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妈上班的地方,叫废品收购站。还清楚记得墙上刷着八个大红字:“支援建设,变废为宝”。
门市里很宽敞,有一个长长的曲尺型的柜台,外面放着秤。
卖废品的人来交验了货,称了重、开了票,就可以找出纳领钱了,几块、几十块的都有。
那些“废品”里面,有一样是最不缺的,那就是书。
它们成捆成堆,连环画、小说、杂志,乃至马列书籍什么都有,简直是书的海洋。我妈只要看到品相好的,整洁可读的,经她鉴定属于无毒无害、健康向上的,就会抽出来,拿给我看。
当然,这是占了公家便宜,严格地说也是薅了社会主义羊毛,虽然不值几个钱。
我的书也因此源源不绝,根本看不过来。小朋友要和我拼书多,一般是拼不过的,他们拼的不是我,而是把书当“废品”卖掉的广大人民群众。群众的力量是不可战争的。
当时,有些大人很看不惯我抱着大厚书的样子。他们觉得,一个上小学的瘦弱孩子天天啃大书,这是一种心机深沉的装B,对他们每天抠脚打麻将的生活是一种冒犯。
有一个阿姨上家里来,看见我在看《三国演义》,立刻有些鄙夷,说:“哟,你一个上学的人,还看小说啊。”她倒也居然知道三国演义是小说。为了戳穿我的装B行为,她把书翻来翻去,精心挑了里面一个字,是檄文的“檄”字,问我认不认识。
操蛋的是,我还真不认识那个“檄”字!随即便被她一通羞辱,什么小孩子看不懂就不要看啊,看小说很影响学习啊,等等。
这件事,让年幼的我懊恼了很久,为什么就那么不争气,偏不认识那个“檄”字呢!
二
能接触武侠小说,也亏了我妈。
她给我搞书的时候,“政治鉴定”非常粗糙,一般只看看标题,随便翻翻,没发现黄暴的就算审过了。被扣下来的书都是明显弱智型的,比如记得有一本老书,开头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这样的她就扣了,说是神经病的书,“家里坛子上贴个 ‘福’字都要打掉,这样的大革命好什么好?”
其它的很多毒草,就都流到了我手上。
比如1988年出的《河殇论》,我就这样读到了。还有一些暗藏情色的小说,只要不是封面印着大波妹的,都可以过审。比如我的第一本两性启蒙书,《清宫十三朝》,就是我妈没细审就给了我的,大家感受一下:
“(杨)秀清一想,民女多是靠不住,只有天妹洪宣娇,素与交好,不如娶她过来……这时是个伏天,秀清饬制大凉床,穷工极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养大金鱼百数,荇藻交横,微风习习。秀清、宣娇裸体交欢,一对淫夫淫妇,只嫌夜短,不虑昼长……”
后来上历史课,就总想起杨秀清的豪华大凉床来。
还有一类能过审的,就是武侠小说。我读到了人生第一本武侠小说,叫《金麒麟》,1987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后来搞丢了,最近我又在旧书网上淘了一本,作为纪念。
还有一些金庸的连环画,《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之类,那是人生第一次接触金庸。我惊奇地发现,这些连环画的文字都特别精湛,很见功力。
后来才知道了原因:那特么都是金庸小说里的原话。能不精湛吗。
当时,很多孩子都有父母半开玩笑地给开的一个户,存上一点小钱的经历,我也有。家长有时候给存一百,有时候给存五十,说是我的钱,然并卵,最后这钱他们都取去用掉了。
但是我妈给我薅回来的书,读进了脑子里,谁也取不走,我感激她给开的这个户头。
三
到了中学,随心所欲看书的自由时代宣告结束,阅读的环境变得严峻。
家长开始意识到武侠小说害人了,看见我的盗版《神雕侠侣》,“侠侣”二字让他们很不安,封面还画着一男一女一禽兽,其乐融融,更加让他们胆战心惊,于是坚决禁绝。学校里,老师更是严厉打击武侠小说。
我把武侠小说东躲西藏。金庸老爷子被塞在褥子底下、家里的挂画背后,反正周游了家里所有阴暗的角落。这些书大都是租来的,一本押金20块,一旦被缴,我将损失惨重,直接面临资金链断裂、破产崩盘的危险。
一些同学为了读金庸,还付出了血的代价。楼上的3班,女老师缴到一批金庸小说,让肇事学生割破手指头,在保证书上按血手印,发誓和金庸划清界限。
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我们金庸迷艰难地生存着。终于有一天,危机达到了顶点——
王朔、何满子相继在报纸上炮轰金庸,说金庸小说是“鸦片和妓女”。我们感觉遭到围剿,四面楚歌,世界眼看要崩塌了。
我坐不住了,我不敢惹班主任,我还不敢惹你们何满子吗?
登何满子文章的是《光明日报》。我搞了几张信纸,洋洋洒洒写文章骂了他一通,郑重贴上邮票,信封上写“投稿声援金庸”几个大字,寄到《光明日报》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