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塞浦路斯、爱沙尼亚、阿联酋等国,护照是可以买卖的。
“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的人,其实他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公民,他不理解公民意味着什么。”2016年10月,英国首相特蕾莎·梅这样表示。
没过多久,特朗普在上任后的第一场集会上宣称:“没有什么全球之歌,没有什么全球货币,也没有全球公民证。我们只效忠于一面旗帜,那就是美国国旗。”
而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维克托也凭借“恐怖分子基本都是移民”和“最好的移民是没来的那些”等言论,提升了他所在民族主义兼保守主义政党的支持率。
21世纪,在以「零国集团」(G-Zero)为格局的全球化世界中,跨国贸易、无国境贸易、流动的虚拟金融越来越多地定义着这个时代,各国都争着划出自己的地盘,因而,国籍及其法律定义就成了一个关键战场。在民族主义、沙文主义、排外主义和仇恨移民的心态日益高涨的大环境下,这样做想必步履维艰。但民粹主义和认同运动在全球各地兴起的同时,身份认同也在被虚拟化。它已经不用跟地区或国家挂钩,就能在国际集市上交易。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说,公民就是“拥有权利的权利”。和其他任何权利一样,它可以由当权者赋予,也可以被当权者扣留。但这些权利出现了一些最新的形式,变得可以交易和重写。
虚拟国籍(及公民权)成为了一种商品,可通过购买房产或金融投资来获取,也可经由网络服务来订购,或由P2P数字网络来集成。但随着这些选项的出现,它们也跟其他诸多技术一样,被用来排斥那些无法融入其中的群体。
在日益网络化的当今世界,地域和实体性的基础设施依然是管控重点。海底光纤追寻着帝国主义时期贸易路线的遗迹。谷歌与Facebook在斯堪迪纳维亚和西北太平洋设立数据中心,以利用低廉的水力发电和天然冷却条件。在有些地方,国籍交易通常以建筑的形式体现。
从加勒比海和地中海沿岸的豪华公寓,到欧洲的数据中心,再到中东的移民聚居点,这些建筑散落在世界各地,却使我们聚焦于另一个现实:各国正通过政治决策与法律,将实体国土转变为虚拟疆域。
在塞浦路斯第二大城市利马索尔,沿岛屿的西南海岸,有着绵延数英里的海滨。近些年,它备受俄罗斯游客和移民的青睐,很多俄罗斯人来此定居。现在,这里讲俄语的人占到近20%。
沿着海滨的「10月28日大道」,新的高楼大厦、码头和住宅群拔地而起,各国风情的咖啡厅和餐厅充斥其间。19层高的Olympic Residence大厦是塞浦路斯最高的住宅楼,差不多高的还有Oval大楼——一座16层高的椭圆型建筑。很快,新一批的摩天大楼还会矗立起来,其中包括37至39层高的Trilogy大厦,以及170米高的One大厦。
2017年,塞浦路斯利马索尔一处在建的商业地产
每栋楼的网站都提供英语和俄语的介绍文字,有的还有中文。中国的房地产门户网站「居外网」还挂有其他更便宜的选项,从山腰上的度假公寓,到阔气的度假别墅。很多贴出的都是电脑效果图——房子还没有造出来。
利马索尔的诱人之处不仅在于气候宜人和地处海滨。很多房产广告都明确指出,真正的卖点在于国籍。房产只是托词,其背后藏着远远更加贵重的「黄金签证」。
大家对签证都不陌生,外国人凭借签证,在一个国家的国境内旅游、工作,时间长短不一。但「黄金签证」却是最近的发明。最早推行「黄金签证」项目的是加勒比国家:给护照定个价格,然后用钱来买国籍。外国公民若在当地投资房产,且超过某个额度,就能拿到该国的国籍与护照,某些情况下,也相当于是拿到了其他国家的国籍。
只要在圣基茨、尼维斯或西印度群岛的格林纳达买一座豪华度假屋,你也许就能享受到这些岛屿上宽松的税制。然而,一旦通过塞浦路斯的「黄金签证」计划拿到护照,你就能成为欧盟公民,并享受到它所附带的一切好处。而且,你都不用住在塞浦路斯,连去一趟都免了。从头到尾,包括以合理的价格买下房产,你都不用踏足塞浦路斯半步。你所购买的房产甚至不需要是现成的——它可以是虚拟的,只是网站上的电脑效果图而已。通过投资获得公民身份,这一切最低只需要200万欧元。
所以就有了这样的局面:
塞浦路斯的房地产网站上充斥着投资指南,以及如何申请新护照的详细介绍。我们迎来了虚拟国籍的新时代,人们的证件和身份,以及它们附带的所有权利,都跟你的居住地关系不大,跟法律框架和投资工具的关系倒要大得多。
在这场国际游戏中,塞浦路斯占据着十分有利的地理位置。
作为地中海东部的战略要塞,它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几个世纪以来,它先后被法兰克十字军、威尼斯商人和奥斯曼帝国的入侵者所占据。
1974年被土耳其入侵以来,塞浦路斯被分裂成两块领土:南部和西部是独立的塞浦路斯共和国,以希腊人为主体民族;东部的争议地区是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此外,岛上还有阿克罗蒂里和德凯利亚英属主权基地区,它们是曾经的殖民者英国掌控至今的独立且合法的领土。
权力常常在这里栖息。塞浦路斯岛的一端设有美国国家安全局和英国政府通信总部的圣尼古拉斯站,成片的卫星天线密切监视着中东;在岛屿另一端,美国的U2侦察机和英国皇家空军的狂风式战斗机在海面上呼啸起飞,开往叙利亚和北非。对利马索尔来说,这种权力属于阔绰的俄罗斯人和中国人,他们对欧盟充满了渴望。
另一方面,因为他们的到来,城市的老年居民看不到海了,他们的阳光也被高楼挡住了,而「黄金签证」计划绝大部分的利润都落入了律所、开发商和政客的腰包。
居外网的视野不仅限于塞浦路斯。该网站将各国的「黄金签证」计划作了比对,列出了每个计划的花费与优势,包括投资额度,以及获取护照所需等待的时间,等等。
各国的计划都不太一样。
作为塞浦路斯的邻国,希腊的「黄金签证」在最便宜之列,25万欧元就可以买到居住权——但仅仅是居住权而已,并非希腊国籍,更别提欧盟的公民权了,而且国籍要若干年才能拿到,搞不好永远也拿不到。
这些计划也有半途搁置的。对投资了葡萄牙50万欧元「黄金签证」计划的约40万名外国投资者来说,由于官僚乱局,该计划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原本几个月就能下来的签证,一搁就是好几年。中国房主被迫每隔几个月就往返该国一次,以防止短期签证过期,虽然都已花重金投资了房产。
还有一些政治运作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使一些国籍交易计划声名狼藉。十年前,一家科威特背景的公司踏上了印度洋上的科摩罗群岛。
正如阿托莎·阿拉克西亚·阿布拉汗米安(Atossa Araxia Abrahamian)在新书《世界公民》(The Cosmopolites)中所述,科摩罗海湾控股公司(Comoro Gulf Holdings)沿着大科摩罗岛的海滨竖起广告牌,贴出商业园区和豪华公寓楼群的电脑效果图,专门吸引为护照而来的外国富人。但这些建筑始终没有动工。
科摩罗与几个海湾国家的交易并不光明正大。科摩罗——至少该国的某些政府成员——收受了主要来自阿联酋的巨额款项,同意向投资者开放国籍。但这些护照常常是成批成批地签发,然后在黑市上冒头,而且它们不是为阿联酋人准备的,其目标人群是Bidoon人。海湾各国共有10万多Bidoon人,他们虽然世代生活在该地区,却从未被纳入任何国籍,也没有自己的国家。
多年来,国际上不断给这些海湾国家施压,敦促他们解决无国籍人口的问题。联合国宣布,它希望在2024年之前解决无国籍人口的问题。而国籍买卖市场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诱人契机。同样地,人们可以购买护照,获得与之相伴的某国的公民权,尽管他们从未去过那里,也从未想过要去那里居住。
但对Bidoon人而言,他们是被逼无奈:在科威特和阿联酋,很多Bidoon人从未听说过科摩罗,更别提去过那里了。很多人都是在续签其他证件时,被骗着签收了护照;或是旅行证和驾照被扣押,迫于无奈只能签字。虽然大多数人都被允许留在海湾地区,但有了护照就意味着,令政府头疼的Bidoon人——尤其是嚷着要改善局面的那些人——就可以被悄悄遣送出国了。
虚拟国籍的法律框架将经济特区的逻辑做了一个反转,并将其国际化了。经济特区是一个地理上的特殊待遇区,在其中,通行的国家与金融法规不再适用。
经济特区是全球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创新,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当时,大英帝国通过不平等条约,在中国和日本开立通商口岸;到了21世纪,它也是深圳和迪拜高速增长背后的动力。历来,经济特区都是被用来保护商业利益,在房地产等行业开展大胆的实验,但如今,它们日益被奉为移民与国籍问题的解决方案。
在约旦的65万叙利亚难民中,绝大部分人都被禁止工作。而在扎塔里难民营外面,塔拉勒国王开发区设立起来。
在那里,难民必须在雇佣员工中达到一定比例才行。这个开发区是根据《约旦协议》设立的,它是约旦与欧盟之间的一项协议,按照该协议,约旦为难民提供工作,由此享受到特殊贸易条款,并招揽欧洲企业。最初提议的合作企业包括宜家,以及超市巨头阿斯达(Asda),他们将获得廉价劳动力,所生产的商品也能免税出口到欧洲。
约旦扎塔里难民营内的叙利亚儿童
与此同时,难民们则必须待在原地。从某个层面上讲,他们的处境跟买卖护照的世界公民有些相像:更像是全球经济系统的臣民,而不是某国公民。
其他国家也试图修改国籍法,以从不断变迁的人口中获得好处。
波罗的海小国爱沙尼亚自诩为地球上网络发展最先进的国家,几十年来,它不断投资新技术,调整政府政策以奖励创新,促进硅谷式的颠覆。
2014年,该国开始以数字服务的形式,提供一部分公民权。自那之后,它已经注册了3万名电子居民,这些人可以在爱沙尼亚的律法之下,开立银行账户、创办公司、签署文件和缴纳税款。
2017年,卢森堡一个数据中心的一部分被宣布为爱沙尼亚主权领土,以容纳该国的第一个数字大使馆,同时用于该国所有数字记录的远程安全备份。
这种电子居民权并不与领土挂钩:电子居民无权在爱沙尼亚居住,也不享受其他任何实体利益。本着创新的精神,爱沙尼亚政府将本该与居民权挂钩的服务都取消了。最后得到的,其实是公民权和全球居民权两者之间,一个虚拟的中间地带。
我们已进入二战以来的人口迁移高峰,在全球不平等现象加剧和气候变化的夹击之下,人口迁移的步伐只会加速。目前处于迁移状态的人口有两亿人,到2050年有可能变成10亿人。在民族国家各自为政的当今世界,作为保障权利与义务的唯一工具,国籍制度也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必须做出调整才行。
当前,虚拟国籍的服务对象要么是富人,要么是最底层的穷人。未来,它能否为所有人带来新的机会?如果有,它更可能服务于全球精英阶层,还是底层人群?
原则上,爱沙尼亚模式完全可以推广到其他国家,并纳入更加广泛的法律权利和医疗保健,这些都是底层群体关心的问题。爱沙尼亚的全民医疗登记表已放入区块链中管理。
区块链是支撑比特币运作的加密记录,但其用途可以拓展到货币交易之外,通过「工作证明」机制,验证一条记录的真实性。
区块链医疗记录允许病人和医疗从业人员访问并审核数据,同时安全地追踪访问记录。一些独立团体也纷纷效仿,比如,Bitnation等初创企业提议用一种“P2P自愿式治理系统”,取代用出生地来决定国籍这种颇为主观的规则。
这种区块链治理方式有望催生虚拟国籍,以及区别于主权国家的自治群体。至于主权国家的已有需求该如何解决,答案尚不清楚。
在一个真正全球化的世界中,自由迁移将是理所当然之事,不需要你提供居住证明或是工作证明。但就目前而言,从塞浦路斯的公寓和海底光纤来看,财富与土地的结合体依然是人们生活的终极仲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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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Liz
翻译丨雁行
校对丨其奇、LUSEN
来源丨The Atl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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