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要看到,这篇报道其实是一种经过理解以后的表述。涉及远方异域的人与事,难免出现错漏。如清福的名字,就被错写成清图(Tschintu)。又如《三国志演义》的书名是“三国志”,便被错误地理解成是历史书。所以,它关于大清侍卫赠书一事所做的叙述,纵然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但并非没有错漏的可能。这里接下来要追究的,正是清福赠书的动因。经追究可知,清福赠书实与大洪堡没有关联,更遑论钦慕大洪堡的中国情怀。至为关键也确实可信的证词,来自罗斯教授(Gustav Rose,1798-1873)。与小洪堡一同从德国出发进行学术考察的,是两位教授同伴。一位是柏林大学“医学史”编外教授埃伦伯格(Christian Gottfried Ehrenberg,1795-1876),另一位则是柏林大学矿物学教授罗斯。旅行归来以后,罗斯出版了厚厚两卷本《乌拉尔和阿尔泰游记》,第一卷出版于一八三七年,第二卷出版于一八四二年。关于在准噶尔边境的考察活动,他在第一卷里做了极其翔实的记载。
按照罗斯教授的记载,一八二九年八月十六日他们来到济良诺夫斯克,“济良诺夫斯克的矿井距离中国蒙古地区边境很近,所以我们不太可能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而不去看一看距离最近的中国哨所巴图或者和尼迈拉虎,就在额尔齐斯河边”。“夜里一点钟(按:八月十七日凌晨一点),我们来到额尔齐斯河边最后一个哥萨克的村子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在那里过夜。”八月十七日“早晨,我们很早动身,沿着额尔齐斯右岸往前。克拉诺雅尔斯克距离中国哨所有六十俄里远,为了能够在一天之内完成考察,我们提前把马匹放出去更换”。“中午一点钟,我们来到中国哨所。其实是有两个中国哨所,一个在额尔齐斯河右岸,另一个在额尔齐斯河左岸。” (Gustav Rose: Reise nach dem ural, dem Altai und dem Kaspischen Meere, Sander 1837)罗斯教授进一步写到,他们最先抵达的是额尔齐斯河右岸的中国哨所,同那里的侍卫会面。然后过河来到额尔齐斯河左岸的中国哨所,在同那里的侍卫会面后又重新回到右岸。其所说的右岸乃是上北下南的地图的右岸,也即额尔齐斯河东岸。左岸(西岸)是辉迈拉虎,右岸(东岸)是和尼迈拉虎,侍卫清福就在那里。第一次到右岸,他们就与清福会了面。自左岸回到右岸以后,与清福再次会面,然后就有了清福赠书的事情。
古斯塔沃·罗斯:《乌拉尔和阿尔泰游记》(Book on Demand Ltd,2014)
第一次见到清福,他留给罗斯教授的印象是——“高个子,瘦,看上去还比较年轻,穿着一件蓝色的丝绸长袍,一直垂到脚踝,戴着一只尖顶、帽边翻起来的帽子,底下水平地压着很多显示其官级的孔雀翎毛”。清福以边境长官的身份,邀请他们到他的帐篷里,并用茶水招待他们。大清侍卫与小洪堡交流的情景十分有趣,刚才引用的媒体报道有过描述。罗斯教授的记述与之略有差异,但总体上相似——“我们从布赫塔尔明斯克带来了一个翻译,可这位翻译只能说蒙语,幸好这位中国官员能听懂蒙语。所以,洪堡先生的问话先由我们的俄国向导翻译成俄语,说给我们的翻译听,我们的翻译翻译成蒙语,说给这位中国官员听,而他的回答也是以同样的途径被传递回来。”
小洪堡他们去了左岸,然后重新回到右岸,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清福奉行礼尚往来,带随从来拜访。小洪堡“把他的一条蓝毛巾递给这位中国侍卫,但中国侍卫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在想要不要接受。他通过翻译表达了他的疑虑,说不敢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洪堡先生打的手势他其实也明白,但还是把毛巾递了回去。洪堡先生又通过翻译把毛巾递给他,并打手势表示说他一定要接受。然而,他还是把毛巾递了回去。这样递来递去许多次以后,侍卫终于收下。他随即告诉翻译说,要回赠一件礼物。既然翻译告诉说洪堡先生最喜欢的就是在中国侍卫帐篷里见到的一些书,中国侍卫立即派人把书取来递给洪堡先生。洪堡先生真的很喜欢这个对他而言极有意义的礼物,但还是相当客套地,颇费了一番迟疑地,才把它们收下”。
然后,罗斯教授也说到了清福签名的事情——“中国侍卫感到非常高兴,当他听洪堡先生讲到洪堡先生有一个哥哥非常关注中国语言,并且洪堡先生打算把这些书带给哥哥的时候。洪堡先生请侍卫把名字写到书上,他就用递过来的一支铅笔写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叫清福。他没有见过铅笔,很稀罕地端详着。得知铅笔也要送给他,他很高兴地收下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小洪堡他们离开和尼迈拉虎。回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已是夜里十二点钟,这大概也是马匹行走的正常速度。“洪堡先生平静不下来。偏要在夜里出去,要对星光明亮的天空进行天象观察。早晨的时候,天气看样子非常好。他决定上午还要待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以便感知一下太阳的高度。所以,埃伦伯格教授和我,还有其他同伴,就同他分开了,先他一步前往布赫塔尔明斯克。”小洪堡独自留下,然后游荡到布赫塔尔马河南岸,坐船沿额尔齐斯河往北,到乌斯季卡缅诺戈尔斯克同罗斯教授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