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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文精选】婚姻里的凤姐

红楼梦学刊  · 公众号  ·  · 2019-01-05 07:00

正文




作者:樵髯

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与其说这是曹雪芹描绘凤姐处于末世的画面,不如说是他作给世人看的关于婚姻里的女人的一个隐喻。悲观了?可是抬眼看看,即使恩爱典范如钱钟书夫妇,作为妻子而不是翻译家的杨绛也有酸辛时刻,她说,“我不勉强他,(我)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处泡来,或者切破手指”,那种孤立无援、仓皇难堪,却又不得不隐忍下去的苦涩滋味,不是说句矫情就完事的。

我常想,当凤姐“哭向金陵事更哀”时,当一切繁华褪去,当生活露出狰狞的面目将要吞噬她时,在那样一个时刻,她会如何看待她的婚姻?她会怎样评价婚姻中的自己?

未嫁时的凤姐是以男儿培养的,性格中自然有洒脱豪爽不拘小节的成分,又因王夫人嫁到贾府,贾王两府常有来往,据凤姐自述,她和贾珍“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能和贾珍玩,当然少不了贾琏,她又长得美,“少年遇到红玫瑰”。我们有理由猜想,凤姐和贾琏的婚姻至少不完全是一场政治婚姻,郎有情妾有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大多关于王子和公主的童话都结束在婚礼上,当然也有作者不顾真相再加一句,“他们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只有一篇讲到婚姻,那便是德国的民间童话《蓝胡子》。《蓝胡子》里的小女儿一开始是害怕蓝胡子的,但和蓝胡子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竟觉得他的胡子不那么蓝了,于是结婚,有一天小女儿意外知道蓝胡子是个杀妻狂魔之后,蓝胡子又要杀了她。这个童话告诉孩子们,好奇心会付出代价,但是遇到困难,要勇敢的想办法;又告诉成年人,爱情是盲目的,婚姻是致命的。结婚前的凤姐和贾琏在各自的眼中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不得而知。当我们在书中和凤姐相遇的时候,她已经结婚大约两三年,生了孩子,升了职务,和老太太的关系亲密到可以在一起演双簧了。我们看见她穿戴华贵,随从众多,自由畅意,却又极有分寸的在婆家站稳脚跟了。

贾母是婆家的老祖宗,所以她把讨老太太的欢心放在首位。她陪老太太打牌,陪老太太聊天,吃饭时服侍,出门时搀扶,揣摩老太太的心情,知道怎么把“小气”表演到位,知道怎么讲笑话,把老太太哄得开怀大笑。因为抓住了根本,所以迅速成了家中明星。我在别篇也讲过,她的掌管家务必是由老太太敲定的,作为对她聪明伶俐的奖赏。

因为掌管了家务,她在婆家的生活才真正忙碌起来。元妃省亲后,大家都闲下来了,她第一个闲不住。过年前后,姐妹们以致李纨都很闲,大家来找她,她一边闲话玩笑,一边告饶去算年例。当然这也给她带来满足感,金荣的姑姑总是跪着向她借当头,刘姥姥第一次来,她半起不起的表演是很有享受成分的,就连张道士她都敢顺嘴取笑两句。

当然也是为自己过日子。家下有个空缺的时候,大家都想着给她送礼;还可以拿着大家伙的月钱是去放高利贷,收入呢,自然进入她自己的钱包;还可以把手伸到外面,用贾府的名义管一些乌七八糟的争端,坐收大宗银子。她不风花雪月,也不伤春悲秋,她兴致勃勃,如鱼得水。我们看见凤姐在笑,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没办法,她天生爱招徕事,这是她的“事业”。 李纨 “寡妇失业的”,日子就过得凄惶。

结了婚的凤姐开始构筑婚姻的小屋,一砖一瓦,兢兢业业,当然也不能忽略小屋的男主人。她对贾琏好,用她的方式。在贾琏去扬州之后,“凤姐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阵,就胡乱睡了”,昭儿回来报信,人前,她不好多问,人后,她又叫来昭儿,细问一路消息,又“连夜打点大毛衣服,亲自检点包裹,追想所需何物”;贾琏从扬州回来,她又向贾琏撒娇卖萌,说自己事情办得不好,希望贾琏能向贾珍描补描补;贾琏奶妈的儿子没工作,凤姐帮着落实,应该也有贾琏的面子在里面;后期有内监到贾府敲诈,她要贾琏去躲一下,自己来支应。她是真心疼贾琏,但这疼里又夹杂着丝丝尖刻,有时为了逞强,不惜压贾琏一头。凤姐的好,不柔软不熨帖,没有女人风味,或者有,贾琏接收不到。然而这不是关键,贾琏应该婚前就知道这是一朵红玫瑰,有刺,他并不太在乎这些。他的意思是,你要斗勇斗智我让着你就好了,关键是我要“换个新花样”你得答应我。这个新花样扩展了想应该还包括贾琏除了凤姐之外对其他女性的追逐。两人真正的矛盾是,贾琏喜欢百媚千红,凤姐却要他只钟情她这一种。

这么说起来,凤姐的敌人不是贾琏身边的女人,而是男人的天性和那个时代赋予男人的权力。我们在书外看凤姐,就觉得凤姐有点大战风车的意思。她那么拼命地绞杀贾琏身边的女人是为什么呢?保卫婚前甜蜜?贾琏曾说,“他防我像防贼似的,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凡是把丈夫看得严一点的女人,几乎都用这一招。或者是失望之后的大开杀戒?你不叫我称心,我也不叫你如意?古希腊神话中的天后赫拉就是一个例子,赫拉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可自从和天神宙斯结婚后,受不了宙斯到处留情,不敢和宙斯对抗,便去迫害和宙斯好的女人,把那些女人变成熊或者杀死她们的孩子。但我觉得更主要的原因是,凤姐的安全感太差。平儿那么赤胆忠心,也只是个通房丫头,离妾、二房有一大段距离,她不允许别人靠近她的位置。

这里面有前辈教训的影响,就像夏金桂结婚后就想着要拿出做奶奶的范儿,对男人身边的其他女人不能手软,否则就会被人欺压;也有个人性格的原因,贾母就说凤姐“成日霸王似的一个人”。总之,就像她在贾府经营“事业”一样,她一结婚便把贾琏的两个房里人打发了,自己陪嫁的四个丫头撵得只剩下一个清心寡欲的平儿。鲍二家的被发现,吓得上吊自杀;二姐在她表演下自吞黄金;多姑娘的头发在平儿的掩护下没被发现,不然多姑娘怕也是在劫难逃。直到八十回结束,贾琏身边还是她和平儿“两个烧糊的卷子”,最多再加一个秋桐。看起来,凤姐大获全胜,婚姻保卫战打得不错。

可是秋桐是怎么来的?正是贾赦夫妇给她添的堵。一味讨好老太太,就是冷落了自己的公婆;一味绞杀贾琏的女人,就留下了“风声不雅”的破绽,激起了贾琏对她的恨意。

这其实是凤姐懂得的道理,“治一经损一经”。懂得那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大约事一临到自己头上就乱了分寸,就很难说服自己。说起来,女人们在婚姻中都有不安全感,秦可卿用笼络上下的方法克服身处豪门的恐惧,夏金桂四处出击不惜和婆婆拌嘴以找到在婆家的位置,凤姐的不安全感,我们看起来是强烈的,但在书中却是很隐蔽的,大家只觉的她是个醋坛子醋缸。这是为何呢?贾琏无意中道出了真相,“她死了,再娶一个来也是这样”。说到底,尽管那个时代有种种制度保证大妻的权力和利益,但这个家是贾琏的家,不是她凤姐的家,她有可能被冷落,有可能被替代。

这种不安全感宛如动荡的潮水,随时漫上女人的堤岸,淹没整座心的城市。比起这种不安全感,另有一种日常的比如明明是自己的男人不帮着自己就罢了胳膊肘还向外拐的感受更叫人抓狂。贾府后期已是一艘破船,四面漏水,凤姐为了脸面不惜拿出梯己弥补裂缝,可就在这千难万难的境地里,贾府上下(除贾母王夫人)“没有不恨她的”,她也有所察觉。这个时候,她当然希望贾琏了解她“费的半世心”(凤姐不了解贾琏对她的恨意,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依然对贾琏抱有期望),坚决站在她这一边。俩人日常对话,贾琏埋怨凤姐想着他的银子,且说凤姐三五千银子此刻都拿得出,只这一句就恼了凤姐,恼什么呢?别人都在议论我凤姐拿了不该拿的银子,你是谁?你眼里没看到我拿梯己出来垫补?别人嚼舌根还好说,你是我的男人你怎么也这么说?正是你说出去,我的脸面才都丢尽了,“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这种不被理解,不被支持,满腔怨愤,满腔委屈,或许只能冲着贾琏吼,然而贾琏看到的只是一个无理取闹、歇斯底里的女人。有人说,这俩人之间谈的都是钱,谈钱没问题,大家不是在过日子吗?关键是,那种亲密关系下的无法跨越的冰冷黑洞,会叫一个女人绝望的。

气急了她就搬出娘家这个靠山,以证明我不是大风刮来给你做媳妇的。“把我们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贾家过一辈子的”,依然强硬,可是尴尬。假若贾琏追一句那回你王家去吧,凤姐将何以自处?娘家永远是已婚女人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供欣赏供怀念,但绝不可能回到画里去。自古以来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使娘家有情,接纳了这个女儿,她自己也会十分别扭,张爱玲《倾城之恋》的女主不就是离婚回到娘家却无法呆下去只能抢表妹的男朋友给自己找出路?迎春在孙绍祖家受尽委屈,回到娘家哭诉,可是大家只当平常事。那个时代,婚姻中的女人永远在摇摆,对婆家怀有一份疏离,却以被赶回娘家为羞耻。谁是那个尴尬人?可以说,是 所有结婚了的女人。

第五十五回,红楼过半,肃杀之气渐来。我们看到凤姐“小月”了,也就意味着好不容易怀的一个哥儿丢了,加之“年幼不知保养”,身体“着实亏下来”。从这年元宵节开始,“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我们知道这年中秋节,因为身体原因凤姐并未参加家中的晚宴,平儿和鸳鸯对话提到凤姐的病,貌似得了“血山崩”,凤姐讳疾忌医,平儿劝一句也要骂这是在咒她。我们看着心急,凤姐,再不休养,你就要完了,可是树欲停而风不止,王夫人被邢夫人的绣春囊挤兑,竟然不加分辨疑到她头上,要不是她伶牙俐齿,这个罪名岂不就扣在了她头上?凤姐的冰山在于不仅是平日看不上的人对她的冷漠、倾轧,还来自最亲的人的不理解、不支持,必要的时候就把她给牺牲了。然而想想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凤姐?多少人拼事业拼到一身病还在逞强好胜?想起孔子,孔老先生学识渊博,但面对学生们的宏图伟愿,并不点头首肯,而只表示赞成曾点,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小快乐并不难实现,但关键是,有几个人能安心享受那沐浴在春天里的喜悦呢?凤姐的悲凉之处在于她一刻也没偷懒,积极进取,想活出个样子,换来的却是身体的垮掉,墙倒众人推的世态炎凉,四望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可以取暖。

让人生气的是,社会总是会让那些“不安分”的女人买单。贾政和王夫人是克制型,贾政不找太多女人,王夫人不太管小妾的事,遇到事情商量着来,缺少温度没有色彩,但好在日子可以过下去;贾赦不克制,但邢夫人作为填房,小户人家出身,尽管脾气也很强硬,身处豪门却缺少底气,只能自保,所以,也算稳定。贾珍和尤氏基本就是贾赦和邢夫人的年轻版。这些女人包括王夫人在婚姻里就是一个字:熬。她们在苦熬。如果不想被男人嫌弃、抛弃只能熬。熬不过就是秦可卿,死后轰轰烈烈的被抬出去;熬过来了就是贾母,活成了贾母,所有的苦痛便云淡风轻:“世人打小就这么过”。

我们读《红楼梦》仿佛觉得凤姐一直在笑,也一直在逗人笑。不是这样的。她的生日在哭,老太太的生日在哭,哭到“眼皮肿肿的”,哭到“这日子没脸过了”,到最后还要“哭向金陵事更哀”。她脸上笑成一朵花,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冰岛有一本书叫《海寇诗经》,上面说,“ 天才多早夭,聪明适中好,命运顺自然,强求是徒劳”,我奇怪海盗们的诗竟然这般温文尔雅笑容可掬,既不像英雄史诗,也不像神话传奇,充满了谆谆教诲。“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的凤姐在人生最后一刻回望这个世界时,她会想起婚前那朵娇艳的红玫瑰吗?她会如海寇那样平静地告诫婚姻中挣扎的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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