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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献个丑,请原谅

王路在隐身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6-21 00:04

正文

补记:此文昨天的版本,发得过急,发完发现错误,因不能编辑,未免贻误读者,故编辑了重发。感谢“菩提愿海”师兄指出。写文章的目的,正是为了互相交流,请别人帮助自己,察觉过失。发完再读,发现写到激动处,文风未免失于轻佻。这很不好。敬请姚彬彬老师谅解。愿大家福慧增长。现将新版本发出,请大家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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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姚彬彬老师的公众号“论衡”上读到他发表于《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2期的论文《玄奘所传唯识学“无种姓”说的内在逻辑》。该文章第二部分,是在解释《瑜伽师地论》中的一段文本,构成了论文主体。我发现,我的理解和姚老师的理解差异很大。在此,把自己的理解呈现出来。


格式说明:

1、黑色字体:《玄奘所传唯识学“无种姓”说的内在逻辑》(点击可查看原文)

2、黑色字体中粉色背景者:《瑜伽师地论》

3、蓝色字体:王路的理解


建议阅读步骤:

1、跳过我的解读,只看原论文。

2、只看《瑜伽师地论》和我的解读,再对比原论文。


说明:

1、为了尽可能让普通读者明白,我对一些名词作了通俗解释。

2、我经常把“涅槃”打成“涅盘”,“剎帝力”和“刹帝利”、“种姓”和“种性”等也是这样,请大家理解。

3、必须引用一些文本,简体字和繁体字就不转换了,大家凑合看。


开   始


二、《瑜伽师地论》中对“无种姓”说的辩护与相关文献记载


唯识学在印度兴起后,与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如来藏系学说同时并行和相互影响,若早期大乘已有阐“三乘归于一乘”的《法华经》这类佛典,故“无种姓”之说,必会引发争议和质疑。对此,《瑜伽师地论》在《摄决择分》之“声闻地”部分有比较全面的总结,并回答了当时主要面对的五个疑难。窥基则在《成唯识论掌中枢要》称此部分为“五难六答”,所谓五难即质疑无种姓说的五个角度,为:说无疑起难、有情无根难、诸界平转难、应具诸界难、无应转有难。而“六答”则为唯识家对“无种姓”说的辩护,分别为:教理并违答、假设非例答、非喻乖理答、平喻无别答、背法不齐答、纵转不成答。[11]以下略作诠解分析。


王路按:姚老师认为,“五难即质疑无种姓说的五个角度”,这大概是姚老师下面始终认为“唯识家的回答并未触及问题本身,而是巧妙地绕开了这些问题的实质,使对手的指向落到了空处,体现了论辩术的巧妙,但未必体现出了深层次的理论思考”的原因。——我想,他很可能理解成,这五个问题是独立的,是可以由五个不同的人来任意提出其中一个问题。其实不是的。这五个问题是步步递进的,必须对方先问第一个,唯识学者回答之后,对方再问第二个,然后再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贯穿起来,才不得不承认唯识者的结论。


首先是“说无疑起难”和相应的“教理并违答”:


云何而有毕竟无般涅槃法耶?应诲彼言:汝何所欲?诸有情类种种界性、无量界性,下劣界性、胜妙界性,为有耶?为无耶?若言有者,无有毕竟无般涅槃法补特伽罗,不应道理;若言无者,经言“诸有情类有种种界性,乃至胜妙界性”不应道理。[12]


所谓“毕竟无般涅槃法”者即无种姓者,这是对方以质疑为什么必须要确定存在这一类众生发问,也就是“说无起疑难”。


王路按:姚老师说,“所谓毕竟无般涅槃法者即无种姓者”,好像把这看成了双方辩论的前提。然而,这不是前提,是结论。这句话当然是成立的,但为什么成立?正是这五番问答要讨论的。所以不能在讨论前就拿它作为依据。而是,讨论到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上来认为“所谓毕竟无般涅槃法者即无种姓者”,那第一个回合之后,就无需讨论了。第一回合,就证成了“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也就证成了无种姓者存在。


在姚老师论文引用的一大段原文之前,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姚老师没有引:「如本地分說。住無種性補特伽羅。是名畢竟無般涅槃法。此中或有心生疑惑。」意思是:在此书前面的《本地分》中,曾说,“住无种姓补特伽罗”,是给“毕竟无般涅盘法”起的名字,有人就有疑惑:为什么要给“毕竟无般涅盘法”起“住无种姓补特伽罗”这个名字?下面就来解释。


解释的第一步,就是先证明“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你给一个孩子起名张三,得先证明有这个孩子。因此,第一场问答,仅仅是为了证成“有毕竟无般涅槃法”。到底存不存在无论如何都般涅槃不了的情况呢?第一次问答,给出了结果:存在。


后面的回答就是窥基所说的“教理并违答”,是说这种质疑不仅违背了佛教的教义,也于理不通。——唯识家反诘对方,是否承认一切有情众生存在不同的层次(界性),彼此间有无量的差别,以及是否承认众生的根器是否有“下劣”和“胜妙”的区别?——若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承认下劣界性等是存在的,则“无种姓”者自是下劣界性的一种,如此其最初的发问便与“理”相违。若难者不承认有种种界性(如圣妙和下劣等)之分别,则与契经所说有“种种界性”[13]等之“教”相违。


王路按:姚老师说,“若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承认下劣界性等是存在的,则无种姓者自是下劣界性的一种”——并不能这么讲,在第六个回答里,唯识者才开始解释下劣界性和无种姓的关系。


这里的问题是,即使承认众生存在不同“界性”,乃至有“下劣”一类,何以“下劣”一类中有的便永远不能解脱成道了?如果单从这一问的“教理并违答”看,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但若联系到我们前面对于种子与种姓间的几率性问题的分析,则尚可自圆其说。也许我们前面分析的结果,正是唯识家立论的一个前提罢。

 

第二,“有情无根难”与相应的“假设非例答”:


如是诲已,复有难言:如有情类,虽有种种界性乃至胜妙界性,而无有“无根有情”。如是无般涅槃法何故不尔?或应许有无根有情。应诘彼言:汝何所欲?诸无根者为是有情?为非有情?若是有情,外无根物应是有情,然不应道理!若非有情,而言“何不许有无根有情”者,不应道理。[14]


这一问答的内容比较简单,对方认为,如果承认众生中有不同根器,也就是“界性”的差别,那么,“无种姓”人的存在,只能是“无根有情”。


王路按:这一段什么意思呢?前面第一个问题,已经让对方承认了“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但是,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就代表相应的补特伽罗是无种姓吗?(补特伽罗,叫数取趣,就是在五道轮回里到处转的那些东西,可以简单理解成轮回中的有情众生。有情的范围比补特伽罗广,补特伽罗是陷在轮回中的有情。)反对者说,“虽然我承认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无根有情的存在造成的,并不是因为无种姓有情(无种姓补特伽罗)的存在造成的!”唯识学者说:“无根的有情还是有情吗?有情的前提就是要有身根!”


这里面的“根”指二十二根,在《大毗婆沙论》等佛典中的排序为: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女根,男根,命根,意根,乐根、苦根、喜根、忧根、舍根,信根、精进根、念根、定根、慧根,未知当知根、已知根、具知根。其中“信、精进、念、定、慧”五根为一组,为解脱之所依,而最后三个“未知当知根、已知根、具知根”则称“三无漏根”,被认为是能产生无漏清净之圣法。——因此,在反对者看来,众生皆有此二十二根,故“无种性”之人如果存在,只能是无根。显然这是一种归谬法。


王路按:姚老师说,“这里面的根指二十二根”。其实,不一定用二十二根才能解释,仅仅用眼耳鼻舌身五根就可以解释。甚至,仅仅用身根就够了。——他们谈到的无根有情,指的是压根儿连一个根都没有的有情,而不是指二十二根不齐全的有情。姚老师似乎理解成具足了。姚老师说,“在反对者看来,众生皆有此二十二根”,如果指二十二根都有的话,谁也不会赞同,无论是唯识者,还是反对者,都不会认为有情必须具足二十二根。如果指二十二根只要有其中一部分就行,那么,“众生皆有此二十二根之一部分”,不是反对者认为的,而是唯识者坚持的——唯识者强调的就是:一个根都没有的有情根本不是有情!


但唯识家没有直接面对这一问题,只是简单地辨明,“有情无根”这类众生现实中不存在,无根者只能是草木土石之物,不算是“有情”类,从而指责对方的例证本身不恰当。

 

第三,“诸界平转难”与相应的“非喻乖理答”:


如是诘已,复有难言:如作剎帝力已,或时复作婆罗门、吠舍、戍陀罗;如是乃至作戍陀罗已,或时乃至作剎帝力;又作那落迦已,或时乃至作天;乃至作天已,或时乃至复作那落迦。如是何故不作无般涅槃法已,或时复作有般涅槃法耶?应诘彼言:汝何所欲?诸剎帝力乃至戍陀罗,及那落迦乃至诸天,为有一切界耶?为独有一界耶?若有一切界者,喻不相似,不应道理。若独有一界者,先是剎帝力,或于一时乃至作戍陀罗;先是那落迦,或于一时乃至为天,不应道理。[15]


王路按:前面说了,唯识者的思路是,先逼对方承认“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然后,对方讲,“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又怎样?并不能说明无种姓补特伽罗存在,因为可能是由于某些有情无根,才造成他们怎么都般涅槃不了!”——再强调一遍,这里的无根,并非指根不齐全,而是指压根儿没有任何根。为什么呢?比方说,一个人,五根齐全,下辈子再受生,变成低等有情,可能就没有眼根了。没有眼根的低等有情,也完全可以再受生为人,因此,五根不全的有情完全可以在轮回中转变成五根齐全的有情。因此,说的无根,只能是只一个根都没有。——唯识者说,并没有任何有情是无根的。对方就说,“好吧,那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就像刹帝利,未来可以变成婆罗门,虽然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但也有可能就像刹帝利那样,在未来变成了婆罗门——无般涅盘法变成有般涅槃法了——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可以,就不能说存在无种姓补特伽罗!”——般涅盘,是果,无种姓,就是不结果,焦芽败种。只要还有结果的可能,就不是无种姓补特伽罗。


前面第一次问答中,唯识者逼对方承认了“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对方也认了,这时候,对方又说:“对,毕竟无般涅盘法是存在,但它这样一种存在:就像穷人,每一个时代都存在穷人,我承认,但这不代表,每一个穷人都永远是穷人,因为,这个时代的穷人,完全可能是上个时代的富人变穷的,而这个时代的富人,可能到下一个时代又变穷,虽然每个时代都有穷人,但不代表,每个穷人都只能永远穷下去!”


唯识者说:“刹帝利身上,是有一切界呢?还是只有刹帝利界?(界,可以理解成种子。)就像一个人的血型。一个a型血的人,他身上是只有a型血?还是a型、b型、ab型、o型血都有呢?显然,a型血的人,身上只有a型血,并不存在其他型血,这才叫种子。但是,穷人身上,存在穷的基因吗?不,穷不是基因。同样,刹帝利也不是基因。如果你非要把刹帝利当成基因看,那么我问你:刹帝利的确可能在未来变成婆罗门,那你说这样的刹帝利,是身上只有刹帝利基因,还是兼有婆罗门等一切基因?如果兼有一切基因的话,那就违反了基因的定义,我们对基因的定义就像血型,a血型人就是只有a型血,不能兼有其他血。如果刹帝利身上只有刹帝利基因的话,就不可能变成婆罗门,而我们都看到刹帝利变成婆罗门了,所以不可能刹帝利身上只有刹帝利基因。——总结起来是什么?刹帝利,根本不是基因,就像穷不是基因。我们可以在一个人的档案上填上a型血,但不能在档案上填上穷人。而种姓,说的是基因问题,和刹帝利这种根本不是基因的问题完全不能类比。刹帝利,是有情,但刹帝利基因,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无般涅盘法基因(界)、有般涅盘法基因(界),在刹帝利这类人群(说的是一类,不是一个)中,是两种界(有般涅盘法界、无般涅盘法界)都存在的。”


所谓“诸界平转难”,对方认为有情众生在轮回的流转中,此生若是刹帝利,来生可能会转生成为婆罗门、吠舍或首陀罗等种姓,乃至于天道以及那落迦(地狱)诸道,因此,可见每一世的流转是未知不定的,若此生若是“无般涅槃法”,也就是无种姓者,来世并不是没有可能变为“有般涅槃法”者,也就是具有三乘种姓者。这一世的无种姓者,不一定在未来诸世中还是无种姓。


唯识家的回应谓“非喻乖理答”,也就是指责对方的比喻不恰当,反问对方说,以上举出的这些刹帝利、那落迦等众生,是每一个众生都可能转生任何一法界呢?还是每一个众生只隶属于一种法界?若是前者,则这一譬喻与五种姓说之主张每一众生有可能只有一种三乘种姓、或完全“无种姓”的主张没有相似性,属于“非喻”而不能成立。反之,认为每一众生只隶属于一界,而又认为种姓之间可以相互转变,则于理不合。


王路按:姚老师说,“反问对方说,以上举出的这些刹帝利、那落迦等众生,是每一个众生都可能转生任何一法界呢?还是每一个众生只隶属于一种法界?”这里的翻译是有问题的。原文说,“诸剎帝力乃至戍陀罗,及那落迦乃至诸天,为有一切界耶?为独有一界耶?” 说的并不是转生的问题,说的是刹帝利这类人身上,是有一切种子,还是只有刹帝利种子?——注意“诸刹帝利”的“诸”字,它不是单数。——本来并不存在“刹帝利种子”,但对方打这个比方,是想把刹帝利看成有刹帝利种子(刹帝利界、刹帝利基因)的众生,把那落迦看成有那落迦种子(那落迦界)的众生——唯识者姑且先假定他的说法,再推论出刹帝利界、那落迦界并不存在,从而否认他。而姚老师把一个人身上具备什么种子(界)的问题,看成了一个人投生到什么地方的问题。


界,有不同的意思,有“种子”的意思,有“性质”的意思,有“任持”的意思,有“一切法差别”的意思,有“法種族”的意思……等等。当我们谈到欲界、色界、无色界时,用的是“一切法差别”的意思;但这句话里,“为有一切界耶?为独有一界耶?”显然指的并不是欲界、色界,而指的种子。这句话问的是,刹帝利的身上,是有一切类型的种子?还是只有唯一类型的种子?姚老师可能把这个界理解成宏观上的意思了,即便理解成宏观上的意思,说“是每一个众生都可能转生任何一法界”这种表达,也是不太恰当的。不能说“转生法界”,有情转生的是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法界不是“三界六道”的“三界”之一,而是“十八界”之一。


姚老师又说,“认为每一众生只隶属于一界”,是把这里的“界”错看成众生隶属的对象了,实则,这里的“界”是众生拥有的对象,是种子的意思,不是众生隶属于界,而是界隶属于众生。“无般涅盘法界”、“有般涅盘法界”,指的是“无般涅盘法的界”、“有般涅盘法的界”,而不是“无般涅盘的法界”、“有般涅盘的法界”。


显然,唯识家的这一辩解,乃是认为是否具备三乘种姓,与印度世俗社会所说的四种姓没有关系。“无种姓”之众生即使轮转为任何地位或形态的众生,仍然无成道之生因。

 

第四,“应具诸界难”与相应的“平喻无别答”:


如是诘已,复有难言:如剎帝力等具一切界,如是无般涅槃法何故不有般涅槃法界耶?应诘彼言:汝何所欲?诸无般涅槃法界、诸有般涅槃法界,此二界为互相违耶?为不相违耶?若互相违而言无般涅槃法何故不有般涅槃法界者,不应道理。若不相违,即此补特伽罗是无般涅槃法,亦是有般涅槃法者,不应道理。[16]


王路按:还需要先重复一下前面的思路:唯识者先逼对方承认有“毕竟无般涅盘法”,对方承认了,却希望“毕竟无涅盘法”是无根有情导致,被唯识者破斥,对方又认为无般涅盘还会转变为有般涅盘法,就像刹帝利转变成婆罗门,又被破斥,对方就说,“像你说的,如果刹帝利等(这里是指刹帝利们、婆罗门们这类人,和前面的“诸刹帝利”是一样的,不要看成单数)身上具备了一切界(一切种子、一切因),那么,虽然无般涅盘法存在,但是,不代表无般涅盘法中不存在般涅盘法的种子呀!如果无般涅盘法中,存在般涅盘法的种子,那就不能认为无种姓补特伽罗存在。”


唯识者说:“种子,就像血型,你是a型血,你就不可能同时是b型血。无般涅盘法的种子,和有般涅盘法的种子,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补特伽罗身上吗?如果不能,那你还说个啥!如果能,那好,这个补特伽罗既然身上有两种法,他就既是无般涅盘法者,又是有般涅盘法者,就像一个人既是a型血的人,又是b型血的人,不合道理。”


这是接上一问而言,即对方认为刹帝利等自然应是具备一切界的,因此才能轮回流转于各法界中,其中自然也应包括三乘法界。如此看来,既然众生皆能具一切界,则无种姓者何以绝对没有转生于般涅槃法界的可能?


王路按:姚老师说,“即对方认为刹帝利等自然应是具备一切界的”。这理解反了。恰恰是唯识学者,告诉对方,刹帝利们,这样一种有情身上,具备一切种子(无般涅盘法界、有般涅盘法界)。这里说的一切种子,是从能不能般涅盘的角度划分的,因此分两种就可以了。对方就反问,“既然像你说的,一种有情身上可以有一切种子,为什么一种法(无般涅盘法)中,不能有一切种子(无般涅盘法界、有般涅盘法界)呢?


唯识家的回答谓“平喻无别答”,首先反诘对方,“无般涅槃法界”与“有般涅槃法界”是相矛盾的还是不相矛盾的?若是二者相互矛盾,则肯定不能共存于在同一众生身中,这样这一问题本身就已经自相违背了。反过来,若承认“无般涅槃法界”与“有般涅槃法界”可以共存一身,则“有”与“无”相互对立,于理不合。


王路按:姚老师这里对“界”的理解是对的,是作“种子”理解,“无般涅槃法界与有般涅槃法界是相矛盾的还是不相矛盾的?若是二者相互矛盾,则肯定不能共存于在同一众生身中”。


有关前四问,皆颇为尖锐,咄咄逼人,克实而言,唯识家的回答并未触及问题本身,而是巧妙地绕开了这些问题的实质,使对手的指向落到了空处,体现了论辩术的巧妙,但未必体现出了深层次的理论思考。

 

“五难六答”之中,第五难“无应有转难”与相应的“背法不齐答”与“纵转不成答”当是唯识家欲阐发的核心思想所在。


如是诘已,复有难言:如现见有一地方所,于一时间无金种性,或于一时有金种性;于一时间无有末尼真珠、琉璃等种性,或于一时有彼种性;于一时间无盐种性,或于一时有彼种性;于一时间无种种相界种性,或于一时有彼种性,如是先是无般涅槃法种性,何故不于一时成有般涅槃法种性耶?应诘彼言:汝何所欲?如彼地方所,先无此种性,后有此种性;或先有此种性,后无此种性,如是先有声闻定种性,后无是种性;乃至先有大乘定种性,后无是种性;或先无定种性,后有定种性耶?若言尔者,顺解脱分善根应空无果。又若尔者,立定种性不应道理。若不尔者,汝言无般涅槃法者,先住无种性已,后住有种性,如有地方所;有般涅槃法者,先住有种性已,后住无种性,如地方所者不应道理。[17]


王路按:还是要继续重复一下前面的思路:先逼对方承认有“毕竟无般涅盘法”,再依次破斥无根有情、无般涅盘法可以转变为有般涅盘法、无般涅盘法中存在般涅盘法的种子——破斥了这三种,对方已经几乎无路可走,马上就不得不承认造成“毕竟无般涅盘法”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无种姓补特伽罗”的存在——但对方还是要拼尽全力,于是又提出一个奇思妙想:“你看,这一块地,现在没有金的种子,未来埋一块金子,它就有金的种子了。我承认,确实存在无般涅盘法,而且,其中连般涅盘法的种子都没有。就像一块地,现在不仅没有长出玉米,甚至连地底下也没有玉米种子,但不要紧,我将来给它种上玉米种子!”


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觉得好像这个“过去没有,将来有”的问题早就回答过了?第三问答不就是吗?其实有区别。第三问答,说的是无般涅盘法将来变成般涅盘法,而这里,说的是无般涅盘法种姓,将来变成般涅盘法种姓。前面说的是原来没有玉米,将来直接移植玉米过来。这里说的是,原来没有玉米,将来埋一个玉米种子过来,再让种子自己长成玉米。


唯识者说:“你是说种姓就像土地中埋藏的玉米种子一样,可以移植吗?那麻烦大了,我这土地上本来就有个玉米种子,结果长了半天,被人移植跑了,那修行还有用吗,你好不容易快修成阿罗汉了,结果功德被别人移植跑了,可能吗?”这么说,今天看来好像理由不充分,那是因为,当时的对话者,都认为修行是对解脱有帮助的,都承认这个前提,所以唯识者才对问难者这么答。但对外人,比方说认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人,只有这个比方说服不了他,这是事证,必须有理证才行。唯识者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前面举事的驳斥,后面马上给出理证:“我们的讨论前提,彼此都承认了定种姓的存在,如果我种的玉米可以被人移植走,定种姓的前提就被破坏掉了。”


唯识者不待对方反驳,更加猛烈地追击:“也许你还要辩解,说没有玉米种子的土地上,是可以移植来新的玉米种子的,但已经有了玉米种子的土地上,玉米是没有办法移植走的——如果你这样讲,你自己会觉得有道理吗?”


所谓“无应转有难”即对方以世间土地为譬喻,认为有的地方在某一时期没有金、摩尼等宝物,但不等于说日后永远不会出现,反之亦然。依此理可证,虽先天系无种姓的众生,但日后未必没有机会转化为具有三乘种姓者。


对这一难,唯识家首先提出了“背法不齐答”,反诘对方,若某地一时无某物,而于另一时会有;一时有某物,而另一时则无的话,则是否应承认会先有声闻、大乘种性而后没有等情况呢?若认为应该有这种情况存在,则众生一切无始以来所积累的善根皆有可能落到了空处,成了徒劳无用,显然违背法理。反之,若对方认为不会先具备声闻、大乘种姓而后来却没有了的情况,则与自己所说譬喻相矛盾,也就是所谓“不齐”。


又应责彼:汝何所欲?无般涅槃法下劣界者,安住如是下劣界中,为即于此生转成般涅槃法?为于后生耶?若言即于此生者,汝意云何?彼遇佛法僧已,于现法中为能起顺解脱分善根耶?为不能耶?若言能者,彼遇佛法僧已,于现法中能起顺解脱分善根,而言无般涅槃法者,不应道理。若言不能者,彼遇佛法僧已,于现法中不能起顺解脱分善根,而言转成般涅槃法者,不应道理。若言后生方成般涅槃法者,汝意云何,彼为先积集善根故,于后生中遇佛法僧能起顺解脱分善根耶?为先不积集善根耶?若言先积集善根者,彼即于此生中遇佛法僧能起善根,而言于后生中方成般涅槃法者,不应道理。又如彼因应空无果,若言先不积集善根者,是则前后相似,俱未积集善根,而言于后生中方成般涅槃法,非即此生中者,不应道理。[18]


王路按:唯识学者越战越勇,不待对方狡辩,又说:“好!就算你咬死了,认为已经有玉米种子的土地上,玉米不能移植走,但是没有玉米种子的土地上,就是还能移植来的新的玉米种子。那么,我就直接破斥你——你把玉米种子移植来了,按你的说法,它终有一天会长成玉米的果实,那我问你,它是什么时候生长的!”


这里有个关键的词——善根。根,作用是长养。之所以这里要特别强调善根的作用,是因为,从玉米的种子,到玉米的果实,中间有个生长的过程。从埋在地下,到冒出地表,需要生长。唯识者驳斥对方的关键,就是问生长是发生在什么阶段?——有情的生长,只能是在一世(一生)中,不能跨世,也就是说,你这辈子活了80岁,下辈子生出来,是从0岁开始,不是从80岁开始。如果你下辈子从80岁开始活,说明什么?说明你活的还是这辈子。


唯识者问:你移植来的这个玉米种子,在冒出地面之前,它死不死?如果它不死,长出来了,那说明什么?说明这块地根本就不是不毛之地。换句话说,这个法,它不是无般涅盘法。它是有般涅盘法。——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个问题的讨论结果?——无般涅盘法确确实实存在。


无般涅盘法,可以看成不毛之地。——不长果实。不毛之地,不是没有毛之地,而是长不出毛之地。一块荒地在这儿,没种庄稼,不代表它是不毛之地。光头,不是秃头。光头是把头发剃光了,秃头是根本长不出头发。如果一个人,现在是光头,但马上头发就长出来了,你怎么能说他是秃头呢?我们说无般涅盘法存在,说的是秃头存在,不是光头存在。一个人没有成阿罗汉,不代表他没有种姓,他完全可以有声闻种姓,只是还没有证成阿罗汉。(请谅解这个比喻。)


唯识者刚才已经破斥了,玉米种子在未死之前,也就是在这辈子,就长出玉米果实,是违反了“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的前提的。那么,对方想讲,种子在死过之后,也就是在下辈子,再冒出地面,长出玉米果实,不就可以了吗?


唯识者说:“你是说,它下辈子长,下辈子结成果实吗?那不就还等于这辈子长,这辈子结成果实吗?你要说,它这辈子长,但是不结果,然后死了,下辈子不用长,直接变成果实出来了——那就像一个人活了80岁,死了,第二天,出生了,直接从80岁开始活,那表示他根本没死。”


截至目前,已经把五番问难都应对完了,唯识者步步紧逼,对方不得已,只好承认——由于毕竟无般涅盘法存在,而这种存在的原因,不可能是别的,只可能是焦芽败种的原因,于是,只能承认无种姓补特伽罗存在。


证毕。


这五个问题,和六次回答,是环环相扣的,不是可以单独拎出来的散兵游勇,每一次问答,都必须以前一次的共识作为基础,是把一个大问题剖析得越来越细,令对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从而不得不承认无种姓补特伽罗的存在。而姚老师看成了,这是分别独立的五个问题。所以才会得出唯识者“避而不答”的结论。


现在,请大家忘记已经证毕,把场景转换到第五答的末尾,第六答的开头,以进入姚老师的解读。


此即所谓第六答“纵转不成答”。唯识家反问对方,即如果按你说的,无种姓众生后天可以转化为具备三乘种姓者,那是在当下的这一世转还是来世转呢?若认为是这一世便可转化,那么,无种性人遇见了佛法僧,听闻正法,是否能当下生起善根?若可以的话,这类“无种姓”者则便不能称为“无般涅槃法”者了。这一世若不能因听闻正法而生起善根,却又说这种人仍有可能转为“般涅槃法种性”,显然自相矛盾。因此,无种姓人现世可以转变之说,不能成立。


王路按:姚老师说,“唯识家反问对方,即如果按你说的,无种姓众生后天可以转化为具备三乘种姓者”,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因为必须要到第六答完成,说完最后一个字,对方才不得不承认“无种姓补特伽罗”的存在。在证毕之前,对方从来没有认可“无种姓补特伽罗”存在,那就更谈不到“无种姓”众生转化的问题。这不是玩概念,而是原文的“下劣界者”,目前还不能跟“无种姓者”画等号。——如果能画等号的话,在第一回合,“经言诸有情类有种种界性”,就解决一切问题了。


原文说的是,“无般涅槃法下劣界者,安住如是下劣界中”,是把这一类无般涅盘法的补特伽罗,叫做下劣界者,还不能直接呼之为“无种姓”。唯识者要做的一切,就是证成无种姓者必然存在。姚老师说,“若可以的话,这类无种姓者则便不能称为无般涅槃法者了”——这说反了,强调“无般涅盘法”的存在,恰恰是为了证成“无种姓”的存在,而不是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便众生是下劣界(下劣的种子),但只要它能生长,也就是说有善根(根的意义是生长),那么,它就不是焦芽败种,就不能称为“无种姓”。无种姓,说的是焦芽败种,断了善根,不能生长,长不出果实的。所以,不是“无种姓者则便不能称为无般涅槃法者”,而是,如果能发现有般涅盘法,下劣界者就不能称为无种姓(种子是差点,但只要能发芽,就不是焦芽败种)。但到后来,你发现确实有一部分下劣界者,怎么都发不了芽,只有是焦芽败种。“无种姓补特伽罗”就证成了。


对方若认为无种姓人在来世可以转变,则唯识家又进一歩问,是这一世先积累善根,而来世转成般涅槃法种性?或是这一世不须积累善根,来世也能转成般涅槃法种性?——若认为是先积善根者,则这一世得到善根了,就已是般涅槃法种性了,却说是来世才转,显然自相矛盾。若认为这一世不须积善根者,则来世的情况与这一世前后相似,如这一世无善根,来世也同样无法生起,因此,说来世可以转为“般涅槃法种性”者,亦不能自圆其说。

 

所谓“五难六答”即上述内容,第五答与第六答透露出了一种思路,也就是唯识家之所以坚持认为先天无种姓者不能转化出三乘种姓,是考虑到佛教理论中的因果相续的问题,因为如果无种姓者后天若可以转化,那么具有三乘种姓者后天也就存在了转化成无种姓的可能,这样因果相续成为了彻底的无常。对此,若联系到唯识学“种子六义”的“性决定”和“引自果”二义进行理解,则可明显看出问题来。


王路按:姚老师说,“所谓五难六答即上述内容,第五答与第六答透露出了一种思路”,其实,五个问题是一个思路,对第五个问题的回答,完全是建立在前四个问题基础之上的,它们是递进的关系,不是并列的关系。


姚老师又说,“因为如果无种姓者后天若可以转化”,其实,原文一直讨论的是“下劣界者能否转化(开花结果)”的问题,由于得出有些下劣界者必然不能开花结果,所以才把他们叫做“无种姓”。“无种姓”就是“不存在开花结果可能性”的同义词,而“不能转化”是“无种姓”定义里的必然要求(能转化就有开花结果可能性了),是不需要证明的——要证的是存在下劣界者不能转化。


所谓“性决定”,“谓随因力,生善、恶等功能决定,方成种子。”[19]是说种子的性质是由其先天的因所决定的,种子的善恶之别决定了所生起现行的善恶性。所谓“引自果”,是说“谓于别别色、心等果,各各引生,方成种子。”[20]这是说,恶种子生恶果,善种子生善果,无记种子生无记果,并非杂乱相生。规定自类种子生起自类现行,不能生起其他类现行。——因此,按这两条规定去推导,如果先天绝对没有无漏种子者,后天是不可能生起无漏的现行的。


王路按:“引自果”的意思,并不是“善种子生善果,无记种子生无记果”,而是“謂自種子、但引自果。如阿賴耶識種子,唯能引生阿賴耶識。”善、恶、无记,这些是种子的性。姚老师说,“恶种子生恶果,善种子生善果,无记种子生无记果,并非杂乱相生。规定自类种子生起自类现行,不能生起其他类现行。”其实,不杂乱相生不是这个意思,是说阿赖耶识种子不能生眼识。善法必然生善果吗?不必然。異熟果就是例子。大毗婆沙論》五十一卷六頁云:問:何故名異熟?答:異類而熟,故名異熟。熟有二種。一、同類。二、異類。同類熟者:謂等流果。即善生善,不善生不善,無記生無記。異類熟者:謂異熟果。即善不善法、招無記果。《成唯識論》八卷四頁云:一者、異熟。謂有漏善及不善法所招自相續異熟生無記。


大概就这些吧。


已经写得太长了。


结   束


很感谢姚彬彬老师慷慨的雅量,我今天早上在他公众号留言,问能否写文章谈谈自己对文本的不同理解,发在我的公众号上,他慨然应允。


姚老师是研究佛教的学者,我非常尊敬他。佛学博大精深,任何人都有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尤其像唯识这种领域。我对唯识也不熟悉,这篇解读,也必定有很多谬误。只是,也许相对姚老师的理解,更切合原典的本义吧。


为什么很有写的冲动呢?我对佛教感兴趣,是个业余涉猎佛学的人,在核心期刊《中国哲学史》上,发现自己能够评论的问题,忍不住就跃跃欲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