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浪淘沙》（杨怡芬）简介：
曾被潜规则的女公务员小葵，在床照曝光后被迫辞职并离婚。疾风骤雨下，她躲回老家疗伤，不料偶遇昔日发小田雷，出任他刚收购的海产公司的法人。小葵原以为自己重新开启新生活，却不知这家公司成了田雷不断扩张的事业版图的提款机。巨额债务压垮了田雷，危机时刻，有人力挽狂澜，出手收购了小葵的公司，纠缠着爱情、权力和不明目的，新的转机开始了……
杨怡芬中篇《浪淘沙》（插图：王羽天）
浪淘沙
杨怡芬
1
拉开遮光帘，夕阳从落地窗哗然涌入，横穿过东西向的长厅，亮晃晃拖成一柄长刀，劈向入户门金色的内把手。没准儿它真会齐根被砍下来，就跟她的人生一样，原先一直跟某个牢固的装置焊在一起，看着稳稳当当，哪料到，某一刻，“啪嗒”一下，掉了。 小葵挪回长厅西北角，那是她的开放式书房。她蜷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盯着那把手。这实木圈椅能转圈儿，她稍稍转个方向，椅子也跟着哼哼几声，极不情愿。
得在阿姆进门之前，理出个头绪来。事已如此，够阿姆受的了，
她得把事情说得让阿姆好受一点——至少听起来好受一点。深呼吸，得吸入更多氧气才好。橙黄光束中，微尘显形，它们会随着呼吸进入她的身体吧？不不，鼻腔会将它们全都拦住。在夕照之外的幽暗里，安静携带微尘，缠绕包裹，垂直加压，形成一个时刻在转动的混沌漩涡，缓缓压向小葵。够了，真的受够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小葵用尽浑身力气对抗着，冷汗涔涔。空气进出鼻腔，匀速，持续，小葵凭此确定自己还活着，但她感觉不到饿，有重量的空气侵入身体后充满了胃部，或者，大脑已经开启某种状态，让她可以自足维生？她想到了忘潮。这种在潮间带上钻洞居住的八爪鱼的近亲，天寒地冻难以觅食时，就啃自己的腕足保命，直到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它会用尽最后一口力气，钻出洞口，等待最后一次涨潮。潮起潮落，潮水会带它到远海。它在潮水中一寸寸死去，它体内的幼子们一粒粒成熟，在某一刻纷纷破壳而出，成为新的忘潮。 她在椅子上，蜷起手足，抱紧自己。此刻，她在自己的洞里。
她被离婚了，孩子不归她，她还提交了辞职申请，这是她在这个冬天一一断掉的腕足。对于人生，她一向秉持乐观，朝着目标努力行进，浪头过来，一潮又一潮，她都挣扎着要立在潮头之上。2004年那回，她跌到过波谷，可那总还在涨落潮水之间，随波逐流之中，一旦时机候着，难说她不会翻上潮头。但是，这一次，在临近2009年末时，命运之潮把她拍上岸来。潮水退去，她被甩在这套房子里。
庄东明说，这是她单位分的房子，是房改房，产证写的也是她的名字，他不想和她争。现金存款嘛，一人分一半。另有些股票投资，归了庄东明——今年沪指逼近3500点那会儿，庄东明认为牛市终于要来了，补了好些仓，没想到八月份以后市场就不像样了，他被套住了，这些股票就算是他的吧，不分了。她是过错方，风言风语会影响浩浩，他们得离开这个旧环境。他争取到了调动机会，带着浩浩去了宁波。这一切都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为了浩浩和他自己的尊严。在经济上，他也大度到吃亏——他一直努力在做个好丈夫，即使离婚了，他也会是个好前夫。
对这些，小葵无话可说，只有低头。别人家的理财是买房投资，她家是买股票，到底有多少，她不清楚，这近十年逐年增加工资而积累的家底，大多在那里了。小葵从来没想过，原来她也会有离婚分家的这一天。
这些天，她和外界的连接，只有浩浩。他每天有两个电话打过来：早上一个，“妈妈，我起来了”;入睡前一个，“妈妈，我睡下了”。和浩浩通话那几分钟里，小葵用尽力气回到从前的状态，温柔地、麻利地，嘱咐他要洋葱式穿衣，睡觉鼻子要留在被子外头。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世界观形成时期，浩浩会怎样看待这突然降临的新世界？有几回，她很想给庄东明打电话，她想求他：让我和你们一起生活吧，儿子刚上初中，他需要我照顾。当然，她没打。求人的事，都难出口。况且，他把浩浩照顾得不错，浩浩在电话里一次也没向她求助。浩浩也没直接问她过得怎样，可语气里藏不住怜惜和担心，还有无奈。他已经不跟她撒娇了，他的语气越来越郑重。他也尝试着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她的状态吧？小葵不确定庄东明跟浩浩说了多少，又是怎么说的。
今天早晨，浩浩说话特别像他爸爸，他说：妈妈，我已经给外婆打过电话，她今天就会来看你。我没和外婆说太多，你自己想想，要和她怎么说。
浩浩的镇定里，又含着一丝儿兴奋，往下妈妈到底会怎么样呢？他应该很期待。
小葵听出了这层意思，一个激灵，自头顶沿着脊椎骨直冲而下。她一直鼓励浩浩要勇敢，她自己又该如何呢？往下应该怎么走，这种不确定性，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这个秋天，小葵读到张爱玲的《流言》，说孩子的眼睛：“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小葵后怕——2004年的时候，她怎么就没好好看看孩子的眼睛？一步错，步步错。
浩浩继续郑重说：妈妈，无论如何，我爱你。你安心等外婆来，好好吃饭睡觉。
小葵嗫嚅：好的。她不确定浩浩是否听见了，他那头没来得及说再见就飞快挂掉了。小葵体内的那个小小葵，在复活。如果能从头活起，2004年那个春末，她一定不会去走那一步，此刻，她就不用在这里领受浩浩的赦免。但是，真的不会吗？
小小葵在催小葵：快，躲哪里？阿姆就要来了！
小葵苦笑，躲不过的，我们一起等。
近年，小葵和阿姆已经有了新秩序，小葵是领头的，阿姆也依赖她；往后，恐怕又得改回去了。
小葵习惯于书面整理思路，只有写下来，她才能思考，这也是她此前蜷缩在书桌前的原因。那些关键词正在白纸上躺着，它们歪歪扭扭的，遥望彼此，在隐秘中互相勾连。
……
（以下略）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作者简介：
杨怡芬
1971年出生，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08年卷丛书入选者，曾获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2012年《作品》文学奖，2023年“储吉旺文学奖”主奖；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20多万字，出版小说集《披肩》《追鱼》，长篇小说《离觞》《海上繁花》。
2025《收获》征订
途径1：邮局订阅《收获》双月刊6本，邮局征订代码4—7
途径2：《收获》微店订阅，设立三种订单，赠送礼品帆布袋。出版一本快递发送一本。征订活动期间特惠包邮。
《收获》微店二维码
2024-6《收获》11月15日出版
《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