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憎恨是心的所为,而鄙视则是头脑的事情。这两者都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一个人的心是无法改变的,他受着动机的驱动;而头脑则根据不变的定律和客观的材料作出判断。“我”只是心和脑的连接而已。
憎恨和鄙视肯定是互相对立并且彼此排斥的。不少人的憎恨情绪,其根源甚至不是别的,而只是别人的优势迫使他们不得不对别人另眼相看。另外,如果我们要去憎恨我们见到的所有可怜兮兮的坏蛋,那我们就会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却[106]可以用鄙视一概打发他们——这样做方便、容易得多。货真价实的鄙视正好是真正的骄傲的背面,它是深藏不露的。谁要是把鄙视表现出来——只要他想让别人知道他根本瞧不起别人——那他就已经流露出了某些尊重的痕迹。这样一来,他就暴露出了憎恨,而憎恨是排斥鄙视的,那么,他现在只是在装出鄙视的样子而已。相比之下,真正的鄙视就是坚信一个人是毫无价值的,这种鄙视可以与体谅和容忍并存而相安无事。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宁和安全,我们可以通过体谅和容忍以避免激怒我们鄙视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做出危害他人的行为。一旦这种纯粹、冷静和发自内心的鄙视表现了出来,那就会换来对方的极度憎恨,因为受到鄙视的人并没有能力以同样的武器做出还击。
22
引起我们某种不快情绪的事情,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会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某种后果;只要这种后果仍然存在,它就会妨碍我们客观和清晰地理解事情。它甚至使我们所有的想去,都沾上了颜色。这种情形和放置在接近眼前的很小物体会限制和歪曲了我们的视野是一样的道理。
23
人们变得铁石心肠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
每个人自己都[107]要承受够多的烦恼,或者自认为是这样。所以,某种非同寻常的幸福状态会使人变得慈善、富于同情心。持续、不变的幸福状态却往往产生出与此相反的效果,因为这种状态使人远离痛苦,以致人们再也无法对痛苦感同身受了。这就是穷人何以有时比富人更加乐意助人的原因。
而人们的好奇..和喜欢打听——这可以从他们四处张望、暗中打探别人的事情看得出来——却是因为无聊的缘故。无聊是人生中与痛苦相对应的另一极,虽然嫉妒在这里也经常发挥了作用。
24
如果我们想窥探自己对某个人的真实感情,那就要留意在第一眼看到邮差交来的发自这个人的一封令人意想不到的来信时我们头脑中的印象。
25
有时候我们似乎在同一时间既愿意又不愿意某样事情的发生,于是对这同一件事情我们既高兴,同时又感到忧虑。例如,如果我们需要参加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而能够顺利通过则对我们大有好处,那么,我们就既渴望又害怕考试时间的到来。如果在等待期间,我们得到消息说这次考试暂时被推迟了,那我们就会同时既高兴又担忧,因为这消息有违我们的目[108]标,但却让我们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当我们等待一封至关重要的、决定性的信件,而它又迟迟没有到来时,我们遭遇的是同样的情形。
在类似这种情形中,其实只有两种动机在对我们发挥着作用:一个动机作用更加强烈、但它距离我们较为遥远,那就是,希望通过考试并获得事情的结果;另一个动机作用稍弱,但距离我们更近,那就是在现时能得到安宁和继续享有保
留着希望的好处——虽然这是不确定的状态,但它起码比那可能出现的不幸结局要好。所以,在精神世界里也同样发生了这在物理世界出现的情况——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件更小、但距离更近的物体遮蔽了更大但距离更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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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机能也配得上称作告知,它把将来发生的情形,亦即我们现在的行为将要发挥的作用和导致的结果显示给我们。当性欲、暴怒、贪婪引诱我们做出将来就会后悔莫及的事情的时候,理智正是通过这一作用方式,使我们得以控制住自己。
27
我们个人生活的路线和事件,就其真正的含意和相互之间的关联而言,大致就像粗糙的镶嵌砖块组成的图案作品。当我们太过靠近这些图案时,我们无法辨认出这些图案展现的内容,也看不出它们的含意,更看不出它们的美之所在。只有与这些图案相隔一段的距离,上述东西才会一一显现。同样,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仍在发生或者刚发生不久,我们通常都不会明白它们相互之间的真正关联。只有在事过境迁的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4]
这到底是因为我们需要想象的放大镜作用,还是因为事情的整体只能相距很远的距离才可以让我们浏览一个大概?抑或必须在激情冷却下来以后,或者,只有经验才会使我们的判断力成熟起来?或许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吧。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只有在许多年以后,我们才会正确了解别人的、有时甚至是我们自己的行为。这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这样,在历史上也同样如此。
28
通常,人的幸福处境犹如一些小树林:从远处看过去,这些小树林显得很美;但靠近距离或者走进树林中以后,原先的那种美感就消失了。我们置身于树林之中,但却不知道那种美已经消失于何方了。我们经常羡慕别人的处境,原因就在这里。
29
一个人尽管有千百面镜子的帮助,但仍然无法真正了解[110]自己的模样,也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一幅自己本人的图像;但对自己相熟的其他人却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向“认识你自己”(狄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格言)迈出第一步时就碰到的困难。
这里面的部分原因无疑在于这一事实:一个人在照镜子的时候,眼睛都是朝向镜子并且静止不动的。这样,他的眼睛富有含意的活动,连带眼神的特征也就失去十之八九了。但除了这身体上的不可能和没有办法以外,与此类似的在伦理方面的不可能似乎也发挥了作用:我们不会以一双陌生的眼睛.....注视镜子中的自己,但这样做却是客观..了解自己的条件。我们看自己的眼睛归根到底建立在一种自我之上,但它们必须同时深切感受到某种的非我..(参看《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伦理学的基础》,22节)。如果我们要纯粹客观、不打折扣地看清所有的缺陷不足一也只有这样整个人的形象才会真实显现——那这样一双陌生的眼睛是必不可少的。但当我们注视镜子中的自己时,上面所说的自我总会在我们的耳边悄声防护性地说:“这个可不是非我..,而是我。”——这起到的作用就是“别碰我!”。它让我们无法获得纯粹客观的了解,也就是说,要纯粹客观地了解一个人没有少许恶意这一发酵酶的催化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30
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承受痛苦和做出实事的潜力如何——除非有机会运用和发挥这些能力。例如,看着池塘里波平如[111]镜的静水,我们并不会想到它可以从岩石上咆哮着、翻滚着奔腾而下;或者,作为喷泉它能够进升至怎样的高度;我们也不会想到冰冻的水所能蕴含的热量。
31
只有当无意识的存在呈现在生物的意识里,这些无意识的存在,对这些生物而言,才具备了现实性和真实性:直接的现实性和真实性是以自身的意识为条件的。所以,人的个体现实存在也就首先在于他的意识。不过,作为意识,它必须能够反映事物的表象,也就是说,这种意识以智力和智力工作的范围和素材为条件。意识的清晰程度,也就是深思熟虑的程度,可被视为存在的现实程度。人类自身深思熟虑的程度,或者说能够清晰意识到我们自身存在或他人存在的程度,却根据人们得之于自然的精神能力的大小及其发展程度,以及人们用于静思默想的闲暇时间的多寡,而出现许多梯级差别。
至于人与人之间精神能力的真正和原初的差别,只要我们停留在泛泛、大概的情形,而不是对单个例子进行考察,那我们就不容易对人与人在这方面的差别作出比较;因为我们无法从远距离就可以对这些差别一览无遗,并且,它们并不像人们在教育、闲暇、职业等方面呈现的差别那么外露和明显。不过,就算根据后面这些差别进行考虑,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不少人享有比其他人至少高出十倍的存在程度,因而比他人多存在十次。[112]
在此,我不想谈论那些野蛮人——他们的生活通常只是比树上的猿猴高出一级而已——我们还是考察一下,例如,在那不勒斯或者威尼斯(在北方人们由于需要应付冬天,所以必须考虑更多的事情,他们因而变得更加深思熟虑)的某个挑夫,并大致浏览一下这个人从开始到结束的一生。这种人为贫穷和匮乏所迫,全凭自己的体力,依靠辛勤的劳作以解决每天的温饱和其他每时每刻的燃眉之急;没完没了的喧哗、骚动,直到身体消耗疲乏以后,就蒙头呼呼大睡;与他人产生摩擦,斗嘴争吵,没有片刻思考的时间;过一天算一天的事,享受温暖气候中的感官舒适,和得过且过的食物;最后,再加上从教会中接受过来的一些粗糙愚笨的成见,作为他生存中添加的一点点形而上学的要素。大致而言,这个人对自己追逐的一生,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追逐、驱役的一生;只是浑噩地有所意识。这场焦灼不安、混乱不堪的梦构成了千百万人的一生。他们只知道意欲此刻要求他们知道的东西。他们不会回想自己生存中的内在关联,更加不会考虑这一生存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人存在着,但却又不曾真正地觉察到自己的生存。所以,浑浑噩噩、不假思量地生活的贫困者或者奴隶,其生存比起我们一般人更加接近动物的生存,后者完全局限于现在此刻。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缘故,这种贫困者的存在却并不那么充满烦恼。事实上,既然所有快感乐趣从本质上而言都是否定的,亦即快感产生于摆脱匮乏或者苦痛,那么,永远与贫困者工作相伴的这样一种从困难到消除困难的持续、快速的变换——而这又以更加强化的方式最终体现为从工作到休息和需求得到满足——就成了产生快感乐趣的永恒之源。证实这一产生快感的丰富源泉的证据就是我们经常见到在贫[113]穷者,不是有钱人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高兴表情。
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具理性、考虑周到的商人吧。他们在一生的时间里筹谋和盘算未来,小心谨慎地实施精心制定的计划,创立公司,养活妻儿,传宗接代,同时,也积极参与公众活动。这种人的生存,比起上面所说的那一种人,明显具有更高程度的意识,也就是说,他们的生存具更高程度的现实性。
接下来,我们可以看看博学多闻之士的情况,例如,研究过去历史的专家。这种人已经意识到了整体的存在;他们的视线超越了自己本人和生存的时间,他们思考的是世界发展的历程。最后就是诗人、作家,甚至哲学家。在这些人的身上静思默想达到了如此的高度,现在他们并不是受到某种驱使去探索存在中的某一个别现象,而是对这一存在本身,这一巨大的斯芬克斯之谜,感到惊讶莫名;这一存在就成了他们的研究课题。他们的意识达到了如此之高的清晰度,实已成为了反映这整个世界的意识。这样,在这种意识中的图像(表象)已经脱离了为意欲服务的一切干系;他们的意识向其展现的世界需要他们去探究和考察,而不是投身于营役的俗务。如果说对现实的意识程度也就是现实的程度,那么,当我们形容这一类人是“至为现实的生物”时,这种表达就具有了它的含意。
上述描述了意识的两个极端及其中间级别;每个人都可以在两极端之间找到自己对应的位置。
32
奥维德[5]的这一诗句:[114]
动物弯曲着腰,面对着大地。
(《变形记》,I,84)
以其本来的含意只适用于描绘动物;不过就其所包含的比喻和精神上的含义而言,这一诗句却也不幸地适用于人类的绝大多数。人们的感觉、思想和追求完全投入到谋求身体的快意、舒适中去;人们当然也有某些个人兴趣,不过尽管这些个人兴趣的范围的确在很多时候包括多个方面和多种事物,但这些兴趣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与他们全力谋求的上述东西扯上了关联才变得重要,它们也不会超越这些关联的范围。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谈吐不仅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甚至他们的眼神、面相及其表情、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手势动作都可以表明我说的是事实。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在呼喊着:“弯腰向着地面吧!”所以,奥维德的第二行诗句:
他惟独给了人类一副庄严、崇高的表情,
并且要求他们以喜悦的眼神眺望天空中的星辰。
并不适用于描绘这些人,而惟独适用于形容那些更加高贵、更具禀赋的人,那些思考和真正审视自身周围的人。但这些人却只占人类中的少数而已。
33
为什么德文里“平凡”、“庸俗”,或者“俗气”(gelnein)这个[115]词是表达蔑视的字眼,而“脱俗”、“不同凡响”、“与众不同”(ungemein)却表达了赞叹?为何凡是庸俗的东西都招人蔑视呢?
庸俗(gemein)一词的原意是为所有人,也就是说,整个种属所普遍共有,因此,也就是与整个种属有关的东西。所以,那些除了具备人类这一种属所普遍共有的素质以外就再别无其他的人,就是一个庸俗的人....。“常规”、“平凡”的人 (Gewohnlicher Mensch)则表达得比较温和;它更常用于描绘人所具有的智力素质,而“庸俗”的人则涉及人的道德素质。
的确,一个人如果与自己种属的千百万人并无二致,那他又能有什么价值呢?千百万人?不对,应该是数不胜数、永无穷尽的人才对——他们从大自然永不枯竭的源泉里绵绵不断地涌现。大自然在这方面慷慨施予,一如打铁匠的锤子进发出左右飞舞的火花。
很明显,这一说法是对的:一个人如果除了具备自己种属的素质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素质,那么,他除了拥有一种属的生存以外,没有权利要求享有别样的生存。
我不止一次地探讨过这一点(例如:《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中的《论意欲的自由》第三部分(2);《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卷1,55):动物只有种属的性格,惟独人才具备了真正的个体性格。但是,在大多数人的身上却只有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他们完全可以被纳入一大类。“这些都是样品”。他们的所思、所欲,正如他们的面相一样,是整个种属的所思、所欲;或者,至少是他们所隶属的阶级的所思、所欲。为此理由,他们庸俗、渺小,并以庞大的数目生存着。我们可以相当准确地预见到他们将要做出的事情和说出的话语。他们没有特别的标记,就像工厂大批生产的产品一样。[116]
他们的存在难道不应该,就像他们的真正本性那样,融讲种属的存在中去吗?平庸这一诅咒通过只给予了这些人种属的本性和存在把这些人在这一方面降至与动物接近的水平。
但不言自明,一切伟大、高贵的事物,其本质已决定了它们只能孤独地存在于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要描绘卑劣、下流和无耻,再没有比用以形容一般存在的东西的“平庸”、“庸俗”更好的词语了。
34
作为自在之物的意欲..,是构成一切生物的共同材料,是事物的普遍元素。意欲是我们与所有人,甚至与动物和其他更加低级的存在形态都共同拥有的东西。在意欲方面,我们和万物是一样的,只要它们充满着意欲。在另一方面,一种生物赖以优越于另一种生物,一个人赖以优越于另一个人的却是认识力。因此,我们要表现出来的东西应该尽可能地局限于认识力方面,只有认识力才可以显现出来。这是因为意欲..既然是我们共有的东西,那它就是所谓俗.的东西。根据这一道理,意欲的每一次激烈显现都是“俗”,也就是说,它使我们降格为种属的一个纯粹标本、范例而已,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显示了种属的特征。因此,所有的愤怒都是俗;所有的纵情狂欢、所有的仇恨和恐惧,一句话,每一种情绪,亦即每一意欲的活动,当它变得那样强烈,以致在我们的意识里远远地压倒了认识力,使我们变得更像是一个意欲着的生物,而不是一个认识着的人——在这时候,我们就都是俗。一旦屈从于诸如此[117]类的情绪活动,哪怕是最伟大的认识天才也会变成一个最普通的凡俗之人。相比之下,谁要是希望成为超凡脱俗,亦即伟大,那他就绝对不能允许意欲占据优势的活动完全占据他的意识,哪怕他受到极大的诱惑要这样做。例如,他必须察觉到别人对自己憎恨、仇视的态度,但又能够不为所动。确实没有比这一迹象更能确切无误地显示出一个人的伟大:对任何敌对的、侮辱性的话语都能够无动于衷,只是把这些东西,正如其他无数的错误一样,归之于说话者肤浅的认识力;因此也就是察觉到这些东西,但却丝毫不受影响。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格拉西安[6]所说的话,“没有什么比让人家发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常人更加降低自己的身份。”
根据以上所言,我们必须隐藏起自己的意欲,就像我们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生殖器一样,虽然这二者都是我们本质的根源。我们应该只让我们的认识力显现出来,犹如我们只露出自己的脸。否则,我们就会变得凡俗。
甚至在戏剧——它们专门和惟一的主题就是激情和情绪——意欲的表现仍会轻易变得俗不可耐。这点尤其见之于法国的悲剧作品。它们的作者除了描绘激情就再没有更高的目标了。他们时而营造出一种可笑、愚蠢的怜悯,时而又写出一些简短的俏皮、挖苦的话语,目的就是借助这些幌子以掩盖其主题的低俗。在看到由著名的拉切尔小姐扮演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对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大发脾气的一幕时,尽管拉切尔小姐的演技很出色,但我还是想起了市场上的女鱼贩子。由于这样的表现手法,最后的一幕送别也同样失去了一切崇高的成分,也就是说,真正悲剧性的、法国人没有半点认识的东西。同一个角色却由意大利女演员丽斯托利[118]表演得异常出色,因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尽管在其他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对于在艺术中什么才是深刻、严肃和真实的东西却有着相同的感觉,因此他们和处处暴露出缺乏这类感情的法国人恰成对照。戏剧中的高贵,亦即超凡、脱俗和崇高、壮美,首先就是经由认识力——它与意欲互相对立——而产生;认识力自由地翱翔在意欲的活动之上,它甚至把意欲的活动也当作审视、考察的材料。莎士比亚的戏剧尤其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哈姆莱特》一剧。那么,如果认识力上升至这样的高度:领悟到了所有的渴望与争斗都是毫无意义,并由此取消了意欲本身,那这一戏剧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性,因此也就是真正的崇高和壮美。这悲剧也就达到了它的最高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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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智力能够集中其力度,抑或松懈、无力,决定了生活呈现在我们眼里的样子。如果我们的智力属于前一种情况,那生活就会显得短暂、渺小和匆匆即逝;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为之激动,相反,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甚至快乐、财富和名声也是这样。我们对生活甚至会形成这样的看法:无论一个人如何遭受过失败,他也不会真的在这方面失去很多。但如果智力属于后一种情形,那在这种智力的审视下,生活就反而显得漫长和重要,一切都是马虎不得,但又充满艰难,我们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以争取快乐,跃跃欲试地要大展一番拳脚,并确保占有[119]从搏斗中获得的战利品。对生活的后一种看法是形而下的,亦即格拉西安所说的“对生活太过认真”。而前一种观点却是超验和形而上的,对此奥维德的“一切并不那么重要”(《变形记》)是不错的表达。但柏拉图的这一句话把这种观点表达得更好:“没有什么人、事值得我们为它如此烦心。”
第一种看法的产生,其实是因为在持这种看法的人的意识里,认知..取得了主导地位。这样,认识力就不再纯粹为意欲服务,而是被用以客观地理解生活的现象;它也就不可避免地看清楚了生活现象的徒劳和虚无。而在持第二种观点的人的心理意识,意欲占据了优势,认识力存在的目的纯粹是为意欲照明目标以及通往这一目标的途径。一个人的伟大抑或渺小,全在于上述哪一种观点在意识里取得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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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把自己视觉范围的尽头当作是世界的尽头,这一错觉无论对于肉眼——它们把地平线上的天、地视为相连——还是精神智力方面的眼界而言,都是难以避免的。正是部分出于这一原因,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而这样的标准通常不过是一个裁缝的标准而已,但我们却又不得不对此加以忍受;另外,每个人都毫无根据地把自己的平庸和渺小加之于我们,而这样的天方夜谭却又居然马上就被人们作为事实接受下来。[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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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头脑中,有一些概念甚少是清晰和明确的,这些概念只是通过其名称而勉强存留着。这些名称其实只标示着这些概念的存在而已;一旦没有了这些名称,这些概念就不知其踪了。例如,智慧这一概念就属于这里说的情形。这一概念在几乎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是那样的模糊不清!我们只需看看哲学家对此概念所给予的解释!
在我看来,智慧不仅标示了理论上的完善,而且,还包括实践中的圆满。我给予智慧的定义就是:对整体和普遍的事物能有一个完美和正确的认识,这一认识完全渗透在一个人的身上,它指导着这个人的一言一行,甚至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也充分显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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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身上一切原初的,因此也就是真正的东
西,就像自然力一样无意识地发挥作用。经过了意识的东西,也就因此成为了表象(思想图像)。因此,把诸如此类头脑中的表象形之于外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表象的传递。据此,一切真正的和经受得住考验的性格、精神素质从一开始都是无意识的;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才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意识做出的事情都是经过一番补足和带有目的的;所以,这类行为已[121]经变成了造作,亦即欺骗。一个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所完成的事情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这却是任何努力都无法代替的。原初、自发的观念、思想就属于这一类东西——它构成了一切真正成就的根基和内核。因此,与生俱来的才是真正的和无懈可击的。任何人如果想成就某样事情,就必须在他所从事这一工作的时候——不管这是商业、写作抑或教育——在不认识个中规律的情况下遵循着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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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在生活中交上好运确实就是因为他们脸上常常挂着一副愉快的笑容——这使他们赢.得了别人的欢心。但我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为妙,并从哈姆莱特的不朽名句中认识到这一道理:“一个人会微笑着、微笑着捅你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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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闪亮和伟大的素质的人并不介意承认自己身上的缺点和不足,或者让别人看见这些东西。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偿还了因为这些缺陷而欠下的债务;他们甚至会认为:他们其实为这些不足争了光,而不是这些缺陷真会贬低了他们自己。如果这些缺点、不足是与他们的伟大素质直接联系在一起,“作为必不可少的条件”,那情况就更是这样。这与已经引用过的乔治•桑[7]的这一句话不谋而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122]德所带来的缺点。”
相比之下,某些享有清白的名声和一副无可指责的头脑的人却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哪怕是一丁点的不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想尽办法把它们遮掩起来,对任何关于这些不足的暗示都相当敏感。这是因为这些人的全部优点就在于没有缺点,因此,一旦他们暴露出了某种缺点,他们的这一可取之处就马上被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