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依娜·库玛
密鲁特（Meerut，印度北部城市）是一个位于德里边上的小城镇。平日里，尽管天气酷热，城中的甘地公园（Gandhi Park）里到处都能看到恋人的身影，他们在隐蔽的地方享受片刻的私人时光。在印度，自由恋爱常常受阻，恋人只好在公共空间寻找私密之地，远离住所并躲避亲人邻居的窥探。
但是，甘地公园作为这个城市里年轻人最喜欢去的约会场所，这几周以来变得空空如也。五月的晚上，那里仅有一些带着孩子的家庭。站在售票窗口旁的一个男子说：“反罗密欧小队已经把年轻人吓走了。”
三月，印度最为人口稠密和法治最差的地区北方邦（Uttar Pradesh，密鲁特所在地）部署了 “反罗密欧小队” —— 由当地警察局的警员组成，在大学、商场、公园和其他人口聚集地日夜巡视，防止针对女性的骚扰行为。
此举原本旨在保护女性安全，却很快转变为过度的道德监管。自从这项运动开展以来，警察分队已经对本邦许多城市的男女伴进行突查，包括审问、骚扰、羞辱，有时甚至拘捕他们。
被怀疑是 “罗密欧”（印度俗语中的意思是骚扰女性的男人，即 “eve-teasing”，夏娃挑逗者）的年轻男子被要求在警察面前摸着耳朵做仰卧起坐。三月底，一名男子在因行为不检而被捕后，头发被剃光。
无论是朋友，已婚夫妇还是兄弟姐妹，小分队都不放过。在一起离奇的事件中，警察小组突袭了一所房子，而当时一个家教只是正在和他的女学生交换笔记。平时如有男子被发现在女校外或者公共空间停驻和闲逛，警察就会将他围捕并告知家人。
反罗密欧小队是由新选举的邦部长兑现竞选承诺而成立的，这个部长是右翼宗教领袖 Yogi Adityanath，他发誓 “保护女性的荣誉”。这个举动传达出两个冲突的观念，第一：女性安全事关尊重和保护，却与赋予女性权利无关；第二：印度关于女性的言论在过去几年来已经发生了改变，自2012年的德里黑公交轮奸案后，大众对于女性安全无保障的不满日益增长，如今已是政客亟待解决的问题。
我和密鲁特的一个反罗密欧小队聊了聊，这个队伍来自 mahila thana —— 这是一个全部由女性组成的警署，旨在鼓励女性勇于报案。Anjana Chaudhary 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副巡检官，她向我解释了如何辨识一名 “罗密欧”：“你可以通过这个人的穿着方式，肢体语言来判断他是不是一个骚扰者。一旦我们认为可疑，就会询问他们闲逛的意图 —— 比如就在大学或者学校外面。如果解释合情合理，我们就会放人。否则我们会深入调查。”
她说，行动的目标是逮捕那些调戏、骚扰或者跟踪妇女的人，而不是朋友或者男朋友。她笑了笑，“这个运动的名字有误导性。罗密欧本是求爱者，而不是蠢货。”
确实，“罗密欧” 和 “夏娃挑逗者” 这样的词语削弱了性骚扰的含义，而后者在印度的街道上极可能发生。这种行为包括挑逗性的注视、讲污言秽语、咸猪手等猥亵动作、跟踪、恐吓和暴力威胁。
一天中午，由四个分别穿着制服和便衣的女警组成的分队出发去往 Raghunath 女子学院，它位于旧城区，也是这个城市最繁忙的区域，离甘地公园几千米远。这个学校是该市的三所女子大学之一，由一个当地商人的夫人创办，当时英国殖民印度并促使印度提升女性教育程度。讽刺的是，校园也成了年轻女性遭受骚扰的高发区，学生们表示，她们入校或离校时，无法避免学校周围闲逛的男性的淫秽言论或者更甚的行为。
这种场景并不稀奇，许多在北方邦或者印度其他地区的年轻女子由于遭受骚扰而辍学。在印度，女性应对骚扰行为有一系列的准则：只能结伴出行而不准独行，穿着得体，并且绝不在公共场合闲逛。
位于密鲁特的 Raghunath 女子学院外面
等警察分队发现校外没有男子，她们就会去往其他方向的区域巡逻。和我聊过的人说，大约有一半 Raghunath 学院的学生支持这项举措，而另一半反对。理工科学生 Nidhi Dhariwal 为了避开公共交通上的骚扰便骑摩托去学校，但是这并不能阻止男子尾随她。在我们聊天时，她指了指校门的方向。“学校外面的街道满是年轻男人，他们来这里就是色眯眯地看女生。那些男生没有再来了。他们终有应得，我很开心。”
然而，其他人则认为该邦通过反罗密欧小队的介入进一步限制了她们。“我有权和男性在一起，无需接受警察询问动机，” Farah Siddiqui 是一个文学系学生，她说，“我并没有因为学校周围少了粗鲁的男人而有更多的安全感。我需要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安全感，然而警察搜寻骚扰者的行为是于此无益的。”
旁边的密鲁特大学是男女同校，三个男青年正站在校门口附近的抽烟亭。当我走近并说出 “反罗密欧小队” 这个词时，他们僵住了 —— 这个词击中了他们内心的恐慌，他们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我们不是在看姑娘。我们来这里学习的。” 其中一个人提防地说。等我向他们保证自己不是在找罗密欧，他们才放松下来聊天。“是，针对女性的骚扰是个大问题。我见过自己的女性朋友和亲戚有此遭遇，” 另一个人说道，“但是警察怎么能随机抓人呢？我们都害怕出门了。”
Anjana Chaudhary，密鲁特女警署的副巡检官，反罗密欧小队成员之一
当下公共场所的骚扰女性行为已经是印度的普遍社会问题。一项2016年的研究发现，将近80%的印度城市女性遭遇过公共场所的骚扰 —— 性别歧视和女性贬低的突出问题愈加根深蒂固。
由部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National Crime Records Bureau）在2015年搜集的数据显示，针对女性的暴力犯罪大部分情况是由丈夫或者男性亲戚所造成。“女性受害者的范围难以想象，” 社会活动家 Pushpa 说道。她运营着一个名为 Varangana 的北方邦里的女权 NGO。“跟踪，强奸，谋杀，泼酸，家庭暴力和因嫁妆不够而被焚死，这些都是我们要解决的基本问题，邦政府全力不与我们合作。只关注骚扰这一件事的意义何在呢？” Pushpa 签署了要求解散反罗密欧小队的全国联名书，认为这个组织进一步限制了女性自由。
由于公众对反罗密欧小队的强烈反响和媒体的大量跟踪报道，北方邦的警署要员提出一项新指示，发布谨慎的简报命令警员不去干涉男女伴。然而，这个反罗密欧的想法还是传播开来。受其启发，邻邦哈里亚纳在4月发起了一项名为 “Operation Durga” 的活动 —— 尽管这个活动没能阻止近期发生在一名23岁的女性身上的的团伙强奸和谋杀案，据说受害者此前已将自己遭受的骚扰向警方报案。其他邦，像 Jharkhand、Madhya Pradesh、Gujarat 和 Rajasthan 也都在近几周实施了类似举措。
Kalpana Viswanath 是一名来自德里的女权主义者，关注女性公共安全。她说，就这个想法本身来讲是有优点的，目的在于加强巡查（而非随之而来的道德监管），但这只是解决问题的其中一步，还需结合多种方式来解决。“我们需要构建更多便于女性的公共基础设施。当女性控诉时，我们需要让社会法纪系统的响应更加及时。我们还要加强防范意识，宣传文化观念和社会规范。”
最后一点问题相当严峻。在印度，随着更多女性开始要求权益和挑战男权主义，公众对女性的敌意就会随之增长。尽管反罗密欧小队本意是保护女性权益，却以助长了相悖的价值观收场，而他们将面临的是来自印度女性的大力抵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