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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事|吉川忠夫:《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 公众号  ·  · 2024-10-13 09:00

正文

王羲之是我国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具有超越时代的文化地位。不过,书法家只是王羲之的一个历史侧面。作为四世纪六朝时代的贵族、出类拔萃的文人,王羲之与身处的时代究竟是何关系?两者怎样互动?京都大学荣誉教授、日本学士院会员、日本东方学会顾问吉川忠夫的《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一书,从宏观的时代背景出发,描绘王羲之的人生经历与生活世界、思想与信仰的整体面向,以此深入理解王羲之书法背后的历史内涵所在,展现了王羲之作为贵族、父亲、丈夫、朋友、道教徒等多重身份的鲜活人生及其历史世界。近日,该书由于江苏人民出版社译介出版。该书译者、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陆帅老师选取了书中的若干重要片段,结为此文。特此转载,以飨读者。感谢陆帅老师授权转载。


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


文 / 吉川忠夫


[日]吉川忠夫著,陆帅译:《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

江苏人民出版社,2024年


世人有云:“六朝书法,唐诗宋画。”不消说,这句话列举的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六朝、唐、宋时期各自的代表性艺术。书法被视为六朝艺术的代表,而六朝书法的第一人,毫无疑义是王羲之。王羲之俗称“书圣”,即书法世界的圣人。那么,王羲之的“书圣”之名产生于何时?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比王羲之生活时代稍早的葛洪主张,人类各领域的第一人皆可称为圣人,书法界的第一人就是“书圣”。假使葛洪比王羲之晚生的话,我想他在讲到“书圣”时一定会举出王羲之的名字,此事暂且不论,葛洪这一主张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在于他试图发现人类各领域皆有其价值。与“书圣”并举之例,还有知名棋手可称“棋圣”、优秀军事家可称“兵圣”。在六朝之前的汉代,人们提起圣人,一般是指为政的圣天子,即所谓“治世之圣人”。然而随着汉帝国的崩溃,其政治优先的社会体制也一并瓦解。因此,在六朝人看来,政治并非唯一,人类各领域的存在方式都值得关注。基于这种想法,产生艺术的土壤也就此出现。问题在于,仅就书法而言,汉字本就具备优美的造型,应该早就能引发人们的审美意识。而实际上呢?发现汉字之美最终将书法确立为一门艺术的,却是六朝人。艺术的成立,既取决于创作者,往往又取决于欣赏者。


王羲之《远宦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不过,关于“书圣王羲之的书法本身,本书涉及不多。因为登峰造极的艺术,本就没有用言语说明的必要。庄子云“得意而忘言”。维摩居士被问到何以进入不二法门,只是沉默以对。松尾芭蕉歌咏松岛曰:“造化天工,孰能奋其彩笔、尽其穷妙乎?”因此,至高无上的艺术,难用语言触及。我认为,读者了解王羲之书法的最好方式就是直接欣赏作品本身。而本书则将王羲之视为一个凡人,主要叙述他的生活、思想、信仰及其所处之时代。笔者的期望是通过王羲之来描绘公元四世纪一位中国知识人的全貌,而不是描写一位书法家。书法并非他生活的全部,正如和歌并非大伴家持生活的全部。王羲之归根到底是一位贵族。作为贵族,理所当然要参与政治,也自然要有与之相应的文化修养。书法,就是其作为贵族的修养之一。我相信,如果明了此点,我们对王羲之书法的理解也一定会更为深入。


本书撰写时的参考资料首先是《晋书》,其中卷八〇为《王羲之传》;其次是编纂于公元五世纪的名士逸闻集《世说新语》;再次是王羲之的亲笔诗文,尤其是尺牍(书信);最后是唐朝张彦远所编纂的书论《法书要录》。其余参考的近人著述列举于第一部末尾。此外需要事先说明的是,王羲之的实际生卒年不明,本书采纳清人鲁一同《王右军年谱》中的说法,即王羲之生于永嘉元年(307),卒于兴宁三年(365)。王羲之尺牍的系年及其他相关史实也同样很大程度上参考了《王右军年谱》一书。


丰富多彩的六朝文化

六朝之前的汉代文化,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儒家文化。尤其是西汉武帝尊崇儒家之后,所有的文化现象都从属于儒家。由于儒家拥有极为丰富的政治属性,因此也可以说当时的文化都从属于政治。而到了六朝时代,此前从属于儒家的各种文化现象开始要求独立,并且也获得了独立的地位。魏文帝曹丕云: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这是文学从政治中独立的宣言。史学同样如此。此外,玄学对于“名”的讨论,产生了将老庄思想与《易经》哲学相融合的形而上学。佛教、道教等宗教的盛行,令人们对人类的生与死、或者说对人类存在本身进行了深入思考。而以书画为首的各种艺术也从劝善惩恶的伦理中被解放出来,开始追求艺术自身之美。鲁迅称六朝为“Art for Art's Sake 的时代”。并且,六朝人还将通晓一切学问——如玄、儒、文、史四学,或儒、佛、道三教,或诸门艺术——视为人的理想。在后世,随着宋学的勃兴,人们将六朝时代批判为佛、道等异端极其猖獗,先王之道被视若无睹的黑暗时代。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过于倾向儒家立场的批判。对于六朝人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我们必须给予充分关注。


王羲之《姨母帖》

辽宁省博物馆藏


王羲之自然也不例外。他出身于一流贵族琅琊王氏,是具备各类教养的文化人。也可以说,他是第一流的文化人。王羲之向来以书法家而知名,然而作为书法家的王羲之只是其全貌的一部分。生活在公元六世纪的颜之推曾云:


【古文原句】

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唯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


【现代语译】

王羲之是风流才子,彻悟寂的达人。然而世间之人只关注他的书法,其本来面目反而受到了遮蔽。


在颜之推看来,王羲之作为书法家实在太过有名。不过,正如上文所言,他的书法脱胎于其广博富赡的教养。如果不明确这一点,对其书法的理解恐怕就难说周全。王羲之的书法与所谓的匠人技艺,乃是完全对立之物。


王羲之《丧乱帖》

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


《兰亭序》似非伪作

或许正如郭沫若所言,《兰亭序》的字迹不是王羲之的。如果我们相信何延之《兰亭记》的说法,则《兰亭序》的真迹随着唐太宗的驾崩就已经消失于人世间。今天所流传的各式各样的《兰亭序》都只是摹本,或仅仅是摹本的摹本。就摹本而言,临摹者的风格、喜好,乃至于摹本所处时代的风格混入摹本之中,都是难免之事。这也就是所谓的“各有其法”。不过,郭沫若认为《兰亭序》文章本身都是后世伪造的。这一观点是否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呢?下面,我们就此问题稍加讨论。


如果《兰亭序》是王羲之子孙后代秘不外示的藏品,那么别说刘孝标了,昭明太子也好,甚至是梁武帝,都无法看到实物。这样的话,刘孝标引用的《临河序》出自何处?有种说法是来自于当时还存在、但今已散佚的九卷本《晋金紫光禄大夫王羲之集》。据推测,刘孝标可能是参考了这部文集,或是参考了将王羲之序、孙绰后序以及诸人诗歌合为一册的《兰亭集》。作为文学作品而非即兴书法创作被收入《文集》或是《兰亭集》中的《兰亭序》应是完整版本,故而在“右将军司马太原孙承公”之后多出四十余字,也不是全无理由。


再来看被认为是后世所增的一百六十七字内容。李文田也好,郭沫若也好,都承认注释者节引原文属于通例。此外,世人将《兰亭序》比作《金谷诗序》,可能不是关注两者的篇幅,而是关注文章的内容。如此说来,《金谷诗序》中“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这句话并非如郭沫若所认为的那样是《兰亭序》后世伪作的基础。恰恰相反,王羲之正是以此句为基调,展开《兰亭序》的写作,故而时人将《兰亭序》比作《金谷诗序》。这一说法应当可以成立。郭沫若还认为,《兰亭序》的悲观情绪与《兰亭集》中诗歌的乐观情绪格格不入,与王羲之的性格也不相符。王羲之的四言诗,的确始终在歌咏春天的愉悦之情。然而,他的五言诗是否完全是乐观的情绪?“大矣造化功”这一句,或许就表达了一种与不安定的人世间稍加对比而咏叹的情绪。关于王羲之五言诗的见解,笔者在下文会叙及。此外,王羲之“忧国忧民”的心情或许深深植根于其不安的意识。在下文的字里行间中,读者就可以感受到这一观点。总之,我的结论是,所谓的后世增补《兰亭序》的内容与王羲之整体的思想背景并无违和感。崇尚“有”、关注“生”的《兰亭序》,恐怕也并不能视为否定有无对立,迷惑于生离死别的“禅师”口吻。


王羲之《定武兰亭序墨拓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目前”之乐

王羲之的尺牍中反复出现“目前”,他应当是非常喜欢这个词。例如“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目前”这个词,应是理解王羲之思想的关键所在。因此,本书此前对王羲之尺牍进行转写时,即便与整体文风有所不合,也特意将“目前”一词直接保留,没有意译。不过,这个词并非王羲之的发明。例如在公元三世纪的放达诗人阮籍所作《大人先生传》中,就有“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一句。“目前”正与“无穷”相对,与“刹那”同义。不过,在由过去到未来、从无始到无终,不断悠远流逝的时间中,“目前”并非一个可以如愿摘取的切面。各种“目前”并非连续不断,其间存在深深的断裂,那些记忆的泡沫在脑海中时隐时现。由于常常要面对这些断裂的深渊,快乐也不知何时就会转为悲伤,这种不安感令王羲之害怕。相聚常为别离所拆散,生命的喜悦中常有死亡的阴影。人的一生,如果置于无穷无尽的时间中,不过是“目前”而已,死亡一直在彼端切实地等待着。正如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据说,晚年的王羲之曾感叹道:


【古文原句】

我卒当以乐死!


【现代语译】

我最终一定会在快乐中离开人世!


这似乎让人觉得王羲之是快乐主义者。然而,与表面含义恰恰相反,从这句话中实际可以看到的,是王羲之内心中的深深不安。王羲之十分清楚地知道,快乐不过是极为偶然之事,并且总是在“目前”结束。正因如此,他祈求快乐,执着于快乐,希望快乐能够持续下去。谢安曾对王羲之说道:


【古文原句】

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现代语译】

人到中年,悲哀、快乐都令人心痛,与亲友分别后,总是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王羲之则感慨云:


【古文原句】

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现代语译】

人到老年,自然如此。即便想通过丝竹管弦来放松心情,也会担心子辈们察觉,破坏了难得的好氛围。


如上所见,本应让王羲之快乐于“目前”的儿孙们,有时候反而妨碍到王羲之的快乐。王羲之还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古文原句】

迎集中表,亲疏略尽,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此一条不谢二疏。而人理难知此,不知小却得遂本心不。交衰朽羸劣,所忧萦如此。君视是颐养之功,当有何理。今都绝思此事也。冀疾患差,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遣无益,快共为乐,欲省补顷者之惨蹙也。追寻前者意事,岂可复得。且当卒目前。


【现代语译】

家族中的亲疏各支大多都去世了,成为老人后,就希望每日沉浸在田园家族生活的快乐中。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不输于汉代的疏广、疏受。然而,人生无常,连我的这一志向能否在未来如愿都说不准。再加上身体忽然衰老,令人心情焦虑。这样的养生法您认为有几分道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考虑这件事情了。就等着什么时候身体好转,我想等到秋末冬初之时,必定能够与诸君愉快聚会,忘记无聊之事,一同享受愉悦,弥补近来的忧郁之情。追求如从前那样的充实,已不可得。总之,安然于目前的时光就好。


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三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羲之有所执着,有所沉迷,正是因为“目前”的时光近在“目前”,这种随手易逝的不安感不断地使他忧心忡忡。


窃造化之机

不过,王羲之并不谈论“空”,而是谈论“理”。他所说的“理”,指造化之理。造化之理贯彻于世间万物之内,它们是“理”的实在表现。的确,自然和人一样,其存在是无常的。如果用草木来比喻,它们会发芽、开花、枯萎,一切都在变化的状态中。不过,随着岁月的增长,草木顺应天地运行、四季推移,不断重复着切实而又合乎规则的变化,持续永远的循环。在这一过程中,鲜活的生命感就仿佛脉搏一般。那么,人类又是如何?据王羲之的说法,人是“终期于尽”的存在,又是“目前”的存在,在生、老、病、死的过程中仅存在一次。不止如此,人还时常死于非命,无法寿终正寝。王羲之不信奉佛教教义,与轮回转生之说完全无缘,故而不会相信来世的存在。据说,轮回转生本就是涅槃之前的迷茫阶段,意味着深深的痛苦与绝望。有一部分中国人相信轮回转生能够让灵魂不灭,不灭的灵魂寄宿在新的肉身上,就能够保证生命有来世。不过,这种永生的希望属于偷换概念,王羲之肯定不相信这种基于误解的乐观主义阐释。


然而,当生命有限的人类置身于处在无限时间长河中的山水自然时,时间长河停止、身心俱忘、本我与自然的对立消失,就能够呼吸到不断生成的自然节奏。孙绰在《游天台山赋》中所云“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指的就是这种忘我状态,即本我与万象融为一体,达成与自然的神秘同一。对孙绰而言,这种忘我状态就是真正的神仙之境。晚于王羲之、孙绰约半个世纪的宗炳(375—443),因老病而无法游山玩水,于是把曾经游历过的诸名山画在墙上,坐卧相对。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有言:


山水以形媚道。


这句话是说,山水通过感官上的明艳来切近形而上的“道”。此外,宗炳又称山水“畅神”,即精神上自由自在的一种活动。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还写道:“夫精神四达,并流无极,上际于天,下盘于地。”如宗炳所言,人在面对山水时,精神就开始自由自在地活动。


展子虔《游春图》

故宫省博物馆藏


岛田虔次在《朱子学与阳明学》(岩波书店,一九六七年)一书中,曾引用北宋哲学家程颢评价神仙道教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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