记得一个老太婆喊司机一会要下车，司机问你哪儿下啊？老太婆说，前面有个大瓦房，就在那儿下。不一会儿，果然在路边有个大瓦房，紧贴着公路的转角。
（浚县·三轮司机李俊文·2005年6月）
在浚县汽车站门口喊了辆三轮摩托，直奔5公里外的杨玘屯。司机叫李俊文，40出头，人热情得很。出了浚县都是坑洼不平的村路，颠簸得过于厉害，我就撅着屁股哈着腰紧抓扶手。
（浚县·卖我泥咕咕的大婶·2000年5月）
比照着《浚县泥咕咕》进了村，跟书里一模一样，我也放了心。村里做泥咕咕的很多，他们都管这东西叫“咕咕儿”。“咕咕儿”来源于隋末瓦岗寨士兵为怀念阵亡将士捏制的泥人、战马，据说杨玘屯的名字便来自于瓦岗寨首领的李密部将领杨玘。村里人都喊书中硕果仅存的老艺人王蓝田：“蓝田”，显得很是亲切。有位大婶把我们请到自己家里。那是我第一次到民间工艺品产地，咕咕的价格也很便宜。我头脑一热，一口气买了好些个大个儿的泥咕咕。天色暗了下来，那位大婶还想继续推销，被李俊文果断地打断，才问清楚王蓝田的住处。我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里面是喝酒划拳的声音。
（浚县·王学锋·2000年5月）
王蓝田在孙儿王宏瑞的陪同下去郑州参加展览去了，他的儿子王学锋接待了我们。那晚他家请客吃饭，王学锋招呼我坐下来喝酒，我取出书给他看。那本书让他异常兴奋，书开始在酒桌上传递。王学峰说，这是前几年湖南美术出版社的左汉中过来参访的。他指着书里制作泥咕咕的步骤图说，那是我的手，这里都是我来表演示范的。顺着他的手指，照片特写的毛衣袖口有些地方脱了线。
（浚县泥咕咕·立马·2005年6月）
我想买一些王蓝田的作品，王学锋推说老人不在家。并指着小楼西侧的老屋说，那是我父亲的房子，他不在家，我也不好给他卖咕咕儿。于是我蹲在地上挑了很多他自己捏的泥咕咕，多是骑马人和生肖的造型。当时还没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名词，王家比别家名气大得多，价格也贵上一点。
李俊文一直跟着我，看得出他也感到好奇。搭着他的破车回了城，天都黑透了。我拉他进饭店，他坚决不去，推让半天才指着街边的摊摊说，咱就那儿吃吧。我们要了两份砂锅面，一盘凉菜和一瓶啤酒。他家就在附近的巷子里，李俊文很高兴，他拿筷子挑了一根面条喂他在一旁玩耍的儿子。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汽车站对面的旅社。汽车站附近很热闹，却并不让人感到烦躁。
（浚县·杨玘屯·2000年5月）
二
第二天，我又去了趟杨杞屯。一回生、二回熟，王学锋打开了父亲的老屋。老人的简陋的工作台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屋里都是工具和半成品，粗木板搭成的架子上是摆放齐整的成品。光线非常昏暗，泥咕咕鲜艳的色彩被衬托得异常动人。
（浚县·王蓝田的老屋·2000年5月）
不同于以模塑为主、突显线条的陕西凤翔泥塑，手捏的泥咕咕以造型取胜。泥咕咕早先多用调以骨胶的锅底灰制打底（后来发展出蓝色、深红或者褐色，但底色仍多是深色），再以鲜艳凝练的线条勾勒，非常写意。浚县是黄河故道，泥塑选用的是耕田的第二层土。与旁人不同，王家的泥塑还要经火焙一下增强其硬度。传统上这种经过处理的泥塑叫做“烧货”，村中现在多是未经烧制的“泥货”。据王学锋说，中国美术馆来人王家收藏咕咕儿时，建议最好烧制一下便于保存。从此，王家的泥咕咕上色前都要进一下窑，这也成为王家泥咕咕价高的原因之一。王蓝田作品的风格比儿子更加浑朴，不追求视觉的圆润细腻，而是突出造型的张力，有种白石老人的天真童稚。作为泥塑世家的掌门人，他的作品都会钤印以示区别，作品的价格自然比子孙的都要高上不少。我买了一套西游记人物：师徒四人和白龙马，每个人的兵器、禅杖都是单独精心制成。
下午，李俊文按照约定把我接回旅社。旅社胖胖的Z老板很是和蔼，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看我给李俊文画像。画完之后，我给Z老板也画了一张。老爷子很是欢喜。Z老板的儿子就在一边，记住了我。
（浚县·文治阁·2000年5月）
三
浚县是河南省8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中唯一的县级单位。第三天清早，我跟Z老板的儿子打听出城中名胜。老城中心是座高约20米的楼阁，始建年代不可考，明万历三十年（1615年）移钟于阁上，遂称钟鼓楼；康熙时重修时取"以文为治"之意改为“文治阁”。除此外，城西卫河岸边还保存了一段长768米的明城墙。
（浚县·鸟瞰县城·2000年5月）
在老城转了一圈之后，我来到城南的大伾山。山门前，Z老板的儿子坐在台阶上，见到我起身问：“你咋才来呢？我都等你半天了！”我好生奇怪，暗暗琢磨着我也没让你等我啊？！接下来由着他带我上山。本来一个人挺自在，身边多了一位倒拘束起来。Z老板的儿子矮、胖，手有残疾，兜里揣着残疾证，冲看门的一晃，连我一并免了票。那会儿大伾山门票极便宜，现在居然涨到了60块钱。
（浚县·大伾山石佛·2000年5月）
大伾山海拔135米，垂直高度仅仅70米。但作为平原突起的孤峰，早在《尚书·禹贡》中便有大禹：“东过洛汭，至于大伾”的记载。至今山中保存大量北魏到明代的石刻、碑铭和石窟。中国历史上曾有过数次大规模灭佛事件，但保留下来的文物极为罕见。但大伾山上却曾矗立有一通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六年（959年）的“黎阳大岯山准敕不停废记”碑，记录了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时废除寺院、抑制佛教发展的事件。在金代以前，黄河流经浚县，水患频发。后赵时，皇家于大伾山上凿石佛一尊，时称“镇河大将军”。大佛通高22.29米，善跏趺坐，左手扶膝，右手施无畏印。民间俗称“七丈高楼、八丈佛”。楼内有木梯可以将游客引到大佛胸前。木梯摇摇晃晃，让人不免担心中途崩塌。
（浚县·大伾山·2000年5月）
山顶有骑马的，我花了几块钱骑马让人拍了照。这时候，Z老板的儿子沉不住气了，对我一撇嘴：”我带人家来，人家还请我吃个饭哩！”我见景区里有几个吃炒面、凉皮的摊位，便拉着他坐下。他执意不肯，说：这里贵，咱下边吃。
我心里想着，这下遇到好人了。山脚下有家饭店，Z老板的儿子把我领进去。老板娘堆着笑跟他打了招呼，并把我们引入旁边的大包间里，看得出是熟客。一看这阵势，我心心中连连叫苦：这要大吃一通的话，我一个学生兜里的钱还不一定够呢！
这哥们儿也真体谅我，点了三个菜，开了瓶啤酒，我单要了碗面。这时，一个打扮妖艳而俗气的女士扭了进来。Z老板的儿子跟她很熟络，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那位女士是四川人，随口问我：小弟是哪里来的？做啥子的？听说我是学生。她说了句：“好羡慕你们读书的人喏！”我心想这姓Z的真不是东西，家里有老婆孩子，还跑出来胡闹。想立马翻脸走人，又担心斗不过地头蛇。这时，我的面上来了，我一边低头吞面条，一边盘算着怎么脱身。这姓Z的索性带着那位女士进到里面的小包间缠绵去了。我立马放下碗，出了包间结账就走。看到我要走，姓Z的也紧跟着出来了。我黑着脸，他有些尴尬，一路跟着我往回走。
（浚县·大伾山摩崖石刻·2000年5月）
（浚县·大伾山·2000年5月）
回到旅社，歇了一会儿。越想中午的事儿越恶心，于是出门去浮丘山散散心。浮丘山与大伾山一路之隔，山上也有寺庙、碑刻。可能是古迹较少，又不收门票，相比大伾山显得亲民得多。这天逢会，烧香的老太婆极多，我登上一座木楼。几个老太婆盘腿坐在地上围着一个巫婆，那个巫婆口中振振有词，拿着蝇帚儿挥舞跳跃，地板被踏得尘土飞扬。一个大些的孩子拽着旁边的小孩子说：“咱赶紧走吧！待会儿楼塌了！”
我坐在石阶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变凉。天晚了，卖小吃的女人在孩子的帮助下，把车子推下坡。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样样事情都感到好奇。
我弄来几只箱子装泥咕咕。那几天电视里播放着青年歌手大奖赛，我坐在床上一边看闫肃、滕矢初帮助歌手提高文化素质，一边把泥咕咕逐个用手纸包裹，然后一层层码在箱子里。旅社的房间很简陋，但比较干净。我仔细看着天花板，发现这个房间的平面居然是个菱形的。
我的泥咕咕装满了四个箱子，用了很大力气才带回家。回京后，我买了一本《浚县泥咕咕》寄给王家。
（浚县·王蓝田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