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在后记中写
“愿一切转至慈悲与明觉
”。于我来说,和这本书遇见的缘分是神奇又深刻的,它竟然和我的生活际遇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重合。
书中不停的在告知面对死亡、恐惧、黑暗疑团的人,明亮存在,喜悦存在,平静存在,它们是一种遥远坚定的存在,而我们一切人都有觉察到它们的潜能。
1.
年前收到一本书,是庆山的新书《夏摩山谷》。书封是山谷和不同层次的绿,扉页像为誊写经文准备的纸张,典雅而泛着光泽。作者介绍只有一句话:
庆山,作家,曾用笔名安妮宝贝。
许多年过去,当年读安妮宝贝的忧伤少男少女们纷纷长大,现在的小朋友们不能够想象当年的她如何铺天盖地的进入我们的头脑和心灵。当年和她一起在榕树下的老友曾说:“
我们那个时代,其实只有安妮有文学价值,她提供了独特的时代文本,忠实的记录了时代
。”
她的确席卷了我们的青春期,开启了一种新的写作表达方式。
“曾用笔名安妮宝贝”,这像一句暗语,给从安妮时代经过的人们一个路牌,知晓的知晓,不知的无妨,反正她已成为自己的剥落,再见已是庆山。
新书当然有爱情,她的书中永远有爱情,但一路经过的安妮新生后,还有家庭、有教育、有远行、有信仰、有两性关系的探讨、有生死和皈依的哲学。
她对时代的观察仍旧忠实而更深邃,你不奇怪她的清幽,但让人慨叹她清幽的如此磅礴。
收到书的时候,有人跟我说非常晦涩,准备二刷。我还疑惑通常人们看不懂电影的时候期望寻找文本来解读,而对着文本的晦涩要如何解决呢。
念了书我能明白那位朋友的疑虑。第一,整本书打破了时间线的交付,在破碎中建立起一种她的叙事秩序和逻辑。
念它需要你的心灵做好一种沉静的准备,
好像书里反反复复提到的镜相示现,书到了你面前,能否进入和看见,要有沉静和细敏的心灵;
第二,庆山的独特语感主要来自于她对语文完全自由的运用,她用的灵巧美丽。比如开篇就写“
这条闪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从远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河流”和“她”都从属宇宙万物非常平等,有种“都是星辰而已,诞生于恒星的熔炉”的心里认定。
再比如“
黑暗中回荡笑语盈盈,仿佛人群在寻欢作乐,声音沉寂,近在耳边又相隔遥远”
,短句对仗工整但毫不死板,她是随意搭配出来的“声色”,但文字上相得益彰,营造出的气氛妙不可言。甚至写一张床,她讲躺下去的感受“
背部承托力如同微微动荡的波浪,顺势漂流”,眼鼻手耳身全是感官。
这本近四百页的书中全是这样的句子,庆山常会因为语文运用的恰好而美,让人忽略她的信息。简单的说,
因为文采斐然会给人造成细密晦涩的错觉,而读者真应该看见她清丽之下的朴素和真诚。
于庆山而言,世界就是她眼前的样子,
语言就是她脱口而出的秩序,她的心想识念是自然流淌的细致优美
,但并不是她站在生活的皮相外层,恰恰是她侵入血肉才知晓的道理。
她讲原生家庭的痛楚:
“
它们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这些记忆与你与时俱进。你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 他们需要你接受和承认他们所感受过的伤痛,这样才会平息。这伤痛会一直漂浮,寻找归宿
。
”
讲婚姻关系:
“基本上如同两个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室友。此生是个旅馆,他们是过路的旅客,相逢作伴只是共行一程。
何尝没有彼此付出沉重的牺牲。
”
讲性:
“在越是荒废的城市气氛中,人越信任性欲。
但就单纯的性欲而言,再多的自由仿佛也只是以空虚填塞空虚。
”
讲混混乱世:
“
如果真有地狱,那不是死亡之后才去的地方。医院、街头、行刑室、监狱,即便一个充满暴力与憎恨的家庭,在某些时刻,人所遭遇到的痛苦不正是地狱景象吗。
”
讲教育:
“
孩子需要被照顾,更需要成熟而平衡的带领。如果成人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与被爱,只是抱着妄念得过且过,孩童们又如何经由父母的遭遇,得到正见以应对物质世界的压轧。
”
甚至在书里,还有她思考解答的庞大命题——“
现在的女人自力更生,能够给自己提供食物,也可以照顾与保护后代,或者甚至觉得没有后代也没有什么关系,那男女相会还剩下什么。”
书中给出的答案是“人不能独自生存,需要给予与接收的平衡。我们只有在关系中才能对照到自己的存在,前提是彼此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与支持。”
她也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人本身的亲近:
人终究需要与他人连接哪怕没有情感,但有能量流动,有来有去。
庆山是绝对敏锐的女性写作者,她不仅抬头看天,更低头看地。
她在虚幻里写了许许多多的具体,
这种对生活真相的穿透没有变成尖锐的东西,非常平和细软的讲,但字字都是智慧细考的掷地。
所以写飞起来的部分都是有根的
,就算在一个仿佛不存在的城市“幻海”但充满了人间善恶故事的,或者在另一片天地的山谷,人人却传递出踏实的心念。
2.
她书中各种形态的爱情,精彩,丰富,壮阔,深刻。虽然书中不见她,但其实处处都是“她”。
全书4部分,从远音开始讲起,她是被亚瑟领养的女孩,和怀玉有过一场婚姻,爱人是一个比她年纪小的俊美的双性恋者净湖。她读到一个没有作者的故事,跟随故事中的人物和地址开始了去不丹的旅行,接待着她的是春泽。
复杂的人物关系其实也很好梳理:
远音-前夫怀玉、爱人净湖/向导春泽
如真-师傅仁美/爱人慈诚/写下雀缇和无量的故事
雀缇-爱人无量/孩子弥光
所以整本书的人物逻辑线索是远音读到了如真写的故事,故事写下的是雀缇和无量。他们分别在不同的时空相遇、错过、到达,故事的核心发生在那个神秘的“夏摩山谷”。
这么顺下来让我想到了一首歌词: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故事里的事也许是已真实,
故事里的事许是从来没有的事,
其实故事本来就是故事
……”
在远音的故事里,她写过一种对爱情的理想:“他的心不够有趣,无力穿透物质世界,无法抵达更深处的确认。这是一种精神局限。”
庆山对爱情的终身追求,其实就是冲破局限、深处抵达。这是贯穿在她的写作生涯中的,早期的安妮宝贝让人费解之处在于所有的角色都在用大片的语言或者身体,进行灵魂的检索、确认、交互。她太认真了,
从细细密密的青春期直至如今,结婚生子,对审美的需求和爱意的理想,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到了如真的故事,甚至到了雀缇的故事,都在写她们对爱本身的渴求和坚定。
一位女性,一旦拥有了那种炙热而不怕奉献的甜美,她的一生都充满令人颤栗的遐想。
我之所以说她描绘了爱的广袤深远,除了她写远音遇见怀玉——“是遇见山谷中的土壤”;远音遇见净湖——“是当他们在一起,彼此是关系存在的唯一核心。是她敞开自己,承容他的存在”;如真遇见慈诚——“是相爱最终是对心灵互助,让彼此获得解脱”;雀缇遇见无量——“是经过很多世,心识依然流浪着寻求对方。”
但最打动我的是第二部分如真遇到仁美,庆山用了非常带入的方式来讲“僧人”和“佛理”,把一个年轻俊美的来自远方山谷里的僧人放进红尘之中,写了他们遇见后如真想要成为他的弟子,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心心相印,这甚至不是一种上下关系,而是一种无二无别的关系”。
以至于主人公自己都一度以为是和一个禁忌之人产生了爱情,他和她在不同的时空里会通过短信继续产生关联,直至如真也去到夏摩山谷,
像是扑进一个拥抱,
但这个地方对她漂泊伤痕的前生来说是真正的故乡。
遇见爱情是巨大的浪漫,
但人和人之间冲破了男女之间的旖旎情爱
,进入到人本质的连接,从而达到庆山所写的“心心相印”之境,
这绝不亚于是场神迹,
是慈诚所讲“你与仁美不是为了世俗的连接,而是一种心灵的联盟。”
而贯穿在所有这些关系当中,所透露出的感觉则是:
当你有了这种遇见,会发现彼此的源头都是活泉,两人相互滋养,相互养育,开花结果,日复一日,仿佛全是自然发生。
3.
当然书中的男女和故事全都不俗,哪怕如真趟过了人间许多恶臭的河流,她最终见到了最澄明的湖面。而之前讲的那些人类之间珍贵的遇见,是庆山世界里的自然发生,但事实是很多人不具备这种看见的能力。
就好比远音和净湖的对话,
“被赶到这个世界里的人,要么负有任务,要么被处罚。”
“我们大多数人也许都是在被处罚的,因为人习惯违背自己的天性而活。”
书里所有的人都在寻找,远音看似在寻找故事里出现的痕迹,但她清楚她是在维修自己,她说自己和本性的源头失去连接,不知如何前行。
第一次打开这本书,是在飞去莫斯科的飞机上。我还记得看完仁美的部分合上书,扭头看见很近的夜空下的几颗极亮的星星,贴近机窗向下看,是巨大的山川冰雪,像《权力的游戏》中北境的场景,不知道是自然还是书里传递出的流畅宁静的心识智慧,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很强烈的平静和高兴。
它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没有因果的情绪,不会因为出现了什么世俗好事产生的高兴,是一种心灵自发行为的高兴。
后来书念了一半,突然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我匆忙的赶回家,最后守在她病床的一周手边仍旧是这本书,陪同她的夜里我又断断续续的念后半部分。
最后一个下午,书读到一个老人桑却的死,无量他们途径过他,停留下来送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弥留之际,无量“从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纸卷起来成为冠筒状,贴近老人的右侧耳朵,低声而清晰地说,
桑却,现在死亡已经来到你身边。不仅是你,所有众生迟早都会面临此刻。
”
我看到此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悲伤,那是我正在亲历的此刻。继续拿着书念是我一直恐惧,甚至靠外部力量保持内心平衡不垮下来的方式。但念到这里,我心里也无限清楚,死亡已经来到我母亲的身边。她和我的恐惧在层层叠叠的交互里不敢告别,
我们惧怕这个真正的时刻到来。
我呆坐在床边,病房门再次打开,医护人员请我们出去,被告知她撑不过明天清晨。那个下午书没有再继续读,我开始和父亲尝试和她说话,跟她断断续续的告别,在无尽的眼泪里我甚至觉得母亲的意识传递给了我,
讲完那些跟她最后的密语,悲伤顷刻间撤去,
再又悸动是她去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